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矜,你还认他这个表哥?”
廖明宪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面上浮起一层讥讽的笑,“当年他绑你回来献给我的时候,可是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
“那时候你还发着烧吧?烧得死去活来神志不清,萧逸就舍得把你往我床上送,啧啧,对待亲表妹,他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啊。”
这件事直接戳中我的死穴,我脸色瞬间惨白,廖明宪乘胜追击:“小弟为大哥挡灾,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堂堂黑道大小姐不会不懂吧?”
“况且,萧逸这两年势力扩张太猛,风头太劲,行事毒辣做派狠绝不留情面,外头不知树了多少仇家,你把他的死完全归咎到我头上,未免太武断了。”
“当然,如果你只是心情不好想撒气,尽管朝我身上撒,谁叫我宠你呢?把你宠得这样无法无天,我认栽。”
廖明宪四两拨千斤,气定神闲,我满腔愤怒在他这番话里渐渐平息下来,淡淡朝他笑了一下:“你不是问我,如果萧逸没死,为什么不联络香港?”
他眸色一颤,藏在镜片后的眼神里,有道狡猾的光闪过,却没回答,静静地等我下文。
我盯着他的眼睛,漫不经心道:“因为他知道,他顶头大哥要杀他,你说他要是逃过一劫还敢回来吗?”
“我要杀他?你倒还跟我阴谋论起来了啊。”廖明宪笑出声,“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杀心腹?他死了缅甸方面要乱,太平洋航线也要乱一阵子,香港这边大大小小的麻烦接踵而来,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
“因为你怕。他比你年轻,比你气盛,前途无量。”
“他来你身边,是反骨仔,你心里不信他,忌惮他,又不得不倚仗他。你放权给他,他才肯听你的话,他有权就有势,你越来越怕。你怕他有朝一日野心膨胀,不再满足于副手位置,你怕他越到你头上,心一横,把你杀了”
说到杀字的时候,我眼神幽幽地盯牢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就像当年你让他杀我爸爸那样。”
说起爹地的死,如今我已不再有情绪波动,廖明宪脸色倒是骤然难看起来:“你这是为了萧逸,和我翻旧账?”
“你为一个亲手杀了你爸爸的人,向我讨公道?萧存若是地下有知,看见自己女儿如今手足情深的模样,定能含笑九泉。”
他嘲讽我,这还不止,冷哼一声继续激我:“四年了,萧存死了四年,整整四年磨不掉你萧大小姐的傲骨和戾气。时至今日你还能活在你萧家盛世的美梦里,你当真以为是萧存余威犹在吗?”
“如果不是我捧着你,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又千方百计地为你编织这个梦,你落得多惨?摔得多痛?嗯?有想过吗?”
“你闭嘴!你不配提我爹地的名字!”
他张口闭口直呼我爹地的名字,我听得心烦意乱又心惊胆战,陡然尖叫着制止,叫得凄厉,浑身紧绷着簌簌颤抖,像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炸了毛的猫。
“行,不提他。”廖明宪被我这声尖叫吓到了,皱眉问我,“既然你追究我杀人的事,那我问问你,你自己手里干净吗?”
我蓦地一怔,这话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
但廖明宪并没有兴趣揪着这个话题深入探讨,好像方才只是无心失言,又或者吵架吵到气头上的信口开河。
他收敛情绪,面不改色问起我来:“你说我从来都没信过萧逸,那当年事成之后,为什么我不直接杀了他?为什么留这个隐患在自己身边,容忍他壮大势力?当年他一无所有,我要他的命,岂不易如反掌?”
他戏演得还真是精妙,我在心底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开始慢条斯理地揭他真面目。
“第一,你刚刚扳倒萧家,反手就杀股肱之臣,手下人看在眼里寒在心里。你混黑道的,忠义两个字对兄弟来说分量多重,你最清楚。一个失了人心的大哥,能走多远?”
“第二,萧家百年基业不是那么好吞的。我爹地死了,我接不了他的位,所有人都对萧家的势力版图虎视眈眈,所有人都想从萧家垄断的军火市场里割下一块肉来。你想完完整整吞下萧家,必须有内线指点迷津、统筹规划,否则你一口吞下去了,消化不了,早就撑得肠裂肚破,死翘翘了。”
此刻只有我们二人争锋相对,我才敢毫无顾忌地揭穿一切,廖明宪听了,并没有任何恼羞成怒的反应,反而走近,捏起我的下巴,细细打量了半晌,才感慨似的叹了一句:“矜矜,可惜你是女儿身。”
“你要是萧存的儿子,萧逸他但凡聪明点儿,都知道该收敛锋芒,一辈子做个清贵少爷。他要是蠢钝点儿,异想天开和你争萧家继承人的位子,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至于我嘛,也不会有胆子去动萧存,更不会谋划着吞灭你萧家的百年基业。”
“可惜啊,天意弄人,你偏偏是个小姑娘,出落得这么漂亮,这么娇弱,活脱脱养在温室里的花骨朵儿。世家的确有嫡女掌权的先例,偏偏萧存疼你,舍不得你吃黑道的苦,只把你当娇滴滴的大小姐,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心肝儿似的宠着护着。”
他话里话外,颇有惋惜的意味,这样一说,倒又戳中了我年少时的另一桩伤心事。
我失了戾气,收敛起张牙舞爪的模样,轻轻地撇过头去,只说了一句。
“不要叫我矜矜。”
廖明宪搂住我,摸了摸我的发尾:“这样吧,我投降,你想找萧逸,我让你找。一星期,一个月,一年,两年,我不介意搜救队浪费多少人力财力,只要你开心。”
他这话说得真诚,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惹得我困惑:“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我一见你心情便美妙无比,我不希望你为这种事同我闹别扭。你是我的战利品,甜美的果实,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标榜着萧存的失败与我的胜利。”
“我想要你知道,我对你的疼爱不比萧存的少一分。不管萧家还是廖家,你永远都是大小姐,我没办法拒绝你的,也不敢惹你不高兴。”
“不过小东西,”廖明宪话锋一转,当真没有再喊矜矜,“你要想好,耗费这么多精力在一件明知结果的事情上,究竟值不值得。你那么聪明,一时接受不了萧逸的死我能理解,毕竟他是你唯一的同辈血亲,但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
廖明宪放下身段,轻声哄我,语气像极了求饶。
“是我没有体谅你,刚刚不该凶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我们之间每次争辩,都是他让步收尾。我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眨眨眼睛,嘴角慢慢攒起一个娇俏狡黠的笑。
“萧逸天生反骨,你压不住他的。”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要他死是明智之举,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从我手里抢他的命。”
回忆戛然而止。
萧逸在道上交情不浅,前来吊唁的有很多人,不止廖家手下,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派出代表,在我们身后黑漆漆地站成一片。
清一色的黑西丧服,低着头垂着眼,双手合掌高举在面前,缄默拜祭。
坟前两列白幡花圈,声势浩荡地铺排开来,僧侣跪在墓碑前念诵往生咒,一轮整整二十一遍,已念至第七轮收尾。
往生咒用来超度亡灵、拔除业障。萧逸杀孽挺重的,起码得念几天几夜才有可能盖住一点他手里的血腥与戾气。
方才还算晴明的天色倏地阴下来,乌云自四面八方聚集,遮在头顶,越聚越多,越积越厚,彻底挡住本就稀薄的太阳光线。厚重云层里裹挟着无数即将蓄势降下的雨珠,压住山头,黑沉沉一片,重得几乎快兜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