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他摸着我的脸,又凑过来贴着我额头,轻轻蹭了蹭,让我觉得厌倦。我又一字一字地说,不用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问我。

“你恨我了是吗?要离开我吗?”

我没有回答,其实当时在我看来离不离开都没有意义,在他身边我提不起任何情绪,离开也不知道去哪里。

“我不能让你走,就算锁我也要把你锁在我身边。”他柔声说。

39 孟千千-决定

我是在二十天后出院的,出院后姜慎直接把我接去他住的房子,是一个高档楼盘,三室一厅,带有一个花园露台和入户直达电梯,应该算是豪宅了。室内装修得也很奢侈,家具家电都是国际上最先进的,有些我只在广告中见过,比如那个差不多占了客厅一面墙的酒柜。

我不知道房子是他租的还是买的,也可能是栾家众多房产之一,总之有点可笑,他明明说过讨厌小川的身份,如今却享受着小川的待遇。

出院之前医生让我做了个精神科检查,诊断结果是重度抑郁症,有自杀风险。这个结果让我很意外,我记得在检查时医生问我有没有结束生命的念头,我回答的是没有,怎么结果变成有自杀风险了呢?

姜慎从医院带回来一大堆抗抑郁的药,瓶瓶罐罐装满了医药箱,我不大分得清这些药该怎么吃,每天都是他让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刚开始这些药会让我呕吐或者失眠,他再根据身体反应调整用量,到后面就摸索到规律了。

最初那段时间姜慎没有去上班,每天都在家里,我们一日三餐以及所有家务都是他负责,同时还监督我吃药和休息情况。他可能真的怕我自杀,我的活动都在他视线范围之内,甚至晚上也睡在我房间的地板上,后来干脆定了个单人床榻。

这种被监视一样的生活很快让我烦躁,脾气越来越大,会没有缘故地对他生气发火,甚至不愿与他共处一室。有一次姜慎也急了,让我一定要说出讨厌他的原因,我说受不了他身上的烟味。后来他就试着戒烟了,不过没成功,有时候烟瘾上来也会偷偷到外面抽,回家就换衣服洗澡。

这个借口我用不了了后,就指责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说你可以出门,你想想要去哪里?他这么一说我果真努力想,但去哪都提不起兴致来。吵着吵着姜慎突然笑了,说这简直太像我们刚认识时我把他关在家里的情景了。

不过有一天傍晚,吃完晚饭我把所有灯都关了躲回房间,他进来开了灯,说你不能再这么颓下去了,我们出去散散步。我几乎是被他生拉硬拽逼出来的,到了室外才发现天气已经这么暖和了,似乎夏天来了。天色还没有黑透,他拉着我从小区后门走出去,走上一个斜坡,周围的环境让我非常熟悉。还没走到坡顶,我就认出这是我小时候常来看妈妈的渔船归港的地方,也是我和姜慎第一次接吻的地方,居然离得这么近。

我们坐在上次的位置,看着一片平静的海水,初夏的晚风很舒适,让我隐隐有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生命中的时间都打散重置了,没有主次和远近,可以任意排列,随意穿梭,好像此刻坐在这里的我还是那个自认为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但姜慎的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他说千千我必须得去上班了,你以后觉得闷了可以来这里坐坐。我说你不怕我寻死了吗?他说,我相信你没那么脆弱。可没多久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请了个人照顾你。

与其说请人照顾我,不如说是替他监视我。

他去上班的前一天媛姐就来了,媛姐看上去比我大几岁,稳重精干,一看就不仅仅是做保姆工作的。姜慎把她叫到书房聊了很久,出来后她过来与我打招呼,说话时紧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要看穿我。那段时间我非常讨厌与别人眼神接触,尤其是这种探查性的眼神,我躲着她,她问什么我都说好。姜慎私下问我你觉得她可以吗?我也说好。

但我很快就受不了她了。姜慎在时我还能有一定范围内的活动空间,但媛姐完全不给我任何自由,像是对待年幼的孩童或者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一样严防死守。基本上,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我做什么她都要问一句原因,就连我从客厅走向露台这一简单动作,她无论在忙着什么都会探出头看一下。不仅如此,她把家里所有危险工具都收了起来,甚至是剪刀和水果刀,她用完后都会锁上藏好,如果我提出要用的话她会在一旁看着。

而在这所有的冒犯中,最让我抓狂的是媛姐将我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姜慎。

姜慎知道我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甚至我看了哪个电视节目他都知道,会在下班回来后不经意地跟我聊几句。后来这种窒息的环境让我心生恐惧,我甚至怀疑他们在家里装了监控,于是我总想着逃出去。

