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穿着家居袍,坐在中央,大家跟着他动筷子,除了碗筷声没别的声音。朱景怡觉得沉闷,主动聊起了满姨煲的鸽子汤,还没等她说完,爸爸抢过话来。
“刚才是不是去看那个女孩了?”他问姜慎。
“是。”
“手术顺利吗?”
“顺利。”
“难过吗?”
“没有。”
“耽误这么长时间?”
“我和她之间有些东西没清理干净,我怕她醒来后发现,找我闹。”
“真的想通了吗?”
“我知道轻重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把姐姐的婚礼筹备好。”
尽管他平淡地对答如流,但我看得出他把痛苦和怨恨都紧紧握在一直没有松开的拳头里,只是没想到他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爸爸接过姜慎的话,表示希望我早点结婚,朱景怡干脆说她已经挑好了日子,我像要制止,王延之拉住了我。
我恍然明白了,今天这顿饭并不是为了姜慎,而是为了我和王延之。
我转头看王延之,他推了推眼镜说一切都按长辈的意思办。我没压住气,问爸爸不是说好了明年婚礼吗?爸爸没回答,这时姜慎抬头犀利地看向我说,“这种事当然还要听家里的,我们都得顾全大局。”我瞬间脊背发麻,扔下大家,先走了。
王延之在车库追上我,把我赶到副驾驶,他开车。路上他心事重重,对我说要沉住气,不管怎么样,不能在家人吃饭的时候耍脾气。我说没事,这不是我们家吃得最差的一顿饭,你以后会习惯的。
我们俩没有聊结婚的事,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刚才让我失态的是姜慎的态度,他说的那句话就是前不久我劝他放弃孟千千时我的说辞,一字不差。
他终于要冲我来了吗?
我们开车回去时,又路过茂一广场,广告牌已经修好了,播放的是三个月前新拍的公司宣传广告。这则广告是为了宣传姜慎特意做的,他当时以刚上任的业务中心副总经理身份参与了拍摄。我们的车开过去时正好看到他的画面,姜慎穿着他最不喜欢的那种剪裁得体的高级西装,带着微笑,对着镜头诚恳地讲述着颂北记忆疗愈公司的文化理念,说着我们是如何改变和回报这个世界的,如何给大家带来幸福的。他言之凿凿,好像自己也相信一样。
在拍这个广告之前,在我的办公室里,我曾经问过他要用什么身份,特意跟他强调这个身份很重要,我们都知道这是他回归家族的铺垫。他利落地站起来准备离开,丝毫不费力地说出答案,他叫姜慎。
我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广告牌,看着屏幕里姜慎的身影,突然间觉得很难过,他身体里完全没有了小川的印记,让人觉得陌生,徒劳,且势必会渐行渐远。
这又让我回想起最初的动机和计划,我想不通,明明我一路上都是深思熟虑稳扎稳打的,明明我才应该是赢家,为什么会被他占了上风呢?怎么会就这么失控了呢?
人才啊,居然多视角叙事
13 栾如君-记忆唤醒
我记事年龄比一般孩子要晚。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小川一起很认真地回想最早的记忆是什么。
小川说他最早的记忆是有一年春节,朱景怡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年夜饭,烧鸡和醉鱼放在最中间。他、我还有栾野,我们三个孩子围在桌前眼巴巴地留着口水等待爸爸回来。午夜之前终于把他盼了回来,我们三个狼吞虎咽地正分食着烧鸡,朱景怡突然憋着笑指了指,我们才看到爸爸吃着饭睡着了,趴在桌子上打起鼾来。我们玩心大起,用各种滑稽的方式叫醒爸爸,用猪蹄的香气熏,用鱼刺挠下巴,甚至把花生塞到他鼻子里,被他打了个喷嚏喷出来,然后继续睡。栾野胆子大了起来,他偷偷拿了两个小鞭炮别在爸爸裤腰上,点了火,把他轰醒了。他醒来后没发脾气,闻了闻味道,问朱景怡是不是把菜烧糊了,我们哄堂大笑。朱景怡抱起小川,笑得说不出话来,栾野干脆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笑,而我在大家的笑声里喊了一句,敲钟了敲钟了。我们安静下来,听新年的钟声。
我也记得这件事,那年我 6 岁,小川 3 岁。那年爸爸刚成立颂北记忆疗愈公司,受到了公司内和社会上很多质疑和阻碍,压力很大,险些失败。他每天早出晚归,很少能在家里看到他,当时我们还请不起保姆,都是朱景怡照顾我们。那年的新年钟声后爸爸给我们发了红包,然后许愿说我们家新的一年一定会红红火火。果然,第二年公司就有了突飞猛进的成绩,我们可以在新闻上看到爸爸,几乎每个报刊亭,每个电视频道,每条新闻推送,都能看到栾颂北和他的记忆公司是如何征服这个时代的。
然后小川问我,“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呢?”
