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那身份呢?”

“还不确定。”

“你想再继续找下去吗?”

“不知道……”他放慢了脚步,又说,“记忆也只是一个人的过去而已。”

我有些意外他这句话,转头看了看他,他脸上还挂着病态,却很坦然柔和。我没再追问下去,走过长长的海边小路后,我们拦了一下出租车回家。

自那天后,我就有意不再与姜慎聊他的记忆的话题。其实于我而言,在当时,我并不是真的在乎他过去的事情,相比之下反而眼下的相处更为重要。

如果我愿意承认的话,可能在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有了变化。

07 孟千千-现在这样就很好

在那一个月期限的后一半时间,姜慎跟我越来越不客气,起初只是耍耍嘴皮子毒舌几句,后来干脆对我吆五喝六起来。

比如一开始都是我每天主动问他吃什么,后来他毫不客气地指挥我给他准备饭。他命令起人时自然熟练,口味也越来越刁,非贵的不吃,不卫生的不吃,没有肉不吃,全是肉也不行,横得很。

有时候我也偷偷琢磨他,按照我对他这段时间变化的形象侧写,他失忆前八成是土财主家有天才大脑的熊孩子。我想如果真是个富贵人也很好,假如我照顾好他,指不定他认祖归宗时良心发现赏我个辛苦费。

想到这里我下定决心咬咬牙给他点个牛排套餐外卖,姜慎却说想吃清士家的秋筱牛排。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这个的,那个著名的秋筱牛排一份的价钱相当于我半个月的工资,就在我们俩为这顿饭几乎要动起手来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拿起来一看,是王延之的电话。

自从那次以我冲动离场尴尬收尾的见面后,我和王延之一直没有再联系过。有那么两次我看到他中午出现在颂北大厦 9 层的食堂里,以他的权限可以在 59 层食堂吃的,我猜到他可能在找我,于是每次都偷偷溜走。可对于那次的失态,冷静下来后觉得确实是我的问题,我接起电话,王延之说一起吃个晚饭,我想都没想答应了,心里琢磨着正好趁此机会逃离姜慎,躲掉一劫。

王延之问,“在哪里见?”

“就在清士家吧。”混乱中我脱口而出。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王延之从前也没少在我们家蹭饭吃,再说他现在是颂北首席术前神经医生,月薪是我的好几倍,吃他一顿也不算过分。

我把姜慎留在家里自生自灭,让他反思一下以后该怎么对待我这个衣食父母,如果表现得好可能我还会给他拍个秋筱牛排的照片解解馋,然后溜出家门。

王延之这人还是那么一板一眼的,就连周末出来吃顿饭还穿着西装,皮鞋也擦得黑亮黑亮。他小时候就是个非常爱讲究的孩子,他比我大几岁,那时候我马上初中毕业了,他大概是大二,分到爸爸的研究小组。爸爸非常欣赏他,他似乎家境一般,大学后几年都是爸爸供他念完的。那几年每年寒暑假王延之都跟着爸爸在实验室搞研究,经常来家里吃饭,我们就这样熟了起来。印象中他大学时代似乎只有两套衣服,一套运动装,一套牛仔装,两套换着搭配,始终是干干净净的。大学毕业时爸爸送了他一套西装,我还记得那天我也在场,看到王延之摘下眼镜,不停擦泪。

我到牛排店时他已经在了。我们俩似乎有一种默契,好像上次的尴尬早就遗忘了,像小时候那样开起了玩笑。我问他,都三十多岁了怎么不找个女朋友?王延之说快了,在找了。没等我继续八卦下去,他话题一转打量起我来,说我看上去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是不是恋爱了?我说对呀,我不仅恋爱,我还养了个小鲜肉呢。

我们俩都笑起来,但在那一刻我内心突然泛起一丝酸楚。王延之没有说错,每次我站在镜子前,都能感受到我脸上盈满了暧昧。这种暧昧,让我觉得惭愧。

王延之这人还有一个特长,其实也挺烦的,就是他特别敏感敏锐。他大概看出来我笑容背后的包袱,我相信他也明白背后意味着什么,但他这次没有提,而是突兀地说起另一话题,表情也严肃了些。

“以后若是遇到困难可以来找我,无论什么事情。”

我知道他不是开玩笑,却猜不出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

“这不眼前就有一个么,我想吃牛排。”我说。

王延之把服务员叫来,点了两份秋筱牛排,服务员道歉说只剩最后一份了。王延之本来想就给我点一份算了,可服务员又说根据店里的规矩,每天最后一份秋筱牛排都是要客人通过游戏争取的,赢了的客人店里会将最后一份牛排送给他。

