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娘玉脸微红,顶着蒋星淳震惊的目光,又觉臂弯被蒋星渊握得生疼,不好多说什么,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的黄昏,十余名兵士护送着毫不起眼的马车,带着絮娘一家离开定州,往西南而行,直奔京兆。
算无遗策如温昭,聪慧过人如蒋星渊,也不曾想到,絮娘这一日的举动,如同蝴蝶的纤薄羽翼扇过江海,将在无形中左右温朔后来的选择,从而在两国瞬息万变的战局中掀起万尺风波。
他们更不曾料到,造化弄人,世路坎坷,絮娘接下来还要经受多少风雨摧折。
庆安八年腊月初三,辽人举全国之力,对曲阳、定州发动进攻。
次年九月,曲阳城破,落于敌手,守城的老将军自刎以谢罪,杀红了眼的鞑子们不顾辽国大皇子耶律奇略的阻拦,大行奸淫掳掠之事,生灵涂炭,惨不忍睹。
令人意外的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温昭竟然变相疏散城中百姓,暗中囤积粮草火药,他身边那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同胞弟弟又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兄弟俩一文一武,配合默契,在等不到朝廷援助的绝境下,竟然屡次以少胜多,守住了大兴朝的半壁江山。
这一守,就是五年。
直到五年后,由曲阳入关,在境内烧杀抢掠、捞得盆满钵满的鞑子们绕道定州后方,在大皇子耶律奇略的带领下,和蒙受奇耻大辱的耶律保慎前后夹击,死伤六万,方才将定州强行攻下。
温昭身边忠心耿耿的死士,大半死于敌手,只有两个随着兄弟俩沦为阶下囚,往后数年受尽折磨,不得归家,其中种种可叹可惋,都是后话了。
乱世之中风雨飘摇,生离死别,全都不由絮娘左右。
那么年轻的生命,那么高贵的灵魂,曾经有血有肉、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到最后却仓促地湮灭于枪林箭雨之中、埋葬在倒塌的废墟之下,马革裹尸,化为烟尘。
因着身份的低微,他们没有子孙后代,得不到香火供奉,到了地底下,依然凄冷孤单,更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墨痕的机会,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不过,她会牢牢记住每一个他。
110|第一百零六回 天怒人怨千家窘,时危局困万事难
护送絮娘的十二名兵士,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领头的汉子名叫袁伸,不爱说话,做事却靠谱。
到了客栈,蒋星渊替絮娘要来热水热茶,安顿妥当,见她神色恹恹,从书箱里取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舆图,在桌上摊开。
他挑亮烛火,宽慰她道:“大娘,我向袁伸叔叔打听过,咱们一路沿着官道走,首先经过的是新乐、寿阳和晋中,这几个地方和定州一样受灾严重,只怕不怎么太平。不过,最多二十日,等到了平遥,情况便会好转不少,再往下是霍州、稷山,在岭里坐船渡河,进入富平地界……”
“我算了算,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日,我们便可到达京兆,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盛世气象。”他不遗余力地安她的心。
絮娘微微点头,强笑道:“如此最好。你也累了一日,早些回房歇息吧。”
阴柔俊美的面孔上挂着浅笑,蒋星渊铺好床,将暖炉塞进被窝,正打算离开,看见蒋星淳牵着蒋姝一头撞进来。
“娘,虽说有大人出钱,我觉得咱们一路上还是省着些的好,因此找店小二退了两间房。今晚阿姝跟您睡,我跟阿渊挤一挤,您觉得怎么样?”蒋星淳说着,把妹妹送到絮娘怀里,抬手熟络地搭上弟弟肩膀。
絮娘自然赞同。
蒋星渊却暗暗皱了皱眉。
第三日,一行人进入新乐地界,发现这里的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严重。
同样是遭了旱灾和蝗灾,父母官不像温昭一样有序地疏散百姓,反而极力劝说他们留在此地苦捱。大多数人重土难迁,盼着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能够否极泰来,也有人动了歪心思,拉帮结派,专干一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袁伸带着手下收拾了两拨不成气候的小毛贼,前脚送进官府,后脚回来,便看见絮娘的马车被十来个面黄肌瘦的难民团团包围。
“好心的夫人,您发发慈悲,赏我们一口饭吃吧!家里早就揭不开锅啦,孩子们都快饿死了……”头发花白的婆婆手里拄着树枝,有气无力,老泪横流。
“夫人,夫人,您看看我家闺女,她今年刚满十二,长得又齐整,干活又麻利!您要是瞧得上,带她回去,或是留在跟前使唤,或是给家里的老爷少爷们暖床,都是使得的!”三十来岁的汉子扯过瘦骨伶仃的女儿,像介绍货物一样展示少女的牙口和满是冻疮的双手,“给我二十斤白面,丫头就归您,往后生死不论!这买卖您看成不成?”
