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看颂北这家公司和记忆疗愈业务呢?”那记者犀利地看向他。
姜慎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什么。
“人生来就是有痛苦的,这很正常,很多人都在受伤和疼痛中得到成长并找到价值。每个人的人生都有需要疗愈的部分,但要靠自己,而不应该靠外力,那是逃避。在我有限的阅历中,我见到过很多做过记忆疗愈手术的人,但他们大多数会更混乱,会产生新的困惑和痛苦,而不是更快乐。”
“所以,您的结论是什么呢?”那位记者紧追不放。
姜慎也直面回答:“我觉得不应该存在这样一个以治愈为借口来违抗自然规律操纵人类生命的商业公司。”
场下一片哗然,他的话等于彻底否定了颂北存在的价值。但姜慎突然又凑近话筒,抢着说道。
“不过,栾颂北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直视镜头,“他所创造出来的记忆神经操控技术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进步标志,如果将这种技术用于临床医学,对精神疾病和脑疾病会有很大的帮助,是这个时代的福祉。”
他顿了顿,真诚说道:“栾颂北是一个天才科学家,在这一点上,我很尊敬他。”
台下又响起喧哗的讨论声,甚至有零星的掌声。这时主持人又在举手的记者中选了一个外国媒体,那位记者中文不太好,问的问题被淹没在嘈杂声中。他只好加大音量,一字一字又大声问了一遍,终于盖过了喧哗。
他拗口地问:“你遇到过属于你自己的情感或者某个人吗?”
姜慎皱皱眉,显然没听懂。
那记者展开说:“你说你有自我认同的困扰,那么你周围的亲密关系里,有属于姜慎这个人的吗?“
姜慎怔怔地发了呆,表情有些失控,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我下意识靠近电视,不想错过分毫。
“有过。”他坦然说。
“是爱情吗?”那记者赶紧补充,“对不起我调查过,你用姜慎这个身份是谈过恋爱的。”
姜慎默认。
“这个人不会让你对人生有期待和留恋吗?她不就是你的自我认同和价值吗?”
“我失去了她。”
“为什么?”
姜慎的手指和下颌都不受控地发抖,他几次凑近话筒都无法开口。那位记者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为难他,刚想说不用回答了,姜慎却抓着话筒,忽然开口。
“因为我,因为我这样奇怪的一个人,让她很痛苦。”像是逼迫自己一般,又强调,“她如果没遇到我,会活得更健康。”
“姜先生……”
姜慎提高音量,沉稳说:“所以,这个世界不应该再出现第二个姜慎。”
说完这句话,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姜慎疲惫地站起来,鞠个躬,转身离开会场。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出现在媒体面前。
说不清为什么,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看完发布会后我立刻出发,开车直接去了孟千千工作的便利店,找了一圈,她并不在。恰好有个胖胖的男店员在值班,我问孟千千的去向,店员说,她辞职了。
我问,为什么辞职?店员回答,她去南方工作了。
去南方干什么?他慢悠悠说,千千加入了环保组织,去养鸟了,厉害吧。
我一句听不懂,又问什么时候走的?他说就上周。
上周,那恰好是在姜慎背叛颂北之前。我脑子一片混乱,这时一转头,看到便利店内的小电视上正在播放关于姜慎的新闻,也是这两天全球最爆的大新闻,我指着电视问那胖店员,你见过他吧?他经常来这里吧?孟千千认识他吗?
