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的十六岁没死，活蹦乱跳的，比谁都能打，一身煞气戾气谁看了都要绕道走，好健康活力的一副身体。

而他失去了一切。

13

姜沉没听他爸的话。

呃，也没听他妈的。但姜沉不在乎。他爸说他比倔驴还倔。他心想，你说的没错，那你们现在该理解我吧。

哦，理解不了？那就从土里水里或者空气里，随便哪个地方，跳出来，打我啊？

这次他不会还手。姜沉保证，起码二十分钟里不会还手。

换了以前，以他爸的性格，早笑呵呵顺着杆子往上爬，恨不得备个狼牙棒冲过来朝小兔崽子报仇。可惜，现在条件都放这么宽了，也没人出来。

再过几年，姜沉就会从认识的心理专家那里学到，这种古怪的自娱自乐的想法是骤然巨大变故后的创伤后应激。但现在，别说那绕口的学术理念了，就是后来那让人耳熟能详的PTSD四个字母本身，姜沉都不一定认得。就算知道也不在乎，没办法，他就是头倔驴嘛。

名字倒是知道了。铲除了曾经盘踞黑街的龙头们，新来的帮派立马招摇天下，恨不得把黑街归我们管的大字贴每一个人脑门上。都无需主动去找，那位近期颇赏识他、给他不少赏钱的老大就笑眯眯地说，他搭上了这帮新来强龙的关系，周末有其中的大人物的姨太太过生日，他也摸上了参与宴会的资格。

语气好得意，沾沾自喜快从脸上跳出来了。姜沉望着他，忽然懂了为什么本该闹得轰轰烈烈的两场变故他事先都没听到消息，原来他这位顶头大哥早就被收编了啊。

老大仍盯着他。姜沉明白他的意思，也笑眯眯地说，恭喜啊老大，我一定帮您好好准备。

的确好好准备了。

给姨太太办的生日宴轰轰烈烈，四处都是上杆子巴结的人。被簇拥的那位大人物志得意满地端起酒杯，正要说些狗屁不通的场面话时，以小跟班身份出入场馆的姜沉默不作声将空了的餐车推出门，站在外面看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笑了笑，然后

“轰”！

再说一遍，姜沉的知识体系很混乱，虽然连化学元素符号的字母都认不全，却能用超市和美容院的东西来制作炸弹。漂白粉、清洁剂、染发膏、小苏打......林林总总的东西混一起，加些面粉和酒精，就是现成的炸药。再混点碎玻璃和钉子，提前将后厨角落里堆的煤气罐拧开一个小口。最终爆炸效果直接照亮了黑街的半边天。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参加了宴会。纵然死伤无数，这猖狂的新兴帮派剩余的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姜沉也没报什么一网打尽的幻想，只是遥远地盯着那处鬼哭狼嚎的火场，慢慢磨锋利了刀。

14

后来的事姜沉其实也记不大清了，大抵是被钢管砸到后脑，记忆有些混乱。他只记得满身粘稠的血，敌人的、自己的，还有那股燃烧的、几乎要把自己燃尽的愤怒。

他其实也没想过能成功，是真抱着一死了之拖几个垫背的心态打上门的。他又不是什么兵王入世、人形高达，以一敌十也是仗着体力好溜风筝强行把对方溜死的，想以一敌五十甚至上百人那是做梦。事后姜沉复盘，觉得能成功主要原因有三：

首先这帮人太大意了，爆炸的消息没那么快传开，还沉浸在春秋大梦里，压根没想过制服地头蛇后还有人敢单枪匹马的打上门；

第二呢，也是黑街人老传统了，好听点是审时度势，讲白了就是墙头草，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别提什么忠义，几个菜啊醉成这样，先苟活下来，等事态安稳了再去认新老大嘛。只能说成也黑街败也黑街，刚开始众人还气势汹汹涌上来，姜沉砍了大概十几个人，再加上隔壁被炸得半条街都没了的惨烈消息传过来，队尾悄悄跑的比闻讯赶来助阵的都多；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黑街已经打下来了，这伙人背后不知道是隆升还是哪家势力也就撤了资助，连彼时让他们呼风唤雨的军火也撤走了，只留了寥寥几把手枪撑场面。

枪。又是枪。姜沉眯着眼笑，倒不是耍帅，而是额角的血滚过眼睛，得眯着眼才能看清。各种原因叠起来，他还真就一路闯到了最后，遇见了拿枪的守卫。

搁游戏里这叫闯到关底即将面见最终BOSS，姜沉没玩过游戏，看着枪口指过来，想，哈，也是轮到我挨子弹了。来吧，我劝你最好直接打死我，但凡我还剩一口气，也得拉着你陪葬。

事实证明，闯入顺利也因为原本幕后者借给帮派的精英们都回了原位。幕后老大派来的帮手没了，现在拿枪的这位显然对这武器也并不熟悉，看见姜沉一身血犹如地狱爬出来的复仇恶鬼般冲过来，顿时慌了神，手抖得几次都没拉开保险。等姜沉来到近前，枪口已经歪了，砰一声响，子弹穿过肩头，带着破碎的血肉与骨茬飞溅而出，姜沉的刀刃却已经结结实实挥到了眼前。

