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谭霁好像没在上大学后变得更快乐。
谭霁的十六岁在遭受不算“严重”的霸凌,而秦阅航的十七岁,擅长沉默,擅长接受冷眼,不擅长讨好,不擅长流泪。他的高中在谭霁说的那所重点高中附近,上学放学要从校门口前的一条小巷绕行才能到公交车站。附近还有一所技校,偶尔会有人在那条小巷里避开监控,做很多不上台面的事。
秦阅航有位初中同学在那所技校。两个人的父母曾是工友,后面秦家人遭遇火灾,搬离原本居住的居民楼后联系减少,但在制止暴力行为时报出这位“xx级一哥”的名号是很管用的。勒索斗殴的大多是不成气候的小混混,一听就怕,一说就跑。靠这个办法,秦阅航帮过至少五个人。
谭霁恰在此时抬眸与秦阅航对视,眼睛很漂亮,圆而大,专注看人时有无辜且天真的纯粹。
迎新那天很热,谭霁的发尾沾了汗水,贴在额角,留下弯曲的黑色纹路。在他见到分配给他的志愿者秦阅航时,有些没礼貌地盯着秦阅航看了几秒,眼里翻滚又降落的情绪秦阅航并未深究,但他始终觉得那双眼睛令他感到十分熟悉。
合租的一年中,秦阅航和谭霁交流时,也会用“和人说话时要对视”作为借口,尽量不错过每个看清谭霁双眼的机会。他一直找不出做这种诡异行为的原因,直到今夜。
他见过谭霁,在那条窄巷里。
秦阅航无师自通地在十七岁学会了抽烟。
抽烟是很容易的,搞到烟,找到火机,去没人的角落,压下按键,火苗会窜出来,几秒钟内烟头处的烟丝卷曲,空气里只余惨白的烟雾。有人说抽烟能解压,秦阅航在尝试之前从来不信,觉得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谎话。直到他抽上第一根烟。
是不错,比刀割在手腕的痛觉更让人清醒,还不会流血留疤。烟草会摧毁肺,损伤呼吸道,但对精神健康的活动大多对身体有害。秦阅航时常在悲观和乐观中反复,烟能让他镇定,不在冲刺高考的紧要关头担心未来,所以他开始在每天晚自习前的吃饭时间去窄巷中点一根红塔山,因为肯卖他烟的商店老板只给他这个。
遇见谭霁是在很平常的一天,一个周五,隔壁重点高中可以提前离校,住宿的学生大多赶在晚自习之前回家,周日下午再回。秦阅航从烟盒里倒着磕出一根烟,倚在墙角,从校裤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抵在指尖转上两圈后点燃,烟蒂静默的燃烧。
四月的风凉爽,送来附近夜市的人声嘈杂,学生的嬉闹交谈。快一模了,秦阅航有些紧张,原本想趁抽烟时放空,思绪却流转回刚才没算出来的数学题上。那一步要代哪个方程来着?K放对位置了吗?联立的公因数提没提对?
秦阅航偶尔会希望自己的听觉不那么敏锐,但是很难。夜风里有令人作呕的辱骂声,从一墙之隔的另一段巷口传来。秦阅航挥了挥眼前的烟雾,不太有素质地把烟摁灭在一旁的垃圾桶顶,朝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綆薪????3?弎
为首的刺头秦阅航很眼熟,上次就是他在这里勒索隔壁高中的好学生。秦阅航和这人称兄道弟,搬出初中同学,象征他们“师出同门”,才在不动手的情况下将人送走,将同学救下来。但今天,这帮人再次打扰了他为数不多的清净时刻,他很累也很烦,不想虚与委蛇地社交。
秦阅航递了根烟给混混头目,手扬起来挥了挥:“借一步说话。”
其他小弟很有义气地要跟上,混混头拦下了他们。两个人回到秦阅航刚刚抽烟的另一条巷,秦阅航把打火机丢给那人,盯他点燃后,示意他凑近点:“兄弟。”
混混俯身倾耳去听,秦阅航勾上他的肩膀,一拳打在他的腹部,接一记右冲膝,手臂用力向后勾着那人脖颈,扫腿放倒人在地面上。他擒住混混挣扎的手,从另一个裤子口袋里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凌空一甩,刀刃挥出,抵着颤抖不止的喉结,刀尖陷入很小的弧度,却隐隐有血光渗出。
秦阅航从那人嘴里把烟抽出来,看他要叫,眼疾手快反转烟头,微弱的火光熄灭在混混惊惶吐出的舌面上。秦阅航又在他肚子上踢了两脚,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回到那群混混身边,低声和其中一位说:“你们老大刚刚接了个电话就跑了,说二中那帮人约了要和你们今晚在人民广场打一场,来不及通知你们了,让你们赶紧打车跟上。”
社会青年大多头脑简单而执行力强。听后众人居然不疑有他,飞速奔离。窄巷顿显空旷,秦阅航蹲下把半倚在墙根的同学扶起来,用手指抹掉他嘴角的血痕。
秦阅航救人完全出于微弱的怜悯和正义感,并不指望当事人记住他感激他再送面锦旗。暮色垂落,巷深,街口的路灯光洒不进来,隔出昏暗的一片区域,秦阅航挪动位置将灯光遮挡的更严,让面前男孩的情绪可以短暂停留,不必在乎丢脸,哪怕他想流泪,秦阅航也会装作没看见。
但他没哭,一双眼倔强地盯着秦阅航,瞳仁大,镜面般映出此刻的秦阅航。秦阅航不欲邀功,本来就是他多管闲事,看看时间快上晚自习了,他站起来朝男孩伸手,没说话,意思是想拉他一把。
