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套房子的感情很复杂,过去有多温馨热闹,现在就有多冷清寂寥,这种对比是非常残忍的。那时候我不承认,但现在想起来,在某种程度上,姜慎的到来将这种悬殊的感受平衡了一些,起码一开始那段时间是的。
姜慎正式搬进来后,除了我们俩每人负责一层的家务之外,还跟他定好了规矩,我可以供他吃喝,但是不许给我惹祸,尤其是不能让公司的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姜慎有一个很讨厌的习惯,他很少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总是一副懒洋洋不置可否的样子。每次都是我唠唠叨叨地重复,他却像没听过一样照犯不误,当时我只能安慰自己,还好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起初他几乎天天躲在阁楼看书,每看完一本都重新码好,大约在半个月后已经码了两排了,我曾怀疑他之前的身份就是做脑科学研究的。他还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然后否认,他说他只是感兴趣,也不是完全看得懂。
除了看书外,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好多次我在楼下都发现他坐在楼梯上观察我,那种眼神我很熟悉,像极了爸爸做实验时观察小白鼠的样子。一旦被我发现后,他马上转头看手里拿着的书,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有一次我在楼下打扫房间,突然听到厨房方向传来高压锅爆炸的声音,我猛地回头,恰好瞥见了姜慎慌忙躲避我的眼神。他当时就坐在楼梯上,距离厨房很近,应该早就听到高压锅的警报的,却无动于衷地发着呆。我忍着脾气,收拾了被汤水弄脏了的厨房,继续打扫客厅,故意不理他。可他却忽然冒出一句没头脑的话来。
“你经常这样吗?”
“怎么样?”
“应该很少有人这样吧……”他自言自语似的。
“你在说什么?
“倒着拖地。你走在拖把后面,不是把地板又踩脏了吗?”
我更加烦躁,烦躁之余也有点恍惚,好像之前在哪里听到这句吐槽,看来我的这个习惯已经被诟病很久了。我把拖把立在旁边,仰头看着他。
“你懂那么多,你来。”
他脸色突然一变,怔怔地看着我,墨一样黑稠的眼神停在我脸上,好像我说了什么惊耸的话一样。
“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他匆忙转头,目光停在书上。可这次我没有放过他,我揪着这个问题,问他为什么总是有这种让人不安的鬼祟眼神。被我问急了,他轻轻翻了一页纸,小声地说。
“你就当是后遗症吧。”
“什么后遗症?”
“你囚禁我的后遗症。”
讲良心话,我也不是从不让他出门,只不过不能跟他一起出去,我们家离颂北大厦很近,太容易被发现了。但偶尔有那么一两次,在夜黑风高的时候,我会带上口罩帽子带他出去逛逛,也算仁至义尽了。就在他指责我囚禁他后,思来想去,我决定冒一次险来证明我的坦荡磊落,也缓解一下他的精神状态。而最重要的是,我不敢把他惹急了,毕竟他手里握着我的把柄。
晚饭时我问他想去哪里玩?他一直低着头吃饭,似乎根本不相信我的话,我再次问他,强调是真的。他这才停下,笑着说,去海边。
在我和他有限的美好时光中,那个阴霾天的海边之行是很特别的一次,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却为我们将来的命运做足了铺垫。假设如今的姜慎愿意和我坐下来平心静气聊聊过去的话,我想我们俩都不会否认,在那一天,冥冥之中,我们彼此都发生了变化。
因为担心周末人多被发现,我请了一天假带姜慎去看海。
那天的天气并不好,预报的小雨虽然没有下,却一直阴霾重重。我向来不喜欢阴雨天,总觉得潮湿和阴冷能抹杀一切好意,也能凭空滋生出很难摆脱的哀怨,总之很难有美好的事情发生。我从早晨开始就难掩懒倦之意,可姜慎却显得尤为兴奋,他起得很早,破天荒地做了早餐,脸上一直挂着明显的雀跃神态,像个准备去春游的小学生。
在路上他罕见地话多起来,一路上在我身后喋喋不休,问东问西,似乎对这个城市突然间充满了好奇。在路过便利店时,他拉着我进去买了一大堆膨化零食,又挑了几罐啤酒,摆在收银台示意我结账,一副理所当然的稚气表情,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小孩子。
然而小孩子的喜怒常常是阴晴不定的,当他来到海边后,突然就闷闷不乐了,大概是嫌弃我选了一处最不起眼的景点。的确,放眼看去,一部分视野被渡轮占据,一部分被植被占据,只有一小块海景可以看,也因为这样,这里人很少。