等人倒地，姜沉粗喘着才回过神来。被子弹击中的地方起初没感到疼，只感觉热，一股酸胀的热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直欲破开皮肤似的。等他看见伤口，延迟的痛感才翻上来。好痛。血肉绞成一团似的，又像烧红的铁棍往伤口里捅。

巨大的疼痛撕心裂肺，他疼得握不住刀，低头看一眼，已经卷刃的刀也没必要握了。当啷一声扔到地上，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第二位握着枪的家伙显然是深谙生存之道的黑街老人了，看他这一副踏着血走来的样子，尤其那张溅满了血的脸在疼痛下龇牙咧嘴、瞧着分外恐怖，立马毫不犹豫带着枪转身跑了。

等踹开最后那扇门，看着里面还没来得及钻进地道的首领错愕回头，拿枪指着他声音发抖地大喊“你要做什么！”时，姜沉笑得更开心了。原来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叱咤风云的老大和当初十岁出头的傻大个也没有区别。当然，也有这就是个被幕后势力强行扶持的傀儡、自身能力平庸的原因。总之，姜沉在一瞬意识到，拿着枪却不敢开枪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

他在怕。握着枪的人在怕手无寸铁、身受重伤的姜沉。

姜沉踉跄着扑过去的时候，那家伙终于开火了。距离太近，枪法再烂也能打中人体，一颗又一颗子弹穿透皮肉，姜沉感觉身体像个被撕裂的布娃娃，棉絮不断往外飘，炽热的火药与失血的寒冷交错在一起，恍惚间身体都好像变轻了，脚下踩棉花似的软绵绵的，飞一样飘过去，扑倒了那家伙，然后

“啊！！”

凄厉的惨叫在耳边爆发，姜沉不管不顾地继续撕咬。刀卷刃了不能用，胳膊也碎了举不起拳头，腿被击中了迈不动脚，那就拿牙咬。死死咬着那家伙的喉咙，锋锐的牙齿愣是咬穿了皮肉、咬断脆骨似的气管。

颈动脉破裂后鲜血立马喷出来，腥臭的血就往姜沉喉咙里灌。他一瞬觉得自己是头饿红了眼的野兽，身上的伤都快失去知觉了，仍不管不顾地用力撕咬。失血后眩晕的大脑空空如也，只剩唯一的念头：一起下地狱吧！我到阴间继续杀你。

首领的惨叫微弱下去，逐渐没了声息，姜沉依然没有察觉，凶狠地撕咬着尸体的喉咙。直到将所有血肉都咬下，整个脖子都不剩好肉，只有白森森的颈骨连接着死不瞑目的头颅与躯体，牙齿磕上去，实在咬不动骨头，他才渐渐回神，意识到，这家伙已经死了。

然后呢？

他慢慢站起来。后来姜沉也想不通，就他当时那具四处漏风、比破布娃娃还惨烈的身体是怎么站起来的，或许肾上腺素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吧。总之，彼时的姜沉就这么站起来，还在旁边桌上摸了把刀，一点点将那首领的脑袋割了下来。

他看见旁边桌上放着这家伙准备跑路的金条，顿了顿，也拿起来。倒不是什么物欲，姜沉也没想自己能活下去，纯粹是不想将金条便宜给后续进来查探、大概率属于幕后势力的人。

他就这样一手提着脑袋，一手拎着黄金，腰上别着把卷刃的刀，走一步就是一个血印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街上的人早就在闹出动静时离开得干干净净，剩下躲在旁边准备捡漏的看见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每一步都要倒下、偏偏最后又每一步都撑起来，拎着脑袋的方式像拎一把葱，也该跑了。

姜沉没在意这些人的行为，也看不清了。濒死的大脑不再传递疼痛，他不觉得疼了，反而觉得浑身都泡在温泉里，暖洋洋的，还挺舒服。就是四肢都软成了棉花，使不上劲。好困啊，他想睡了。临睡前一秒，他忽然想，谁给他收尸啊？

他帮着收尸的几个家人都被姜沉找关系烧成骨灰，抛到同一条河里了。不错。这是个好去处。姜沉迷迷糊糊地想，凭着最后的本能撞开附近的黑诊所，金条和死人脑袋一起甩到桌上，他也终于倒地，晕死前一秒还在笑，说：

“钱给你。治好了当诊金，治不好就当棺材钱。把我的骨灰扔进河里。”

扔进河里，顺着河水漂流到大海。姜沉安心地阖眼，想，妈妈，你渴望的大海，我陪你来了。

15

妈妈，很抱歉，我没有到河里，也没有漂到海洋。

可我看见大海了。

趴在X城跨海大桥栏杆上的姜沉慢慢放下手机，笑了笑。

他想，或许，你们也看见我了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