男孩借着他的力气晃悠悠站直了,低声说“谢谢”,慢步踩着秦阅航的影子出了胡同。秦阅航出巷后便跑起来,朝着学校的方向奔去。他跑到校门口后略一思考,干脆送佛送到西,和保安说有人在霸凌同学,拜托他去“案发现场”看看,保护受害人。?9??捌叁零
受害人的外伤已经痊愈,看着漂亮,精致,哭过之后有迷人的脆弱。他的睡衣和秦阅航是同款不同号,衬得人脸小下巴尖,低着头时就连偶尔轻摆的发丝也是仿佛计算过弧度的迷人。
但秦阅航能看见,受害人的心上那道漏风流血的破口,在几年后仍未愈合。它残忍地折磨着秦阅航的爱人,让他在深夜惊疑无措,让他沮丧流泪。
谭霁感受到秦阅航的沉默,他知道秦阅航喜欢揽责任,说过很多次“没能早点喜欢上谭霁是一种错误”。他不想再听秦阅航说这种完全不必要的解释或空谈,他不需要,他喜欢秦阅航,不是为了看秦阅航愧疚。
他告诉秦阅航:“在A大见到你那天,我好高兴。你没认出我的时候我确实很失落,但你帮了我,救了我,你不需要记住我是谁,我记住你就好。其实我也有错,我忘了在见面之后再感谢你一次。不论你是addendum还是秦阅航,不论你能不能说话,我都会喜欢你的。”
越在乎的人越小心安抚】
谭霁说了太多话,很快就困得厉害。秦阅航看谭霁眯着眼睛浑浑噩噩便止了话头。他留了一豆夜灯点亮他身体无法庇护的黑色角落,在微弱的光线中看了谭霁少时,无可避免地感到愧疚和后怕。
第二天谭霁起床时,秦阅航在厨房做早餐。等简单的食物端上餐桌后,秦阅航问谭霁:“回家的票定了吗?”
“还没,我现在定一下。”A市到B市的高铁不算多,谭霁挑了下午两点左右的一班。秦阅航帮他把鸡蛋剥好,很突然地说:“帮我也买一张。”
“你也跟我回去?”谭霁有些惊讶,“你今晚不上班吗?”
秦阅航点点头:“今晚定休,我下午陪你回去,明天我再回来。”
谭霁说“会不会太折腾了”,秦阅航的脸色变得很快不算好看,嘴角抿的平直,直到将手中的鸡蛋完整地脱了壳才慢慢开口。“可是我想陪你,宝宝。”
谭霁只好在软件上帮秦阅航订了票。
在谭霁纠结该带行李袋还是行李箱时,他走进谭霁的卧室,摸摸谭霁的头发:“多住几天吧,等我下周去接你回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谭霁和秦阅航将合租房称为“家”,因为叫宿舍不太贴切,叫公寓又太冷情。当时决定找秦阅航合租,除了因为谭霁不可告人的爱慕,更因为能和秦阅航住在同一座房子里,有一个“家”,便曾是谭霁对这段感情的全部设想。
谭霁最后还是按照秦阅航的建议拿了行李箱,秦阅航帮他推上车,又搬到行李架上放好。落座后秦阅航很不好意思地冲谭霁笑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去B市呢。”
列车启动,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间或有水坑点缀在绿色植被中间,水面反射阳光,又被微风吹散,碧波荡漾。谭霁的下巴靠在秦阅航肩上:“B市和A市比不算热闹,自然景观多些。我上大学之后爷爷没搬回来,也是因为这边风景更好,他待着舒服。”
路程差不多两小时。两个人看手机很少,交流也不算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发呆和看景色。列车平稳地行驶着,听不见太多噪音,只有飞速掠过的原野湖泊诚实地告知着秦阅航,他在逐渐靠近谭霁的过去。
一段他短暂参与后,余波犹在的过去。
下车后秦阅航问谭霁:“要去医院,还是先回你家?”
谭霁想了想回答说“医院”。为了方便,爷爷检查后就直接住院了。谭霁拦了辆车,报出医院的地址后拉着秦阅航坐上后座。当出租车开过某个路口时,谭霁指了指临街的一幢建筑:“这是我转学之后的学校。”
秦阅航捏捏谭霁的脸颊:“转学之后,过得怎么样?”
谭霁很认真地回答:“比在A市的时候好很多。”
转学之后他不再住宿,办了走读。班上的同学没因为谭霁是转学生而排挤他,给予谭霁平等的尊重或冷漠。
在A市时,谭霁被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偶尔的霸凌侵害,成绩下滑的很快。没人能在集体生活中独善其身,无论谭霁多么想专注自己的生活,只要他处在不变的环境中,他都很难消除那些或许可以被称为伤感的情绪,逐渐变得迷惘。
谭霁瞄到秦阅航又在偷偷叹气,安抚性地抓住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不许瞎想。”毎馹哽薪?想想你见了我爷爷要说什么,我上次回家,告诉他我有交往的对象了,今天我进病房就会说你是我男朋友,你记得接我的话。”
秦阅航没有改掉不爱说话的习惯,必要时依然会装哑巴。以前是为了自保,现在是为了省事。见谭霁的爷爷这位对谭霁来说非常重要的长辈是一等一重要的事情,秦阅航变得比向谭霁表白那天更紧张,又开始在心里反复打草稿。不止有要和爷爷说的那份,还有一份,要在今晚讲给谭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