我清楚他不是那种会玩游戏的人,提出换一家馆子。王延之可能有点下不来台,指着不远处已经围成一圈的游戏台,说去看看。我跟着他一起过去,扒开一层围观者,惊愕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慎站在半圆形游戏台的中央,显然已经赢了一轮了。他两边又新上去几个客人,一位男服务员高声问还有没有参与者要上来,这时姜慎朝我们看过来。

我心里暗暗骂街,盘算着怎么跟王延之解释,可他却若无其事地问我是不是真想吃牛排?看他的样子不像认出了姜慎,我这才想起周年晚宴他并不在场,平时工作也是关在六十几层的手术室里,应该不知道我们闹出的那场风波。没等我回答,王延之上了游戏台,姜慎肆无忌惮地冲我递了个看戏的眼神,我佯装平静给王延之加油打气。

最后还是姜慎赢了那个时下最流行的全息游戏,他轻车熟路将所有隐藏的全息外星人一一消灭掉。我很意外他居然这么熟练,这个游戏没有多年的训练是很难打到他的水平的。王延之最后一个败下阵来,他连连摇头向我道歉输了牛排,这时接到一个公司让他去加班的电话。我巴不得赶紧走,说反正今天没有牛排了,下次吃。

送走了王延之,我终于松了口气,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上车,忽然间,有人一把拉住我,拍拍出租车示意它离开,拖着我走回去。

“你干什么?”

“你不是想吃牛排吗?”

姜慎说。

然而回到餐厅后他让我坐在他对面,只给我倒了一杯免费的柠檬水和两片面包,让我看着他吃。他把赢来的最后一块秋筱牛排切得非常匀称细致,蘸上特质的酱,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带着享受的神情看着我。

我也是没什么出息,臊眉耷眼地解释我之前不该抱怨他,有本事的人有权利挑肥拣瘦。他看我可怜巴巴态度可嘉,在盘子里挑来挑去,给我夹了一块边角碎肉。

整个牛排他吃了一大半,我只吃了几口边角料,但真好吃啊。

从餐厅出来已经很晚了,我们在街上停了很久也打不到车,索性决定走回去。我本来想去买帽子口罩乔装一番,毕竟这里离公司并不远,姜慎却说他知道一条偏僻的小路,绕路回去。

我跟着他绕来绕去走了几条不知名的胡同,又来到一片高档住宅区,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吭哧吭哧抱怨着,对我再次轻信于他悔恨不已。

后来我完全迷路了,然后突然有一个很令人沮丧的发现,尽管这个城市是我的家乡,却越来越陌生。我小时候满城疯跑,即便天黑了也可以绕大半个城市找回家,可后来,我熟悉的那些街巷大多都变了样子,有时候不用导航我也会迷路。很讽刺,明明是回到了家,却更像个游客。

我们从高档住宅区后面穿过,又上了一个倾斜,那斜坡又长又陡,我看着前面姜慎的背影,郁闷地喊住他,说什么也不走了。

姜慎停在斜坡上,转过头,语气认真起来。

“马上到了。”

“就算我迷了路,我也不是路痴,我知道这跟家是反方向。”

“你相信我,上来看看。”

我不动。他干脆扔下我自己上去了。

我站在原地懊恼了一阵子,还是屈从于理智走上去,心想着以后绝不跟他出门了。艰难地挪上了坡后,终于追上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险些尖叫出来。

当时正好是晚上十点整,码头上一列呈扇形的渔船整整齐齐地在靠岸,岸边灯塔上闪烁着信号灯,每艘渔船上也都亮起了自己的探照灯。在领头渔船发出一声长长的汽笛鸣叫后,其他渔船也一齐发出短促的鸣叫来回应,似乎在告诉等候的人,他们已经平安回家了。这么多年了,这个城市用罕见的速度发展到面目全非,可居然还有一个角落是没有变化的,是我熟悉的,也是我最怀念的。

我没绷住哭了出来,姜慎向我身边靠了靠,他可能想安慰我,却被我突然打断了。我恍然开始怀疑,一个失了忆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地方对我的意义?不是我自作多情,这一路上兜兜转转,是他故意带我来这里的。

他面对我的问题,愣了片刻。他说,我说了你别生气。我点头。他说他在爸爸书架上看到了我写给过世的妈妈的一封信。我记得那封信,我以为我扔了,没想到被爸爸藏起来了。姜慎又补充说,他不是故意看的。然后他找了个干净的位置,我们坐了下来。

这片山坡有了些变化,没有了杂草和石块,变成了干干净净的休息区,但还是能看出过去的样子。我们看着渔船归港,装卸,熄火,回家,我絮絮叨叨说起了妈妈过去如何领导整个船队的,像个女将军。又说起妈妈去世后,我曾有一段极其灰暗和叛逆的时光,那时候我十几岁,把一个问题少女该犯的错误都犯了一遍。我曾经很恨我妈妈,也恨爸爸,我以为我一生都不会有幸福和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