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我和唐奇第一次见面时就你死我活剑拔弩张，但我并没有把他当成威胁。我索性原地坐下来，还让他给我找点水喝。他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去拿水。我这才认真观察唐奇，他看上去也就刚刚成年，对了，也许就是他那股孩子气让我没那么设防的。

他穿着一件浅黄色套头卫衣，球鞋，个子不高，走起路来步子却迈得很大。他这间屋子也很奇特，零零散散放着许多我叫不出来名字的机器零件和工具，像是一个机器加工车间。唐奇没好气地放了瓶水在我面前，手里依旧握着遥控，问我。

“就你一个人吗？”

“对”

“你是自由社的？”

“不是”

他突然笑了起来，有几分嘲讽。

“那你是颂北的清道夫了？颂北还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在他那个轻蔑的笑容里看到几分不属于他年纪的创痛感，像是一个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他放任我不管，转而去收拾还没整理完的行李，将七七八八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皮箱里。我忽然不想再隐瞒什么，坦诚地说我这次来是个人行为，并不是替颂北做事，只是想找他帮个忙。唐奇呵呵笑了笑，没理我。

“我男朋友死了，可能与栾家有关。”

他忽地转回头，打量我一番。我用力捏着那瓶水，也不知道是想从那瓶水里索取能量，还是把难以负担的压力转嫁给它，捏得脆响。

“我知道你手里有栾家人的秘密，我可以给你钱，帮助你，怎么都好，你把秘密告诉我。

“那还不简单。我早晚会一个一个爆出来的，等着吧。“

“到时候可能就来不及了，颂北已经在讨论各种应对方案了，只有提前下手让他们措手不及，才能找出破绽。”

“你男朋友是谁？”

我没有告诉他，一方面是因为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告诉他我怀疑栾家人为了争夺权利，手足相残吗？一方面也有些顾虑，他明显对颂北有敌意，不说实情可能更好。但毕竟有求于人，什么都不讲又显得不够真诚，思来想去，还是先试探一下他与栾家的关系。我说，看样子你不是自由社的，为什么偏偏针对栾家人呢？

“为民除害。”

“你之前是颂北的客户吗？”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

“那就是仇富心理了。”我故意说。

他笑了一下，突然问我多大了，我如实告诉他。

“哦，那你比我大几岁，你是见到过好时候的。”

他说这话时又轻蔑地笑了笑，又暴露了一下他的老灵魂。

“你知道颂北的记忆增强手术吧？”他的表情突然间认真起来，“我努力了三年准备的比赛，被一个做过这种手术的富二代赢了。我举报颂北帮忙作弊，可官司没有打赢，我反而要赔他们钱。”

我对他说的这个案子有所耳闻，那是我入职之前的事了。其实颂北对外争议最大的业务是记忆增强手术，这个原本用来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技术，现在成了很多面临人生重要考试的人的捷径。而这项手术非常昂贵，且手术次数越多效果越好，穷学生们只能望而却步。

我恍然明白了他愤怒和偏执的来源，也是他那副老灵魂的来源。他年纪轻轻，但已经没有希望了，与其说恨栾家和颂北，他更责怪这个时代。

“即使是这样，也有很多种方式过完一生。你这么年轻，没必要为了逞一时之快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懂什么。”他愣了一下，愤愤地说。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滴滴的警报声，他迅速向窗外看，慌张地说了句，坏了，他们来了。我这才明白他在这栋楼的路口设下了警报机关，时刻提防着，想必刚才也是这么发现我的。他捡几件最重要的东西塞进一个双肩包里，想翻后窗出去，走之前看看我。

“愣着干嘛，走啊，你留在这会被当成我的同伙的！”

“他们是谁？”

“自由社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跟着唐奇翻出后窗，跑出去，同时听到身后清晰的开门声，以及众人闯入的脚步声。唐奇似乎对地形很熟，沿着狭窄的街巷左拐右拐的，有些巷子甚至没有路标。我不知道已经跑到了哪里，像是进入了迷宫一样没完没了，只能跟着他走。

唐奇住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城中村，几乎也是仅存的城中村，据说前些年市政府曾把这个村子规划为一片商业区，被栾颂北拦住了。栾颂北干脆买了这块地，让它保持原样，具体原因不得而知。如今村子里住的大多都是因付不起高额的房租蜗居在这里的年轻人，他们像唐奇一样，是看不到希望的一批人。而最吊诡的是，他们心里藏着对颂北的怨恨，却不得不享受栾颂北的恩惠。

我们沿着城中村狭窄又泥泞的道路跑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身后还有紧追不舍的脚步声，他们咬得很紧，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我已经没有了力气，停了下来，唐奇回头看看我。我干脆摆摆手，我说你先走吧，我还能给你挡一下。他好像很意外，愣愣地看着我。我说，他们找的是你，我不会有事的。唐奇说，他们很难缠的。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跑了，唐奇看了我一眼，拐到了另一条路上。

看着他消失后，我重重喘着气，盘算着一会要怎么应对自由社的人。首先肯定不能说我是颂北的员工，不能自找麻烦，说是唐奇的姐姐吗？那样的话会不会被他们盯住，想利用我顺藤摸瓜钓唐奇呢？

就在我暗自谋划着怎么圆谎的时候，稍一分神，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将我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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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孟千千-栾小川

等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被捂着嘴拖到一个看不清装了些什么的小仓库里，通过仓库的门板隐约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我刚想挣扎，就看到外面自由社的人追了上来，因跟丢了我和唐奇，他们在原地打转。我最初还以为掳走我的是自由社的人，现在彻底慌了。

因为刚才的逃跑，加上惊吓，我激动地喘着气，心脏隆隆作响，好像随时会跳出来或者原地爆掉。我感觉到身后的人加重了手劲，一手捂着我的嘴，一手拦腰将我箍在怀里，我更加动弹不得，更深的恐惧袭来。

外面自由社的人还没有走，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先搞清楚状况。稍微平复后，我看到前面有几块碎玻璃，小心翼翼地伸脚去够，想弄回一两片作为武器。可身后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将我向后拖了拖，我一用力，碎玻璃哗啦倒下了。自由社的人听到了动静，庆幸的是并没有发现我们。我缓了缓神，环视周围，继续寻找脱身的契机，突然看到映在碎玻璃上面的脸。

小仓库里光线很暗，玻璃上照出来的人也不清晰，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想过很多种再次见到他的场景，怎么也料不到居然是这种方式。

姜慎眯着双眼冷静地看着外面，他似乎瘦了一些，好像也黑了些，但除了这些之外，我说不清具体哪里的原因，那个朦胧的轮廓给我一种陌生感。

尽管如此，有些东西还是没变的，我坐在地上，姜慎半蹲在我身后，他的下巴悬在我的头顶，我能清晰听见他短促有力的呼吸声，我熟悉的呼吸声。

他有一段时间特别嗜睡，经常看着书或者电视就睡着了，他睡觉时也是这种短促有劲的呼吸频率，非常大声，那种声音与打鼾不同，就是呼吸声，离得很远都能听到，好像在用力证明自己的生命力一样，在证明自己还活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