终于有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是夏至,天气很热。我趁着媛姐在打电话时,溜出去了。

但我还没走出一条街,就被媛姐追上了。她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出来透透气。她笑着说,那我陪你一起吧,然后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商场时尝试过甩掉她,但她总能神出鬼没地出现。

一来二去她意识到了我是故意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说您理解一下,不然我没法跟姜总交代。就在那时我恍然明白了,她不是什么家政保姆,她是颂北的员工。

我没与她纠缠,转头走向颂北,在靠近颂北大厦时媛姐想阻止我,但我直接闯进了安检区。保安拦住我要证件,问我是来找谁的?我才意识到有些冲动了。我对保安歉意地点点头,转身要走,这时候听到王延之的声音。

“是千千吗?”王延之堪称温柔的,像是怕吓到我一样问了句。

我转回头,看到他和栾如君一起通过免检通道走进大厦,两个人都看向我,但不知用什么样的神情,因为我不敢直视他们。

保安见我跟他们认识,就对我放行了。我踌躇着该怎么办时,王延之朝我走过来,摆摆手招呼我说,进来啊。我真的莫名走了进去,但当栾如君也朝我走来时,我浑身都在发抖,当时旁边但凡有个能让我遮身蔽体的地方,无论是狼群还是蚁穴我都会钻进去。

王延之低头似乎想看我的眼睛,他说,你是来找姜慎的吗?我摇摇头。他似乎看出不太对劲,走近一步问我,千千你怎么了?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里祈求着媛姐这时候能站出来救救我。

在向媛姐呼救时,我突然明白我已经彻底向他们投降了。但媛姐没有来,跑过来的是姜慎。

姜慎从电梯口跑过来,把我扯到身边,不知道对他们谁说了句,老爷子在等着呢。王延之和栾如君走了,我重重松了口气。姜慎问我,你怎么来了?我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他没听清,低头又问我。我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姜慎说,你没必要道歉啊,他们刚才欺负你了吗?我使劲摇头。他有点怒意了,那你怕什么?他这么一吼,一阵深深的内疚和歉意袭来,我哭了出来。

他顿了一下,似乎有点慌,然后突然搂着我的肩膀走进大厦。我挣脱他,我说不行,我不想进去,我要回家。他并没有放开我,几乎是钳着我走了一路。

进到办公室后他松开了我,抓着我肩膀,让我抬头。

“你没必要害怕他们,以后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了,明白吗?”他表情很认真。

“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我觉得羞愧……无地自容。”

“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你看着我,看着我,错的是别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是……可是……”

他大概知道我想说什么,没逼我一定要说出来,他把我揽到怀里,安慰了几句。在他拥抱我时,有那么一瞬间让我很窝心,但转瞬即逝。姜慎看了看表,松开我,说他还要去开一个会,让我在办公室等他。

他走后我才回过神来观察姜慎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套间办公室,外间跟栾如君的办公室差不多大,里间小一些,是休息的空间。在电梯里我记得姜慎按的是 70 层,我之前从没来过这一层,不确定他是什么职位了。我走到办公室里间,打开衣柜,看到里面一排几乎同样款式的西装衬衫,全部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品牌。

我恍然想起最初遇到姜慎时的场景,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茂一广场的广告牌前,身无分文,无处着落。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抓着我的手腕说,你认识我吗?

我从姜慎办公室的窗子看出去,还能看到茂一广场上那个位置,只不过广告里的人已经变成他了。

广告里的姜慎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又套了件蓝色西装,看上去稳重又精炼。他坐在聚光灯下,似乎也化了点妆,带着一丝很浅的笑说着颂北的服务理念,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有那么一霎那,我站在颂北大厦 70 层的窗前,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坐在全息广告前,两个姜慎面对面看着彼此,互不相识。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间闪现出认识他以来经历的一切,蹦出了一连串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时的他和如今的他,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我此时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而刚才面对栾如君和王延之瑟瑟发抖的人,真的是我吗?如果我当时不去与他打招呼,是不是就能抹平一切了?是不是我就不用踏进这个游戏了?那个无辜的孩子唐奇也就不用送命了?

我突然真切地认识到我的确生病了。我的病并不是由 PTSD 造成的重度抑郁,而是我自不量力地想去分担别人生命的重担。

我累了,也认输了,没怎么挣扎就做了那个决定。

晚上回家的路上,在姜慎车里,他放了首轻柔的音乐,舒缓又暧昧,让我忍不住轻轻跟着哼起来。

“心情这么好?”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