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熟悉的房屋湮灭作的废墟,姜沉依然是愣愣的,没哭,也没骂人,安静得不太像他,沉默着离开,带着妈妈的骨灰去了城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去城里。当年傻大个都能跟着大哥去城里见世面,如今叱咤风云的姜哥自然也早早进过城中。如他所想的光鲜亮丽、井然有序,没有黑街常见的抢劫与偷窃,也没有黑街用铁链子锁死的窗户。唯一的遗憾是没看见傻大个吹嘘的两万块一口的鱼,听说那座酒楼几年前就被市场冲击倒闭了,不过旁边又开了家新酒楼,招牌菜是三万一只的炸鹌鹑。
干净、整洁、安全。黑街的孩子看着这样的繁华城市自然是向往的,只是没钱留下,城市也不欢迎黑街的人。
现在他带着妈妈再次来到这里。他想,活人住不进来,死人总是可以的。精挑细选一家环境优美的墓地,咬着牙将多年积蓄拿出来,甚至还差些,得亏爸爸在赌场有关系,借了笔利息能接受的款,总算凑齐了墓地的费用。谁知负责人收了钱后斜晲他们一眼,一边拿牙签剔牙,一边伸手,“不够。”
姜沉愣了愣,问不是交够了吗?负责人眯着眼睛,压根不拿正眼瞧他们,懒洋洋地说,啊,这只是基础费用,还有墓地管理费啊、占地面积费啊......
林林总总一大堆。姜沉只是年纪小,不傻,嗤笑着说行了别瞎编了,直接说是你自己要收钱就是了。被戳穿的负责人一点儿心虚也没有,继续懒洋洋地挥手,道:
“是啊,又如何,你们这些外地的土包子哪儿知道,这地方活人都不够用,不出点血,想给死人用,做梦啊?算了算了和你小孩子说不懂,叫你后面那位大人来,这是通用的规矩,我劝你们还是老实遵守吧......”
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年轻小孩的姜沉用拳头结结实实教会了他什么才叫规矩。出完气又陷入茫然。气是出了,墓地也是不敢用了,否则骨灰盒的确能顺利放进去,但鬼知道他们离开后负责人会做什么恶心人的报复。现在又该去哪儿呢?
一路默默跟随的爸爸开了口:“倒到河里吧。”
姜沉猛地扭头,爸爸没看他,望着天空有些出神,说:“你妈妈喜欢海,就倒到河里吧,让河水带着她流入大海。”
姜沉知道妈妈喜欢海。货物出身的她同样没接触过正统教育,好容易摆脱牢笼后就急于汲取知识,那句还没有在后来被滥用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她的最爱。现在姜沉才意识到,她渴求的仅仅是安稳平静的自由。可惜黑街没有大海,也没有自由。
于是姜沉说,好。
10
到河边时已经是傍晚,让姜沉错愕地看见了河水里漂浮的尸体。爸爸却嗤笑一声:“你不会真以为城里就一片祥和吧?只不过是这里的收尸人更勤快,天不亮就上街打扫罢了,才还你一个白天干干净净、光鲜亮丽的城市。”
他看见爸爸古怪的笑,“你以为,我们不离开,是离不开吗?”
“不是黑街带来了混乱,而是混乱塑造了黑街。”
他爸笑容弧度更大了,落在那张写满圆滑的脸上,就像他每一次点头哈腰地奉承人时虚伪又谄媚的笑,分外惹人讨厌,姜沉却从中品到一丝无可奈何的悲伤。
“这个世界需要黑街。只要这世道有一天没变,那么黑街永远存在,就算这处地方毁了,很快,黑街也会在其他地方出现。”
他听见爸爸尖利的谩骂:
“这操蛋的世界。”
是啊,这操蛋的世界。
姜沉想着,目视着妈妈在清澈的河水里越飘越远,在心里祝福她能够在尽头的海洋找到真正宁静的自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回过神,对他爸说:“给我一个名字。”
还是枪。当权者管军火管得跟护着命根子似的,偶尔黑市里出现一两把自制土枪,拥有者也得藏着掖着,恨不得一辈子用不上这护身符。光看红灯区那毫不掩饰的枪战,连黑街幼童都心知肚明,这家新来的、一闯入就不客气地将原本盘踞黑街龙头之一给打残的嚣张团伙,背后一定站着隆升、棠圆或三水堂之一的存在。
可究竟是哪家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敢猜。
姜沉倒是敢,就是猜不出来。他也懒得自不量力去寻摸更幕后的势力,现在,他只要那个直接动手的团伙的信息。姜沉依然看着河水,深夜里的水波看不清晰,他能想象出身旁男人复杂的表情,却没有转头,平静道:
“我知道你其实很厉害,这么久只是在藏拙。我知道你有很多门路,告诉我一个名字。”
他爸说别这样、别冲动、你妈希望你好好活着、你知道你会死的。姜沉只是冷笑,“这操蛋的世界本来就一直有人要死。可凭什么死的是我们,不是他们?”
