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之没回答我,过了片刻,我们通过监控窗口看到姜慎睁开眼睛,小声叫了句“佟医生”。佟医生是高铎的假身份。
高铎来到病床前,问他什么事?
姜慎半坐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缓慢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在空中划了一个复杂又好看的弧度,然后握住。
“你见过这个动作吗?”姜慎问。
高铎笨拙的重复了一遍,说没有。
姜慎躺回床上,表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欣慰,模糊不清。我转头看了看王延之,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
“你知道?”我问。
王延之点点头。
“那是孟千千喜欢做的动作,她小时候独创的,她叫它划流星。”
这时我听见屏幕内高铎问姜慎,“那你记得这个动作吗?”
“划流星。”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得,姜慎小声却清晰地说。
那之后的几天,姜慎一直住在私人诊所中治疗。因为没有治病的钱,原本第二天他就打算离开的,高铎把他留下来,称对他患有的罕见失忆症很感兴趣,如果他愿意配合自己做一些治疗记录可以不收费。姜慎略有犹豫,最终答应了。之后,高铎在王延之的指导下一边规律性地给他注射稳定剂,一边对他的言行、习惯、情绪以及身体状态做记录。
在稳定剂的帮助下,姜慎在短时间内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气色和健康状态有了好转,更喜欢笑了。在看电影的时候,更倾向于看喜剧片,并且喜欢偏生活化的笑点。这让我很欣慰,因为小川私下就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
除此之外,姜慎开始吃肉了,最初只是试着吃一小块,然后就像是饿了很久一样大快朵颐。这个改变更让我激动,小川就是一个典型的肉食动物,他已经获取了小川的饮食习惯和喜好,我似乎能从他身上看到小川的影子。然而另一个转变又让我的希望跌回谷底,高铎拿着几套新衣服让姜慎选择,他选择了一套看上去又旧又皱的黑色休闲装,与小川正好相反。
那几天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私人诊所,心情完全被姜慎的转变牵着走,尽管躲在监控墙后面不与他见面,却被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左右了生活。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到底是我在控制他,还是他在控制我?
王延之比我理智得多,他几乎是在用职业习惯带来的理性思维研究姜慎,在他眼里好像姜慎真的只是一只小白鼠一样。可能见我情绪起伏比较大,王延之有时会耐心地告诉我姜慎这些变化的生理原理。
“他只是移植了小川的记忆中枢,并不是整个大脑,记忆中枢虽然会影响大脑,但本来分布在大脑各个区域的掌管不同职能的神经组织已经形成了。在记忆被激活的过程中,经过排异反应,大脑中会有一部分神经功能被改变,也会有一部分不会变,这也就造成了他会有一部分小川的影子,另一部分是原来的那个人。”
我看着监控镜头中姜慎安静吃饭的样子,他获得了小川的饮食习惯,却保持着原来的衣着品味。王延之站在我旁边,继续说。
“就好比姜慎此刻脑中同时存在两个人,他们在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厮杀,赢得那个人走进阳光中活下去,死的那个人彻底消失不见。
“那要怎样确保小川每一轮都能赢呢?”我问。
王延之想了想,用一种容易理解的方式说。
“要看被激活的记忆是否有足够的生命力。”
姜慎虽然很配合高铎的各项研究记录,但从不肯说他的记忆,除了那个划流星的手势之外我们都不知道他又回忆起了什么。每次高铎试探着问他时,姜慎都很为难,好像难以启齿一样,王延之说他可能在怀疑记忆的真实性。有一次,高铎果真去问他是不是怀疑自己的记忆,姜慎没有否认。
那段时间姜慎几乎每天夜里都因为那些紊乱的记忆片段而惊醒,醒来后又会遭受痉挛抽搐、头痛、冷汗的痛苦,不过他像早就已经习惯了一样,只是安静地坐在窗前,撑着熬过去,等待天亮。
我每次在监控视频中看着他一动不动坐在窗前的样子,都会被那种巨大的沉默的力量震慑,但同时也有一种慌乱,我完全猜不透在他想什么,也不知他还能撑多久?
