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明宪心脏确实向来有些问题,但他总说是小问题,没想到去得这样快。
快到我都来不及感受大仇得报的痛快。
我有些怅惘,望着廖见微远去的背影。
他身前夕阳灼灼燃烧,正是最辉煌艳丽的时候,远方天际暮色厚重,如绮罗轰然抛下,华美如斯,绚丽如斯。我想这五年来,廖明宪在赤柱不知见过几次这样的风光。
赤柱监狱的风景很好。
港岛之南,石澳西边,浅水湾东边,半个岛屿都安宁地浸在太平洋中,有着最静谧平和的夕照之景。
天很蓝,云很清,风吹过的时候,还能感受到海水湿漉漉的气息。就像当年在浅水湾的廖家主宅那样。
廖在监狱里并不难熬,毕竟是曾经叱咤香港军火业的风云人物,上下关系打点得妥当,进去不像坐监,倒像去偷闲养老。廖见微说他死的时候也安详,我想我并不亏欠他什么。
他这一生,也算得了善终。
前年我去探望廖明宪,他说夕阳很美,很好。
像你,但不及你。
我偏头,望向窗外一片鼎盛绚烂的赤金色,如油画般浓郁,傍晚的风从长长的走廊里穿行而过,时光都似乎变得缓慢温柔,仿佛电影里的一帧慢放画面,被偷偷地拿了出来。
廖明宪说,我不后悔。
只是很遗憾,你当真爱极了你父亲。爱到情愿把自己,变成第二个萧存。
我笑,那样薄情的男人,不配我的爱。
我的爹地,对我的妈咪薄情,对我薄情,他死得真好,真及时。他死在我对他动杀心之前,死在我最爱他的时候。
夕阳无限好,却是近黄昏。
却是,近黄昏。
那萧逸呢?
廖明宪又问我,我却低下头,不肯再说话。
他不薄情吗?他配你的爱吗?
一滴没来由的泪,兀地自眼眶滑落,在空气里有过瞬间的凝滞,似乎犹豫着该不该落下,不等大脑反应过来,便直直地坠了下去。
萧逸的名字总是轻而易举就令我失神。
我想起子弹,葬礼,火烧过的夕阳,雾蒙蒙的夜,浓稠的血。
我的生命,与这些紧密相连。
0002 正文 02 葬礼
天要下雨。
下午刚到墓地,天边隐约还能透出些太阳轮廓,挂在远方树林梢头,发出微弱霭霭的光。秋日太阳,无论初升时多高多耀眼,往下落时总这样衰而淡,光照下来也冷冷的。
今天是萧逸葬礼。
命理师研究了整整一星期黄历,最终敲定了这个日子,又找了风水师看坟地,指名这块儿价格昂贵的私人墓园,落在麓山山坡,向阳干燥,视野开阔。山脚密林环绕,苍柏耸立,流水淙淙,寓意有山有水,逝者安息的极佳之处。
萧逸活着的时候,受廖明宪重用,他待这位最得力的手下不薄,如今人没了,丧事也操办得周到。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句,廖生重情重义。
唯一美中不足在于,这是个衣冠冢,只得了萧逸平常贴身一套衣物和头发放进去。
原本翻遍了萧逸住所都没找到一撮头发,手下回来向廖明宪复命,命理师面露难色:“没有头发这……”
“要多少根?”
他们在楼底大厅议事,我站在楼梯口,倚着栏杆,从二楼往下望。
“十根。”
我转身回房,没一会儿取了个信封出来,自旋转楼梯慢慢走下去。距楼底还剩几级台阶,我倚在扶手上,懒洋洋伸手,将白色信封递给命理师傅。
“拿去吧,里面足够了。”
廖明宪闻言,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待外人离开,他眸色一沉,拽过我的手:“哪儿来的?”
我站在台阶上,凉凉地瞥他一眼:“人都死了,管这么多干什么。”
过去但凡做一回,我就拔萧逸一根头发,趴在他胸膛上,捻在指尖细细地看,等看够了再跟自己头发缠在一起,绕着打一个结。有时候手下得狠,连着发根一齐拔下来,萧逸不设防,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又不忍发作,便刮着我的鼻尖儿嫌弃我幼稚。
我才不理他,指尖伸出去抵住他的,手指追着缠绕他的手指,像绕迷宫,像躲猫猫,量子纠缠,寂寞旋转着剥落。
待萧逸走之后,我将新拔下来的头发仔仔细细收进锦盒里,这样一根根积攒下来,很快就铺满一层盒底。
给出去的信封里,十根萧逸的头发,末端缠着我的头发。他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尸骨无存,只有头发孤零零地埋进地底,难免寂寞。我虽不至于为他殉情,但给点儿东西陪陪他,也不枉好过一场。
廖明宪其实并不知晓这层关系,他只是怀疑,像条鬣狗一样嗅来嗅去,妄图嗅出些蛛丝马迹,却从未抓到现行。此刻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腕,力道极大,捏得我发痛。
我奋力抽回手,居高临下地朝他冷笑:“你这样追根究底,是准备去跟鬼算账?还是准备跟我算账?”
无凭无据,他不敢的。
虽然廖明宪已在香港军火龙头的位子上稳坐了四年,黑道也称得上一句威势赫赫只手遮天。但在我眼里,他永远都只是我萧家的部下,唯我爹地马首是瞻的二流货色。
他做过我萧家附庸一日,这一世,都别想翻身骑到我萧家头上。
廖明宪当然知道我不拿正眼瞧他,但毫无办法,我是萧家大小姐,瞧不起谁都是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