聊这个话题时,我们俩正被关在小黑屋里,其实应该说他被关在小黑屋里。那几年正是爸爸对我们教育最严厉的时候,他从全世界找来各个领域最好的家庭教师对我们进行魔鬼般的训练,即便再忙都会监督我们的成绩。那时候,到了每门功课公布阶段成绩时我们都会连续胆战心惊好多天,最紧张的是小川。
爸爸虽然让我们学习相同的课程,却给我们制定了不同的成绩标准,同一门功课栾野 80 分可以及格的话,小川必须要达到 90 分,而我只要 60 分就可以。
那次是法语成绩,栾野刚刚过他的及格线,得到了爸爸的表扬。我超过我的及格线二十多分,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让我想想要什么奖励。然后他把小川叫到面前,轻轻一抬脚,却重重把他踹倒,接着让他再站起来,站稳了。小川只比他规定的及格线少了 1 分,可爸爸看他的眼神好像他的存在就是奇耻大辱。小川低着头,把下巴窝在脖子里,闷声闷气地说,把我关进小黑屋吧。爸爸又抬起脚,但在他踹下去之前我站出来,说我想到我的奖励了。
我鼓起勇气,说我像要和小川一样的考核标准。爸爸笑了下说如果那样的话,你也是个不合格的孩子。我说,我下次会努力的。爸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以为他会因为我的上进而骄傲,可他皱起了眉头离开了。就这样,我跟着小川一起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是我们私底下起的名字,准确说我们被关进了面壁室。那是一个大约只有两平方米的房间,室内没有窗户,没有装饰,墙顶有一盏很暗的灯,墙面和门都是白色的,唯一的色彩是一幅画。那幅画画着一个母亲抱着她的孩子,背后还有几个天使和恶魔环绕,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那间房间是爸爸专门用来惩罚我们的,尤其是成绩不合格时十有八九会被关进小黑屋反思。大概是因为对我的标准低,我很少来,小黑屋的常客是小川。
小川看我还不回答,又问了一遍你最初的记忆是什么?他的表情很认真,语气中带有期待和愉悦的情绪。我多多少少对于进小黑屋这件事有些沮丧,他早就已经习惯了,甚至能从中寻找游戏的乐趣。
我仔细搜刮我的回忆,花了很长时间,说了好几段拼凑出来的事情。小川顺着时间线帮我找,发现我最早的记忆居然与他是一样的,都是那年春节。这件事小川笑了我很久,他笑我记事晚,说明脑子发育慢。
但我记忆中的那年春节与小川描述的略有不同。在新年钟声之后,在爸爸含泪说完他的新年梦想之后,他问了我们三个的梦想是什么。栾野先说,他说他长大后要跟爸爸一起去工作,爸爸拍了拍他脑袋。然后轮到我,我说我也是,我希望长大后能帮助爸爸。他凝重地看着我,掐了掐我的脸蛋,说你不用,你学会花爸爸的钱就行。
接着他看向刚会说话的小川,从朱景怡怀里把他抱过来,用力亲了亲,说这是爸爸最后一次亲你,你的使命很重,以后你会感谢我的。
后来,在小川死后三周左右,我从瑞士回来,去家里吃晚饭。那天朱景怡身体不适没有下楼,我和栾野陪爸爸吃饭。席间栾野一直在虚伪地讲他最近在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向爸爸请教,故意讨他开心。我知道大家都在有意回避小川的话题,特别是在吃饭的时候,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有些话如鲠在喉。终于在栾野聒噪的声音里,我放下碗筷,看着我爸爸。
“爸爸,为什么是小川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从小到大这么对待小川呢?为什么要选他呢?”
我大概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栾野示意我别说了。爸爸却说,让她把话说清楚。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三个里面小川是最不情愿的吗?”
“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但凡尊重他一下,就算他还是死在这个年纪,起码有个更快乐的一生!”
他颤巍巍地要站起来,但腿脚不听使唤,索性随手拿了个橙子,准确地朝我砸过来,打在我的眼眶上。我的眼睛肿了大概有一个月,那一个月我没有再回过家。
关于我和我爸爸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那些带有猎奇视角的新闻和畅销书中热门话题,尽管在细节上胡编乱造但却有惊人一致的地方,那就是无一例外都把我形容为娇生惯养又叛逆无度的刁蛮小姐,是我爸爸的心头肉,同时也是他的败家子。甚至为了磨炼我的性子,大学还没有毕业他就安排我去颂北最底层的部门从实习生开始做起。并且,为了给我镀一层浪子回头的人设,他又暗中帮助我一层层从 11 楼爬到 83 楼,打造成一个稳步晋升的励志富二代形象。
说真的,我其实并不在乎外界怎么评价我,甚至有点喜欢他们刻画的那个栾如君,她应该活得很轻松。我关注那些文章是想了解我妈妈,我几乎没有对她的记忆,家里人也很少提到她,据说她是在我三岁时跟爸爸离婚的,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想从文章和畅销书里推算出她和爸爸的故事,发现根本是徒劳。
那是我爸爸第二段婚姻,是他最短的一段婚姻,也是最神秘的一段,似乎除了我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在我十八岁时,估计是因为还记得几年前与小川在小黑屋里的游戏,对他笑我脑子发育慢耿耿于怀,我决定去做记忆唤醒手术,唤醒我童年最早的记忆。我从小就对颂北的业务非常感兴趣,不仅能记下来所有业务内容,还能大体说出手术原理。我精心把这些知识编成押韵的口诀,屡次有意无意地在爸爸面前炫耀,可他都是置之不理,甚至会露出很不耐烦的情绪,让我觉得我的努力一文不值。可能他更希望这些复杂的业务术语从小川口中说出来,哪怕是栾野也好。
但他也不是时刻都对我严肃,我很小的时候就掌握了一个规律,别的父母期盼着孩子节约朴素上进,但爸爸明显更喜欢我任性挥霍的样子。每次我花冒了零用钱,吵着要奢侈品,或者挑剔任性乱发脾气的时候,他都很开心,在旁边笑个不停,然后满足我所有要求。小川和栾野都抱怨过爸爸过分宠我,那时候他们想要什么计划外的好东西都会怂恿我去胡闹撒娇,屡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