眼看那汉子伸手去扯马车上的帘子,袁伸厉喝一声,走上前将难民们驱散。
蒋星淳生出恻隐之心,对絮娘道:“娘,要不我们分些粮食给他们?”
蒋星渊却不赞成,低声道:“救一时之困容易,可若是他们将消息传出去,整个县城的人都来围堵咱们,到时候怎么收场?”
絮娘点点头,道:“阿渊说得对。咱们……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理智知道这么做是正确的选择,絮娘还是难掩忧虑,转头望向定州所在的方向。
若是没有温昭等人的护佑,她这会儿只怕连那些卖儿鬻女的难民都不如吧?
到了寿阳,当地县令不思为民请命,反而为了一己私利横征暴敛,百姓们不堪重负,揭竿而起,又被官兵残酷镇压。
街上随处可见刺目的血迹和散落的兵器;老实本分的商户们望着铺子里燃起的大火,欲哭无泪;衣衫褴褛的反民们被绳子串成一串,押到菜市口,在亲友们凄厉的哭声和叫声里,睁大了浑浊的眼睛,下一刻便人头落地……
袁伸见这地如此不太平,歇了落脚的心思,禀报过絮娘,快马加鞭往下一个地方赶去。
也是合该有事,腊月十五这日,他们经过一处山岭,天降大雪,连绵数日不绝,一行人教这场雪困在山洞之中,寸步难行。
赶路时备的干粮虽多,架不住十来个精壮汉子一日三餐地消耗,袁伸算了算日子,距离这些积雪融化,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说不得要在山洞里过年,不由面露愁容。
絮娘见状,暗地里缩减用度,每顿饭只肯用上几口,蒋星淳和蒋星渊也跟着她约束自己,将省出来的粮食留给蒋姝。
眼看着絮娘本就小巧的面容又瘦了一圈,袁伸心里过意不去,带着兵士们天不亮就出去打猎。
若是运气好,撞上一头小鹿,或是两只山鸡,他们便带回来剥皮拔毛,架在树枝上烤好,给絮娘母子几个打打牙祭;若是运气不好,只捡到几条冻僵的小蛇,挖出一窝田鼠,因着不敢冒犯贵体,便平均分给兄弟们塞牙缝。
大年三十这天,粮食告罄,蒋姝饿得缩在絮娘怀里小声哼唧。
絮娘怜爱女儿年纪小,抱着她走到平日里用来休息的帘子后面,解开衣襟,脱下肚兜,将依旧圆润皎洁的玉乳贴上她冰冷的脸。
蒋姝有些害羞,却扛不住娘亲身上甜香的诱惑,伸出舌头舔了舔软软的乳珠,张口含住,用力啜吸起来。
絮娘的奶水本已回得差不多,被女儿吸了许久,也不过分泌出几滴,勉强润了润她的喉咙。
见蒋姝眼角挂着泪,不大安稳地进入梦乡,她觉得这样不是个办法,走到洞口,看见袁伸等人正在分吃新挖的田鼠,咬了咬唇,跟他要了一只。
蒋星淳猜出絮娘要做什么,闷头给田鼠剥皮,去除内脏,用雪水冲洗干净,丢进小锅里,舀了碗水进去,架在火堆上煮。
过了一会儿,肉汤开始沸腾,诱人的香气钻进鼻腔,勾得人垂涎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