我担心惹他不高兴会拿那件事威胁我,想着尽量把气氛活跃起来,于是选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上桌布,摆上零食啤酒,恭恭敬敬请他坐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他盘腿坐下来,腰背挺直,看着前方狭窄见方的大海,叹了口气。我手疾眼快打开一瓶啤酒,撕开两包他喜欢的零食,摆在他面前,似乎还说了些谄媚的吉利话,他忍了半天,还是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喝酒,印象中没见他喝过,他可能也拗不过我软磨硬泡地劝,喝了几口,似乎打开了味蕾一般,接连喝了两罐,整个人看上去放松了很多。
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了半个下午,一罐酒之后我就有些醉意,后来聊了什么话题就没太大印象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潮湿的空气透着冷意,我披着一条薄毯,他穿着件毛衣,我们像是两个相熟已久的朋友一样各自想着心事。
也不知为什么,我心底莫名泛起一丝暖意,我转头看向姜慎,他脸色微醺,眼神专注地看着什么,他的侧脸即便在阴霾中也很好看。
我很惊讶我居然想起好看这个形容词,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隐隐觉得难堪,还没消化掉这个令我有些烦闷的心态时,他突然问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你觉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我想了想,表示没听懂,可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答案似的。
“就像一只海鸥,它很偶然地选择了一块岩石,它喜欢站在这块岩石上面栖息,远眺。它每天都会出去捕食,会横飞过半个海洋嬉戏,但最终总会回到这块岩石上。这就是意义。而在海鸥没有选择岩石,岩石没有认识海鸥之前,他们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一只健壮的海鸥站在一块并不出奇的岩石上,但对他的这个比喻仍然似懂非懂,也觉得无聊,没想好怎么接下去。但我猜他这些感慨应该与他最近那些变化有关,与他没有对我坦白的找回的回忆有关。我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问起。
“能不能把你想到的回忆说给我听听?”
他转头看着我,眼神从凝视变成了观察,又是那种观察小白鼠的眼神。我有些烦了,我说你不愿意讲就算了。接着我起身整理一下食物,想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闷哼声,我转头,看到姜慎垂下头去,抱紧膝盖,口中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声音。等我意识到不对劲时,他已经把头狠狠地夹在膝盖之间,浑身颤抖。
我废了很大的力气板正姜慎身体,看到他几乎在瞬间冒出满脸汗水,脸色极苍白,脸上青红色的筋脉几乎清晰可见,比颂北晚宴那次还要严重。我安抚他忍耐一下,然后打了 120。但因为我们的位置很偏僻,120 没有那么快到。
我将姜慎平放在沙滩上,去找人帮忙。走的时候他似乎想拉住我,好像要说什么,但没有力气了。
我突然很后悔选了这个偏僻的景点,如今连个求助对象都找不到,朦胧中我又后怕起来,一股很熟悉的恐惧感笼罩过来。我加快脚步,大概跑了附近所有能找到人的地方,才找到了一个小诊所,语无伦次地说了个大概,拉着一位年迈的医生跑回去。
可当我们回到原地时,看到姜慎已经坐起来,旁边有一个年轻人在他的后颈注射着什么。我惊慌地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大概不到三十岁,带着鸭舌帽,拎着一个工具包。我接连问他是谁?给姜慎注射了什么?想让我找来的年迈医生确定一下药品。还没等他回答,姜慎说别大惊小怪的,他也是个医生。
“这是在警局给我看过病的佟医生,他知道我的病是怎么回事。”
姜慎的状态果然好了很多,脸色正常了,精神也恢复了,我便没有深究。年轻医生要离开前我向他道了歉,又问他姜慎发病的原因是什么?他说是因为回忆引起的脑部神经反应。我又问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他说姜慎有他的电话。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怀疑了,怀疑姜慎的失忆到底是不是颂北公司造成的。因为颂北的记忆清除技术非常纯熟,根本不可能发生清除后再逐渐恢复的现象,即便个别手术不成功的的案例,最严重的后果也只是记忆清除不彻底而已。
在回家的路上,我半搀扶着他,几番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聊聊这个问题,都压制了下去。姜慎像是看出来我的犹疑一样,没多久,他低沉着先开口。
“你想问什么,可以问的。”
“不会再引起病发了吧?”
“如果我不执意去回忆,没问题的。”
“你现在已经找回一些记忆了?”
“好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