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照顾好妹妹。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姜沉听见电话里妹妹颤抖的哭腔,向来镇定又安静、从不大喊大叫惹麻烦的妹妹终于被逼出了尖叫,哭着和他说,哥,好多人、好多人啊,他们在敲门,在砸门,门框裂了,堵门的桌子不够用了,怎么办、怎么办......
姜沉向来是跑得快的,现在奔向家的速度更是超越了极限。他在奔跑中感觉心脏都要在高强度运动下炸开,连听筒中的声音都被风声压得模模糊糊,声嘶力竭地吼:“把门堵住、去厨房拿刀!等我回家!等我”
没有等到。
他一边竭尽全力地奔跑,心跳声几乎把耳膜震裂,一边绝望地听着电话里大门碎裂的巨响,少女的哭喊也变成了嘶吼的怒斥。
他的妹妹很勇敢,比他还要坚强,从来只是看书、一次架都没打过的姑娘握紧了刀,在入侵者大意时用力又精准地捅入对方要害,杀了人。
可人太多了。
快一点、再快一点。有一刻姜沉真希望全世界时间静止,而他能瞬移到对面。可不行。他只能亲耳听着妹妹疲惫的粗喘,声音因伤痛与绝望而颤抖,轻声说,对不起啊哥哥,我撑不住了,我只能带着姐姐先走啦......
尾音逐渐低弱下去。他亲耳听完了妹妹呼吸消失的全程。
“砰”一声。无人操控的电话落在地上。他听见嘈杂的噪音,人群杂乱的脚步,翻箱倒柜的声响,和一声声怒骂:“操!来晚了!两个娘们儿都没气了!”
姜沉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情况下,被俘虏的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他的妹妹真的很勇敢,没有在恐惧中选择苟活,而是带着姐姐奔赴了长久的自由。
又是“砰”的一声,姜沉手指失了力气,手机落在地上,屏幕磕到石子,裂出蛛网般的纹路。
黑街想买到没有黑客留下后门的安全手机很难,这台机器是姜沉花了大力气才淘到的,向来很珍惜,现在却半点注意也没分过去。
他呆站在原地,忽然觉得天地都好遥远,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为什么要道歉?姜沉茫然地想,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明明......应该是他说对不起,是他没有赶到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啊......
继而又生起巨大的愤恨。理智上知道这怨气毫无道理,罪恶是入侵者犯下的,与旁人无关。姜沉却遏制不住一瞬翻涌起对爸爸的怒意、乃至仇恨。他想,这是你女儿!平时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这时候你在哪儿呢!?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为什么不在她们边上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12
爸爸呢?
爸爸在血泊里。
对家属楼的报复自然是在袭击赌场之后。早在妹妹遇险前,身为赌场打手的爸爸就奄奄一息了。
姜沉从碎砖瓦里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爸还有意识。大概是祸害遗千年,姜沉想,眼睛却有点酸,许是进了灰尘。
他看着爸爸。模样很凄惨,满身都是建筑物的碎渣,血色浸透衣物,伤口遍布全身。尤其肚子上那道致命的刀伤,更是长到肠子都滚出来了。
再好的医生见了都要摇头。姜沉却不管不顾,跪下来就想捉住那冒着热气的肠子,着了魔似的试图将这些弯弯绕绕的器官塞回他爸肚子里,用手将这漏开的大洞堵上。
“别费力气啦,姜沉。”
真是祸害遗千年。他爸甚至还有力气拍掉他的手。于是刚塞回去的肠子又落下来,更多种类的内脏都快要滚出来了,他爸捂着肚子,还能艰难开口:
“姜沉,你要记得,沉是沉稳的沉。你要沉住气,要学会忍耐,不要......给我报仇......”
“闭嘴。”
姜沉低吼。破裂的砖瓦扎破了他的膝盖,有血渗出来,他却无知无觉,执着地将掉出来的脏器塞回那处血红的空洞,骂道,“你这祸害给我活下去啊!”
声音带着颤抖,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哽咽。
他听见他爸轻轻的笑声。姜沉恼怒地想,这一局他输了,在这老家伙面前露出了弱势,现在轮到这家伙嘲笑自己了。
真讨厌,所以,喂快点好起来吧!等你站起来,我真要狠狠一拳砸在你脸上。所以,快站起来啊!!
没有奇迹发生。
呼吸停止的前一秒,他爸仍然在笑,那张油滑的脸上干涸的血迹被皱纹挤压着,模样好丑陋,放荧幕里能吓哭小朋友。姜沉盯着那张往日被他嫌弃得不行的丑脸,头一次希望他爸能这样笑下去。
“小沉啊”大概是回光返照,他爸居然说话都利索些,“对不起啊,将你带到这个操蛋的世界。”
“小沉啊”他爸又喊,说,“好好活着。”
最后两个字已经低不可闻。姜沉却在瞬间拼凑出全句。
他爸以前没喊过他小沉,总是姜沉姜沉的喊。当然,姜沉也没喊过他爸,通常都是直呼其名,不耐烦了就是老家伙、老不死的。可惜没能老不死,人在中年就死了,临死前喊他小沉,对他说了和妈妈一样的话。
这就是共同谋生的战友情吗?姜沉抽抽嘴角,有点想笑。
有一瞬间他好像断片了,大脑空着,什么想法也没有,满是血污的手依旧固执地把掉落的脏器捡起来塞回去。刚塞好又落出来,于是再捡、再塞。
直到他发现无论如何这具躯体都在渐渐冷下去,呼吸始终不曾再度浮现,才呆在原地。隔了很久,手背擦擦眼睛,在脸上留下猩红的痕迹,站了起来。
跪久了,腿麻。他拖着一身灰尘血迹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周围的黑街住民习以为常地绕开他这个明显的麻烦人物。姜沉不在乎,看着人群逐渐离他远去,那种世界消散、天地远去的感觉却更强烈了。
他在前些天给他妈收了尸,现在又给他爸收了尸。还得一步一个血脚印,来到一片狼藉的家属楼,给他同父异母和同母异父的姐妹收尸。
两个姑娘相拥着躺在床上,喉咙的血流了满床。从某种角度讲,姐姐或许是幸运的,在孩童的智力里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又在无知无觉中死去。而明知道一切的妹妹看着却也并不狰狞,清秀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恬淡的笑。一本书握在她手里,倒扣在胸口,姜沉试图去辨别标题,字迹却被血液浸透,什么也看不清了。
姜沉没哭。真的没哭。他只是感觉茫然,浑身骨头骤然被抽去似的失了力气,慢慢地坐到了溅满了血点子的地上。
他想,世界好远啊。
又或许,世界并不远。是他太遥远。
世界从未接纳过他。
在遥远的记忆里,他那位同母异父的大哥在十六岁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