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1 / 1)

耶律奇略反过来拿温昭的性命钳制温朔,收到了比预想中更加惊喜的效果。

温朔几乎没怎么抵抗,就答应了他的条件。

他在狱卒们的搀扶下,艰难地从水牢里爬出来,略休养了几天,提剑奔赴战场。

听监视温朔的探子回报说,他行兵布阵的时候似有鬼神相助,精准地预测了对手下一步的行动,率军将大兴精锐团团包围,挽弓射向同胞时,也没有露出片刻迟疑。

经过这一次试探,耶律奇略知道,自己发现了个宝贝。

温朔的身手和经验都无可挑剔,得此良将,如虎添翼,想来攻破京兆城门,入主中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道:“温将军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本王派人把温昭送到你帐中,再分几个人好好照顾他,他常用的药物虽然昂贵又不易得,看在你的面子上,总不至于中断。”

耶律奇略明里收买,暗里敲打,唯恐温朔突生悔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温朔只冷冷道:“温朔已死,至于温昭,大概也不希望以这副模样苟活于世,给道貌岸然的温家人抹黑。因此,你不必恭维什么‘温将军’,若是实在需要一个称呼,往后就叫我无名氏吧。”

耶律奇略的表情有些僵硬,还不等说话,便见他跳下骏马,大步流星地往一旁的营帐走去。

温朔摘下面具,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擦拭剑身上残留的血迹时,神情微怔。

听到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他背过身,指了指铺得整齐的床褥,道:“把人放那儿,退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温昭是被下人们抬进来的。

他瘦得形如骷髅,再无往日里翩翩公子的风度,双目微阖,口中塞着特制的铁球,中间留了个小孔,用来进一些流食,四肢缠着血迹斑斑的布条,手腕和脚腕上勒痕明显,一看就知道激烈挣扎过多次。

温朔看着曾经仰望如高山的、备受温家长辈们疼爱的温昭,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眼角酸涩,忍不住落下眼泪。

他半蹲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口球,解开布条,握住温昭瘦骨嶙峋的手腕,语气里带出孩童时的无助和恐惧,轻声唤道:“哥哥……”

连唤许多次,温昭才从无休无止的幻梦中挣出意识。

他吃力地对准焦距,看清弟弟的脸,想要抬起手摸摸他,在药性的作用之下,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气若游丝地道:“阿朔,对不住……”

温朔嘶声道:“没什么对不住的。”

他知道温昭是在说冷眼看着他受刑的事,苦笑一声:“我早知道你是什么脾气,便是鞑子将我凌迟而死,你也不会向他们低头。不过,当初是我拼命拦住你,不许你殉国的,受些皮肉之苦,也没什么了不得,我不怪你。”

温昭的眼睛里闪烁泪光,片刻之后,用更低的声音道:“阿朔,杀了我……”

温朔缓慢又坚定地摇头:“哥哥,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大兴不值得你豁出性命。”

他握紧温昭的手腕,继续道:“咱们在边关以命相搏,饿得吃草根,啃树皮,那些文臣武将在京兆尸位素餐,醉生梦死;被俘没几天,就有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伯父不置一词,母亲狠心与你断绝关系,看着你长大的族老们更是翻脸无情,直接将你除名……哥哥,为他们受这样的罪,忍这样的折辱,你心里当真没有一丝怨恨吗?”

温昭困惑地看着弟弟,渐渐敛去眼底温情,问道:“阿朔,你是来做说客的吗?你受不住酷刑,打算做叛国投敌的千古罪人吗?”

他顿了顿,强打起精神劝说:“阿朔,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我们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只看得到官吏的昏庸,家人的无情,却看不到水火倒悬,生灵涂炭吗?鞑子犯我国土,屠我百姓,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肯投靠他们,为的不是旁人的理解,更不是身后功名,而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温朔被他说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蓦然站起,怒道:“我知道你大公无私!你心怀天下!你视死如归!和你比起来,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可是温昭,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光风霁月,无怨无悔!我放弃远走高飞的机会,陪你镇守定州,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和死过一回没什么两样,已经对得起大兴子民!我不欠你,更不欠任何人!”