终于有一天我在上班的时候,高铎打开电话,说姜慎要离开了。王延之说那也好,让他回孟千千身边吧。
姜慎离开那天罕见地跟高铎说了很多话,除了感谢之外,似乎又说了些他的打算。姜慎讲话的声音很低,吐字却很清晰,那种不紧不慢的倾吐方式有一种很吸引人的气场,让人很难忽视他任何的情绪。姜慎微微笑着,可他即便笑起来都很忧郁,他说。
“比起活下去,我更想在死之前知道生命的意义。”
“你觉得记忆代表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吗?”高铎问。
“不知道,也许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继续说。“我要去找找看。”
我们都认为他会去找孟千千,事实上他的确去了,却不与她见面。他徘徊在孟千千的生活边缘,在她家、公司、每天的必经之路上偷偷观察她,像是一个幽灵。
两天后我们都担心起姜慎的身体状况,无论如何要让他与孟千千相遇,恰好孟千千主动约了王延之。见面后王延之才看出来,孟千千是想让他帮忙寻找姜慎。这两个人,一个在找,一个在躲,其实只要一个转身就能遇到。于是我和王延之刻意制造了这个机会,在孟千千怒气冲冲的路上,故意安排姜慎无路可躲。
在姜慎与孟千千偶遇的时候,我和王延之在不远处的街角观察着。我以为姜慎一直躲避不见孟千千是因为记恨她在慈善晚宴上对自己的利用和抛弃,可当他们相遇时,在几乎空无一人街上,姜慎轻松地低头看着她,我分明看到,他是欣喜的,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
我看着他面对孟千千忍都忍不住的笑意时在想,这到底是谁的感情,是小川吗?
17 栾如君-那你认为他是谁
我很少失眠,但姜慎在我们视线消失的那个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工作后我就搬出来住了,平时最常住的是靠近海边的公寓。这个公寓并不算大,我也没做什么装修,跟我其他的房子比可以说是简陋了。到了后半夜,实在睡不着,我索性拿着红酒去阳台等着看日出。阳台正对着大海,视野非常好,我想这大概就是我最喜欢这个房子的原因。我打开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不知何时天气已经转冷了,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十月下旬。自从慈善晚宴后日子过得兵荒马乱的,竟不知冬天就要来了。
把自己灌醉后反而更清醒了些,想起昨天晚上高铎向我报告的事情。我和王延之离开后,高铎继续跟着姜慎和孟千千,看到他们在美食街的排挡有说有笑地吃了东西,又一起回家,姜慎似乎说服了孟千千收留他。
不知为什么,我脑中始终挥不去姜慎见到孟千千时的神态,那种压制不住的欣喜,让我莫名忧虑。
我又想起小川和孟千千恋爱后的那个圣诞节,我们全家照旧去瑞士过节,也照旧要面对那些不公平的考验和挑战,不过那年小川并没有来,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忤逆爸爸。当时全家人都不知道孟千千的存在,只有我明白小川为什么变了,尽管我也为他的转变欣慰,但更为孟千千对他的影响而吃惊。而那个圣诞节后没多久,小川就在和孟千千自驾行中出了事故。
想到此,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因为失眠造成的困扰也瞬间不见了,我顾不得欣赏已经缓缓显现的日出美景,急忙给高铎打了电话。
决不能让悲剧再重演一次,如果当初我及时插手小川和孟千千的关系,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天亮之后高铎把电话给我送来了,里面只有一个号码,姜慎的号码。
为了方便监控姜慎的行踪和病情,走之前高铎跟他互换了电话号码,让他有病症上的需要随时联系。这个电话的主意也是王延之出的,嘱咐高铎每次与姜慎联系都要经过他的同意。我把电话要过来,让高铎今后只要观注姜慎的行踪就好,我来与他联系。
我用高铎的身份给姜慎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我下个月将要去国外工作,如果他想治疗失忆症可以跟我去国外,我帮他找更好的医学研究团队。大概到了中午,姜慎才回我信息。
“需要去多久?”
“应该很长时间。”
“什么时候?”
我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是 10 月 20 号,回复他“11 月 20 号”。
“我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