爸爸还想劝,那种惯常的句子,什么要沉稳啦、要稳妥啦、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啦姜沉打断了他。
“给我一个名字。”
他再次重复道,眼底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我、要、他、死。”
【作家想说的话:】我必须要说,我21号就写完了TT
第78章 姜沉的过去(下)
11
名字没有得到。
假如姜沉懂些政治,就会意识到,以如此嚣张行事宣告他们的到来的家伙并不会满足于解决一个势力,于背后资助他们枪支的人也不会允许他们就此止步不前,定然会将爪牙蔓延向其他人,直至彻底掌握黑街,做个姜沉曾经幻想的当地霸主。
可惜,当年的姜沉不懂政治。长大后的姜沉懂了,却也无济于事。
好消息是,赌场的拥有者显然比他聪明,早就料到了作为和红灯区分庭抗礼的黑街另一大龙头,迟早会惹来这路新来的嚣张团伙,早早就做了准备。
坏消息也同样基于此。由于他们准备得当,比红灯区的反抗要激烈得多,惹来了心高气傲的新进团伙不满,事后的报复也格外惨烈。任何跟赌场有关的人都被他们找出来挨个杀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那曾经被黑街众多人羡慕的、相对来说独立又安全的,赌场人员的家属楼。
接到妹妹电话的时候,姜沉就已经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等听见电话那头细弱的哭声、与背景嘈杂的喊叫怒斥时,他心跳都一瞬骤停了。
其实姜沉和妹妹并不算很熟。认识的时候太晚了,一个已经是不着家的街头混混,还混得风生水起,越发得意、也越发不想回家;一个却还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年纪,为了安全,每天只敢缩在家属楼里,想出门都得等爸爸回来陪同。
但姜沉对她印象不坏。按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青春活跃的时候,她却只能待在家里。尤其她爸在赌场工作,回家的频率也少,小姑娘年纪不大,担子不轻,不止要自己生活,还要照顾那位实际血缘上和她毫无关联的姐姐。她却对这样忙碌又无趣的生活毫无怨言,总是柔和地笑着,安安静静,绝不招惹麻烦。
懂事得厉害,也懂事得让人心疼。
姜沉为数不多的几次进家门,妹妹不是在照顾姐姐,就是在安静地看书。妹妹曾憧憬地和他说过,她打算走自考的门路上大学黑街附近其实有学校的,但基本上所有孩子都会因负担不起学费、又或者独自上学太危险、且学校本身也排斥黑街居民等原因上不了学;好在社会上因种种缘由没上学的人也够多,大多数高等学府都会开放自考的门路。妹妹就翻着书,永远安静恬淡的脸上头一次绽放活力的光彩,向往地说,这样她就能带着家人过上好生活,搬离黑街啦。
那时的姜沉还不知道城里的腌臜事,闻言也忍不住心生向往。他自己见了书就头疼,对这样能诚心学习的人就充满敬佩。尤其妹妹拿不到正规教科书,只能买不知道转了几手的盗版书,还不是专业教材,杂七杂八什么内容都有,有的甚至直接是不知道哪国的鬼画符似的语言,估计卖家自己都看不懂。
换了二一个都要抓瞎,她愣是能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捧着字典,生生一本一本硬啃下来。姜沉对这样的聪明脑袋佩服至极,也对她的梦想多了些信心,于是抓抓兜,从藏钱的地方翻出钞票来,分了大半给妹妹,正儿八经地说,来,算我投资你的。
妹妹陡然愣住了。街头混混挣钱的渠道不多,但姜沉人狠、心狠、对自己更狠,回回催债打架都冲在头一个,深得老大欣赏,拿到的赏钱自然也多,现在给妹妹这笔钱可比平日吃着底薪的爸爸给的生活费多多了。然后她认认真真地取出纸笔,准备打欠条,又被姜沉摁住。
“这点小事就别管啦。”他笑得肆意,一口白牙明晃晃的,伸手揉了揉妹妹的头。
嗯,手感不错,毛绒绒的头发有点扎手,揉小猫小狗似的,他忽然有点懂为什么有人会闲得蛋疼养宠物了。姜沉想着,继续笑道:“我是你哥,本来就该我照顾你嘛。”
他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