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萧家四年前倒台,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但我并非心甘情愿留在廖明宪身边。他比我大整整二十四岁,甚至亲生儿子都比我大几岁,偏偏还要强行绑了我留在廖宅,自然得承担我全部的轻蔑与敌意。

更何况,萧逸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廖明宪四十八岁生辰将至,几个月前就找来全香港最贵最有名的命理师为自己占卦。师傅占了三次,均为大凶,又讨了八字去看,说流年不利犯太岁,不化解恐有大灾。

当时我恰好经过,书房门开着,听见里面一通神神叨叨差点笑出声来。巧的是,这位命理师曾是我萧家御用的算命师傅,家里人习惯称他张天师。当年萧家何等煊赫,样样都讲究最顶尖,就连命理师都是直接千金买断自家专用。

张天师名气大要价高,至于真实本领嘛,我不予置评。

算出凶卦,张天师当即给出化解方法,让廖明宪找一块极品的玉石原料,最好是老坑玻璃种,越罕见越珍稀,效果越好。玉料切出来之后,请工匠雕成一尊玉佛,亲自接回家供奉起来,每日早晚焚香拜谒。如果实在抽不出身接佛,也可派身边亲信之人前往。

但凡道上混的,对因果报应、化劫消灾这类路数向来深信不疑。廖明宪当即传令手下遍寻玉石,甚至不惜雇工采玉,大约两个月后,缅甸方面传来消息,称曼德拉翡翠市场里有赌石商人开出了极品货色,即将拍卖。

廖明宪人在香港,远程视频瞧了眼成色,当机立断吩咐手下竞拍下来。廖家保镖连夜荷枪实弹将玉押送到仰光,雇佣了最有资历的玉雕师傅精心雕琢一尊佛像。

玉佛雕成,需斋戒迎接,廖明宪忙得抽不开身,派了萧逸前往。廖氏军火集团与缅甸国防军的生意一直由萧逸负责,他对缅甸熟门熟路,派他去再合适不过。

萧逸启程那晚,窗外飘着细雨丝,我站在落地窗前,遥遥望着黑色的阿斯顿马丁驶离廖家主宅,车灯照亮漆黑的主干道,映出两侧绿化带的模糊轮廓,远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

霜寒雾重,玻璃蒙起大片水雾,我伸出手指一下又一下戳着,寒意自指尖蔓延至心尖,我打了个寒颤,心头涌现出一股不详预感。

廖明宪走到我身后,为我披了一件薄羊绒外套,柔声问我看什么。我转身,懒懒回眸,不痛不痒同他说起年少时一桩旧事来。

“当年张天师在我奶奶面前,一语断定我与萧逸相生相克,万万不能养在同一屋檐下,否则必有一陨,我和他不也好好活到现在?”

我话里讥他贪生怕死,为无稽之谈大费周章,廖明宪也不反驳,只对我笑了一下,眼角溢出几道细微褶子。他总这样,不同我争不同我辩,口舌方面的胜势全让我占尽了。

有时候实在被气到,他也只会把我圈到怀里,双臂紧紧将我禁锢在胸前,冷脸骂一声“没见过你这么伶牙利嘴的小东西”,我则必定回敬他一句“老东西”。

廖明宪便信以为真,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细框眼镜,问我:“真有这么老吗?”

其实他的外表,看起来和老并没什么关联。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岁月风霜无法磋磨他们的容貌神韵,永远精神奕奕,永远气宇轩昂。

但我才不会告诉他呢,趁机摘了他的眼镜,绕在指尖把玩。廖明宪生得文气,镜片是他伪装的武器,透过镜片看人的眼神总是冰凉无情,像条阴森森的毒蛇,永远谋划着,冷不丁地给予致命一击。

但摘下来,目光便柔和许多。

这个秘密,是我发现的。

萧逸死讯传来是一个阴天傍晚。

来自缅甸的一通急电,说逸少接玉佛归来途中遭遇仇家埋伏,清晨雾蒙蒙的,双方在缅甸海上开了火,逸少这边没设防,火力与敌方相差甚远。要害部位中了两枪,血汩汩地直往外冒,甲板都染红了一片,船体爆炸的时候受冲击波影响,直直坠进了海里。

那片海域湍流很急,事后搜救队赶过来,从当天上午捞到次日傍晚,中途没敢休息一分钟,连逸少一片衣袂都没捞到,估计是……凶多吉少。

廖明宪倒是镇定,面上不见哀恸分毫,朝电话那头淡淡道:“……找不到就收队吧,玉佛呢?”

对面答:“万幸玉佛完好无损,这就安排护送回港。”

廖明宪颔首。

他放弃得这样轻松坦然,仿佛死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底层小弟,而非身边的心腹干将。

前几日我还笑张天师当年断言是场笑话,谁知真的一语成谶。我自然不允许萧逸消失得不明不白,我更不肯信他真的死了,他怎么可能会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掘地三尺挖到海底,也要给我把尸体挖出来!”廖明宪放下电话,我当即冲他闹了一场,“就算萧逸被炸了个稀巴烂,尸块总有吧?没有尸首你凭什么断定他死了?万一他没死呢,万一他被冲上岸了呢?你为什么不让搜救队沿岸找他!”

廖明宪由着我闹,冷淡出声:“你能想到的搜救队想不到吗?你觉得一个中了枪的人掉进海里,整整三天捞不到,还有可能活着吗?”

我不说话,他又道,“再者,如果萧逸没死,他为什么不联络香港这边?”

这话问得不无道理。

我与萧逸一同长大,自然知道他的生命力与求生欲有多顽强。他虽是黑道世家的后代,顶着萧家表少爷的名号,却未曾享受过一日黑道少爷应有的尊贵待遇,从小便被我的父亲猜疑忌惮,活得胆战心惊。

后来开始跟在我父亲手底下做事,便彻底陷入了这片充斥着血腥杀戮的修罗场,在这条危机重重的道路上,他走得艰难而崎岖,受过无数次伤,留下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疤……但他仍是流血不流泪的男人。

像一粒被丢弃在黑暗墙角的种子,上帝拒绝赐予日晒拂照,挥手降下风吹雨打,但他依旧能够发芽。

没有和煦微风,只有严霜酷暑,他便以细弱的枝桠攀附墙壁,竭尽全力向上生长,再一点点壮大,日复一日,终于成为他后来的模样。

他在天翻地覆的暴力血洗与权力动荡中生存下来,怎么可以死在如此荒谬的仇家暗算之中呢?

最重要的是,我与萧逸之间的帐还没算完呢。

想及此,我懒得再讲什么道理,只是一味固执地摇头:“不行,他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

廖明宪嘴角浮起玩味的冷笑,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我不慌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我要去缅甸,你不找我找,哪怕只有尸体,我也要把萧逸带回来,我不可能留他一个人在那片海里。”

“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发疯,萧逸不能死。”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发坚定,“就算死,也要死在我手上。他是我的,他只能为我死。”

“他这条命,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廖明宪冷笑一声:“你说什么糊涂话。”

他镇定自若,我却突然激动起来:“我告诉你,你欠他一条命,你别想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

“如果不是为你请玉佛,萧逸不会毫无防备地去缅甸。算命的说你今年有灾,现在是萧逸替你挡了灾,他本来不用死的!”

廖明宪挑眉:“怎么?我死个马仔而已,你急成这样?你什么立场急成这样?”

我捂住胸口剧烈喘气,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圈儿都红了,声音却弱下来,怯怯地嘟囔了一句。

“他是我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