汴京离桂州实在太远了,当知晓漕船疾行二十日才能?到,姚如意原担心,尤嫂子他?们赶到时黄花菜都凉,倒不如就近调拨州府援手。还是林闻安淡淡几句话叫她明白了过来,大宋并不是后?世,无法八方风雨共济。

此行虽远,却必要有朝廷的医官带队走这?一遭。

一是汴京集天下岐黄圣手,有整个大宋医术最?精湛的医官,熟悉各种病症,能?治疗各类病症;二是全?靠地方自发?救援,将无人?统筹监督赈灾事宜,群龙无首,必然会乱做一锅粥;三是稳定民心,正因?桂州太远,如今瘟疫已生了两月,尚且反复得不到控制,朝廷再不行动?,百姓寒了心,来日再生天灾便会演变成各种人?祸。

第?四……林闻安轻微摇头:“岭南道各州本就穷困,冬日艰难,如何能?单靠地方支撑这?样大疫灾?邻近州府只怕早已畏疫如虎,若无官家下旨,或许都不敢派人?过去。各地父母官守土有责,也要对自己治下百姓安危担责,能?拨些粮米药材,已是不易。”

姚如意听?得心里一阵沉甸甸的,最?终千言万语全?变作了一声叹息,心里也愈发?为那些不顾己身、奔袭千里救死扶伤的医官、郎中而感到敬佩。

今日也出了些软绵绵的太阳,屋瓦上的霜每日夜里刚结了软塌塌一层,天一亮便又?化了,让夹巷里每家每户的屋檐都泛着水光,濛濛的,地面的石板也总是潮潮的。

今儿辰时不到,巷尾姚家的院门便开了,门上挂的厚棉帘子用布带束起了半边,方便来客进出。

窗下原本供学子们坐着吃东西的两套桌椅拼在了一块儿,桌面上堆满了各色碎布、麻布料子。姚如意正和?巷子里的婶娘嫂子们缝蒙面用的布罩、药囊以及麻布帐篷。

这?东西讲究实用,不讲究美观,只要针脚细密便成,姚如意便也很快上手了。

自官家下旨再遣医官赴岭南,不光国?子监里掀起了一阵“我去”“我也去”的声浪,汴京城里外也四处都是谈论这件事儿的人?。

昨日,沈记带头捐了两万贯给朝廷,用于调集生石灰、被褥、衣物以及各类成药制剂。之后?汴京城里的权贵富户、官宦人家、巨贾商户、寺庙道观也都不甘人?后?,纷纷慷慨解囊。

听?闻不到两日,水门码头便已堆满了成捆的艾草、成箱的药材,商户们捐的银钱也兑成了米粮药材,只等着装船一路南下了。

夹巷里的人?家、学子们,也是你?一贯我一贯地捐了不少。姚如意算了算自己铺子里的流水、货款和?日常开销,除去这?些后?,她便也将这?些时日开铺子挣来的利润都捐了。

钱总还可以再挣的,但人?命重于泰山,她这回可一点儿也不抠搜了。

她今儿也没怎么做生意,有人?来买就卖一些,专心和?婶娘嫂嫂们做了大半日的针线活。忙起来时辰是过得最?快的,如今一转眼都快到国?子监散学的时辰了。

晒着不怎么热的太阳,俞婶子已经缝好了几顶棉帽子、麻布罩衣,做好后?往后?一抛落进箩筐攒着,接着缝下一顶。

朝廷里虽也有制备这?些,城中好些官营作坊与寺庙的纺织都连夜赶工,供给的衣物用具已经装了两三艘大船了,但谁也不知究竟够不够用。

她们也帮不了其他?,除了捐些银钱,也只能?尽绵薄之力多备一些。她们做的是专门给尤嫂子夫妇俩以及他?们的学生们带去用的,疫病如虎,多缝一顶便多份安心。

俞婶子一边做一边瞥了眼尤家人?来人?往的门庭,尤医正要带国?子监的不少医科学子们同去,朝廷为鼓励这?样的义举,还专门拨了一艘纲船与他?们乘坐,这?几日他?家中,便都是他?学生的家人?来来往往,一趟趟地送东西。

棉衣棉帽、药材粮食,还有各式各样的护身符、除秽药符,把尤家的小院塞得都快堆满了。

“……不过我是真没料到,青琅她竟也能?有这?份心气,真了不起。”俞婶子低头缝帽子,小声与如意、程娘子等人?絮絮地道,“平日里我是没看出来,以前我总觉着她是个穷讲究的怪人?,家里的地日日要擦得光可鉴人?,洗衣洗碗还要用滚水先浇一遍,那多费煤饼啊!而且,她之前分明还说,只叫茉莉日后?嫁个好人?家就成了,我便不喜她。如今,我算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青琅是尤嫂子的名字,婶娘们说,她是已故的薛医正的女儿。青琅在此时是一种色如青玉的青石,不仅美丽,在宋时还作为一种矿物药,常被磨成粉用在眼药上,可明目去翳。