那店员露出一瞬欲言又止的难堪,刚要回答什么,忽然警惕起来,盯着我,问我是谁,问我找孟千千什么事,有什么企图,然后推搡着把我赶出来,说孟千千离开这个城市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站在午夜街头,彷徨而无力,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觉得罪孽深重。
接下来,是处理姜慎事件的巨大余波。
经过那场发布会姜慎大获全胜,舆论一边倒地同情他的遭遇,称赞他的勇气,网络上将他称为划时代的革命人物。每个时代更替之际都有自己的英雄,有自己的流行文化,而姜慎这个人,“姜慎”这两个字,引领了时下情绪,成为了风靡一时的文化符号。
因为舆论的影响,国际人权组织和法律界、科学界的权威机构都介入了,时隔二十多年再次掀起了记忆疗愈是否应该合法商业化的研讨会。研讨会历时一周,政府出面邀请了颂北,但爸爸没有去,只派了个没话语权的律师应付了事。
起初外界都在猜测栾颂北定会强硬反击,期待着曾经开启记忆时代的一代宗师如何招架,可随着研讨会的风向对颂北越来越不利,舆论开始看衰颂北,都期待着栾颂北露出败相甚至锒铛入狱那天。
可爸爸做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定。
在那个决定公布的前一天中午,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来自于我的亲生母亲。妈妈离婚后一直定居泰国,几乎与栾家切断联系,我跟她的感情并不深,却极有默契,我知道这通电话与爸爸有关。果然,她没否认,连多年不见的寒暄也没有,直接让我给爸爸带句话。
妈妈曾经是爸爸的科研伙伴,他们一起攻克了颂北赖以成立的核心技术,可之后因为理念不和分道扬镳。用妈妈的话说,栾颂北野心大,想当神,想凭这项惊世骇俗的技术建立一个属于他的帝国,自负自恋又无比狂妄,妈妈曾愤怒诅咒他,诅咒他必然有自食恶果的那天,而她会笑着看他摔下来!
结束跟妈妈的电话后,我就回了老宅,爸爸在午睡,等他睡醒后我才进去,房间里挡着窗帘,昏昏暗暗,似有发霉气息。我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看到他头发又白了些,少了些,穿着棉质睡衣侧卧在里侧,看不到他的脸。我支吾了一会,才磕磕绊绊转达妈妈那句话。我说爸爸,妈妈让我告诉你:“别让任何人看到你摔下来。”
爸爸肩膀顿了下,僵硬地挺直,呼吸似乎也停了下,半晌才恢复如常,然后他瓮声瓮气的让我走,说他想再歇一会。离开老宅后,我才忽然明白,过了这么多年,妈妈才是最懂他的人。
爸爸最怕输,怕狼狈,怕失去尊严万人唾弃。妈妈告诉他,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的败相,就不算真的失败。
第二天一早,在关于记忆疗愈的研讨会接近尾声时,爸爸通过庞律师表达了他的态度,他主动提出废除《记忆疗愈法规》,将公司改制,同时向全世界公开赠出记忆神经操控技术,供相关医学研究和使用。简而言之,爸爸主动放弃和捐献了他半生的积累。
这个决定爸爸没有与任何人商量过,他用最利落的方式退出公司管理,打算和朱景怡一起回北方老家,将接下来的善后工作都交给我。
爸爸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但眼神依旧明亮矍铄。朱景怡也淡然了些,似乎很期待回乡的生活,也许她很早之前就想离开了。那天最后栾野也来了,带着他的新婚妻子,我们才知道他已经默默有了家庭。
我们一家在机场做了一个短暂的聚会和告别,我突然觉得很难过,又欣慰。我和栾野像两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花了半生精力争夺爸爸的宠爱,最终让我们成长的居然是放弃,当放弃那一刻我们才获胜了。
而爸爸,我没有勇气询问他的感受,他面对我们时始终很沉默,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登机时朱景怡想去搀扶他,他轻轻推开,挺直了腰,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上他的私人飞机。
从始至终,他没在大众面前公开露面,没有任何解释和道歉,他捐赠财产,神秘归隐,扔下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和一个孤傲衰老的影子。
我配合国内和瑞士警方完整提供了记忆移植手术前后所有证据资料,某种程度上,因为所有违法行为都与王延之有关,我没有受到多大牵连。之后我将精力都放在公司上,我们足足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做颂北的改制工作,撤掉了记忆疗愈业务,关闭了所有分公司,将颂北改成一个以“神经光敏蛋白”和“超红外光源”为核心的技术培训和开发公司。新公司主要为有需要的客户提供技术服务,只占用颂北大厦中三层办公楼,其余的都租了出去。
自此,曾经辉煌一时的颂北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