“是我对你太苛刻了。”温昭掩去眼底的失望,看向弟弟的目光变得清冷,“阿朔,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干脆利落地结果了我吧。”

温朔只觉满腔的怒气瞬间泄了个干净。

他疲惫地跪在地上,想要像刚才一样亲近哥哥,又没有勇气,只能一遍遍重复:“你不能撇下我……不能撇下我……”

许是快要下雨,他的膝盖又开始针扎似的疼,却像感觉不到一样,带着哭腔道:“我也不会傻乎乎地跟你一起死……我答应过絮娘,要活着去京兆寻她的。”

听到这个承载了许多温暖与旖旎的名字,温昭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不忍告诉弟弟,在京兆的好友并没有接到絮娘,她和三个儿女早在多年前就杳无音信。

乱世之中凶多吉少,她们说不定已经遭遇不幸。

温昭和一意孤行的弟弟相顾无言,闭上眼睛,接受药性的操控,回到缭乱错杂的梦境。

而温朔从这一日起,正式走到幕前,泯灭良知,罔顾人性,变成辽国汗王手中的杀神。

287|第二百八十一回 岂止精忠能报国,再无乐土可为家

短短一个月内,蒋星淳接连折损两名副将、五千兵力,存放粮草的仓库也遭到鞑子的偷袭,若不是守卫拼死呼救,只怕已经被大火烧成灰烬。

他从对方的计谋中嗅出几分异样,提剑上马,于两军阵前叫骂许久,想要会上一会,那人却始终不肯露面。

蒋星淳不是藏得住心事的人,回去之后,挥退左右,望着满目疮痍的舆图叹了许久的气,抬手在“定州”二字上轻抚。

外面忽然传来喧哗之声,却原来是蒋星渊奉命前来劳军。

蒋星淳打起精神出门接旨,听见徐元景又给自己升了一级,封为“护国大将军”,不觉欢喜,只觉悲哀。

山河破碎,朝难保夕,皇帝的位置都坐不稳当,这些虚名就像糊弄小孩子的把戏,没有什么意义。

蒋星渊宣过旨意,脸上露出笑容,亲亲热热地走过来相扶:“将军快请起。”

蒋星淳当着外人的面,说了些客套话,待到二人独处时,焦急地问:“阿渊,你带军饷过来了吗?大营中的粮草已经不多,就算将士们勒紧裤腰带,也只能撑到下个月,若想拖到腊月,至少需要……”

他顿了顿,心里快速算了一遍,报出个骇人的数字。

“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和阿淳哥哥商量军饷的事。”蒋星渊叹了口气,流露出为难之色,“我不说,阿淳哥哥也知道,你出兵时的军饷,是掏空国库勉强凑出来的。这几年各地兵荒马乱,收上来的赋税少得可怜,还没入库,便被皇族宗亲强行要走,圣上发了好大一通火,他们却全无畏惧之心,只说大半年没发俸禄,府里已经揭不开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妾儿女饿死。”

蒋星淳听得拍桌大骂:“他们树大根深,威风赫赫,单论各地官员的孝敬,每一年至少也能收几万雪花银,哪里就穷得揭不开锅?这个时候趁火打劫,真不怕鞑子攻进京兆,大家伙一起完蛋吗?”

蒋星渊冷静地道出事实:“阿淳哥哥,他们大概真的不怕。我听说,好几位王爷早就在江南秘密置办了宅院,打算一有不对,就携家带口逃出去。”

蒋星淳听得双目发直,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说出灰心丧气的话:“十室九空,众叛亲离……阿渊,近来我常常想,大兴是不是真的气数将尽?我一个人在这里死撑着,到底有没有意义?”

“阿淳哥哥,我跟你交个底。”蒋星渊委婉地劝他不要背水一战,以身殉国,“军饷的事情,我已无能为力,但我真的不忍眼睁睁看着你送命……说句不该说的话,你要是实在守不住富平,干脆将战线往后撤,尽最大可能保存兵力。要是人不在,什么都没了,只要人还活着,我们总有一天能够收复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