薛医正给她取名字时,一定也曾绞尽脑汁地细细思量过,最?终才选定这?个名字。青琅。乃石之美者,可医人?间蒙昧。

他?是盼她既具美质,又?怀慧心。

姚如意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知晓尤嫂子的名字,边缝棉布面罩边把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程娘子是今儿缝制这?些用品的主?力,她缝得飞快,还能?抽空接俞婶子的话茬:“这?也寻常,尤嫂子多疼茉莉啊!她只怕是觉着自己吃多少苦头都无妨,但不愿叫女儿吃一丁点苦头罢了。她与尤医正又?是琴瑟和?鸣的,自然会想着希望茉莉也能?平凡地相夫教子、平安顺遂一生,便够了。做个平凡人?又?不丢脸,那些所谓的大功业,没有也无妨。”

“那是我先前误会了她。”俞婶子点点头,忽而也有些怅然地眺望屋檐之上寡淡的天光,“也是,这?份心我是懂得的。我如今啊,也不求其他?了,只求我那在洛阳的小女儿身体能?好起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别叫我日日牵挂着,也就好了。”

“九畹的身子骨还没将养利索?怎会拖得这?么久!”银珠嫂子顺嘴一问,又?扭头去瞅了眼小菘在做什么,嘴里嘀咕道,“这?几个孩子怎么那么安静?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见她和?小石头、茉莉、姜荼、关戎戎一块儿,还聚在姚家的小院子里玩过家家呢,几个孩子假装开了家脂粉铺子,正给今儿上门的顾客姚家那几只狗和?猫涂胭脂画眉毛。

原本这?几个孩子胆大包天,本想抓林闻安来陪玩这?“抹胭脂”的游戏,但小豆丁们进门后?仰头一看,正对上坐在廊子下,那位林二叔冷冰冰的脸。

眉棱骨底下压着双覆了寒霜的眼,薄唇微抿,脸色沉沉。他?察觉孩子们的动?静后?稍一抬眼,便吓得这?群小崽子们一抖,立刻选择跑去祸害狗子咪子。

大黄虽也一脸疤痕、凶悍无比,见生人?必龇牙犬吠,饶是银珠这?等熟客上门,都免不得要受其恫吓地吠叫几声。但现今被几个孩子的胖手薅住脖子,却只是僵硬地蹲坐着,仍由孩子们往它?脸上胡闹。

那一张疤脸已被画得花团锦簇、红红绿绿、无法见人?了。

银珠嫂子松了口气。

狗子们虽生无可恋,但孩子们还算乖,既没有祸害煤饼,也没去玩麦粉,更没往茅坑里扔爆竹,还好还好。

但她还是多看了一眼混在孩子堆里玩的茉莉。

茉莉这?孩子果?真是不同的,她这?几日已知晓爹娘要出远门了,还知道他?们要去打疫鬼了,她竟也没哭。反倒是小石头现下这?脸上都还挂着泪呢,抽抽搭搭地给小女孩儿们当胭脂铺伙计。

他?每天都要来姚家看一看的大马将军,卖掉了!

要不是如意安慰他?过几日周木匠还会雕一个新的来卖,他?可能?会抱着姚家的柱子仰头嚎哭一整天。

茉莉呢,却照旧和?小石头、小菘玩,有时还被小狗逗得咯咯笑。

总归是年纪还小,忘性也大,还不懂什么叫离别吧?

银珠嫂子想着,看孩子们玩的起劲,便放心地回转过头来,接着之前的话头,关心地向俞婶子问道:“我怎么记得,九畹的哥儿不都两岁有余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怎的身子还没养回来呢?”

九畹就是俞婶子的小女儿。俞婶子听?得人?问,重重地冷哼一声:

“原早该好的,都教那阎罗婆作践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人?前谁不夸她是个天上地下都难寻的好婆母?家里请了长工厨娘,不叫儿媳妇做一点活儿。人?后?呢?九畹是难产,产后?下红之症都还未好全?,竟叫她日日抱孩子喂奶!

我说抓几副回奶药来,别叫九畹喂了,回头请个养娘来喂,家里也不差这?个银钱不是?你?们猜她说什么?说是亲娘的奶对孩子才好呢,外头的养娘谁知道吃的什么,奶都不干净。

亲娘的奶再好,那也不能?要亲娘的命呐?她孙儿是宝儿,我女儿难不成是外头捡的?我是拼着脸面不要,在那儿大闹了一场,她才肯请了养娘来。这?下九畹才捡回一条命,能?把奶断了,不必自个虚弱得都打摆子还夜夜起来喂奶,可算能?好好躺着养养身子、吃吃药了。

说起来都叫人?生气,若不是我时常拉着我家老头子常去探望,我家九畹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好。”

众人?都唏嘘不已,但这?样的婆母其实并不少见,还有不少爱在儿媳妇面前摆架子的呢!于是一个接一个地举例子,什么有人?家的婆婆性格暴戾,因?儿媳连生女儿而辱骂殴打她;什么还有禁止儿媳回娘家的,诬陷其偷了婆家粮米去接济娘家;什么月子里不仅不照顾媳妇,还在正月里故意给孙子剃头,要借此咒死娘家舅舅的……

不仅俞婶子没被安慰到,听?得怒骂不止,连姚如意都听?得眉头一皱再一皱,这?也太可怕了!这?都是什么人?呐?

她快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