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漫无目的地思考这是近几年养成的新习惯之一，清醒的时候，她不想让大脑停下来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提到，只要你运动的速度够快，你就能赶得上时间，这三年她进步得够快吗？是否和时间打成了平手？

三年前的夏天，她第一次来东京出差时，外面也在下雨，那时她怀揣着一种出人头地的决心，所有困难在她面前都不过是拦路的纸老虎，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工作起来比自己公司的产品更像个机器人，同事们刚开始戏称她卷王，后来这戏虐变成了咬牙切齿的愤恨，都赖她，老板们乐观地将产品正式海外发行的时间提早了半年。

原本给出的时间就不宽裕，一项新产品出海，不仅需要对当地市场做充分切实的调研，还需要寻找可靠的合作伙伴，线上线下的宣传如何铺开，销售渠道如何选择，供应链怎样在拉通的同时预防断链风险……更别提行政方面合规手续的办理，售后的运营和维护，这些事情没有一项是可以随随便便糊弄过去的，因此上头提速的宣言一出来，团队里干活的人疯了大半，当天就有人辞职买机票回家。

那阵儿的工作用“昏天黑地”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连钟数在这边唯一的上级都扛不住了，某个晚上跟国内的高管们开完会，合上电脑的一刹那，对方忽然倒在椅子上掩面而泣，会议室里静得可怕，能听见他哭声里的全部细节。

钟数看着对方哭，想说点什么又没张口，毕竟她自己也被骂的挺惨。

对方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擦干眼泪恢复正常，掀开笔记本盖子，带着残余的鼻音坚决说：“来，我们再看下这个方案怎么改。”

“好。”钟数二话不说，跟上步调。

后来有一天上级问她：“像你这样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天要不是你硬扛着没放弃，我早就崩盘了。”

钟数笑笑说：“领导，世界上比我们难过的人多着呢，如果连我们都觉得活不下去，那些人可怎么办？”

上级以为她在开玩笑，顺势夸赞她想得开，下一句又提醒她，女孩子还是别太在事业上拼命，否则回望青春，除了挣钱还是挣钱，最后除了一身铜臭，什么也没剩下了。

钟数相信对方说这话出自真心，但她并不认同，笑着反驳道：“求之不得，我现在可太想落得一身铜臭了。”

说完这番话，低头喝水的瞬间，她脑海里晃过一个人。

其实她越来越少想到任青轩了，她的忙碌并不允许她有大把的时间去惦记谁。钟数以自己的经验总结得出，那些分手之后走不出回忆的人，百分之百是因为闲。而她精神上的闲适就只有像此刻一样短暂的几个碎片时间，长则半分钟，短则一两秒，这点时间不够那人在她脑海里出声的，渐渐的，她连那人五官的线条都懒得再勾勒了，当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对方时，一闪而过的只有个模糊的轮廓。

随着轮廓的边缘越来越黯淡，钟数想，自己总会爱上新人的。

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钟数面对着空寂的夜晚，和自己开诚布公地聊了好几次，最后接受事实：移情别恋对她来说，比在异国他乡打响零度的品牌更艰难。

飞机落地，停靠廊桥，钟数拉着箱子穿过人流，边走边接电话，她讲的是中文，因为今晚来给她接机的，不是部门新招的日本助理，而是她三年前在 h 市工作时，隔壁工位的那个美女同事。

说来也巧，前同事离职时，钟数和她并不相熟，离职后理所当然地成了好友列表里躺尸的待清理关系。

结果大半年前，品牌运营的同事联系钟数，要在日本当地找几位有一定影响力的 kol 出演微电影广告，一来二去的，钟数居然又见到了这位曾经的同事，对方如今在日本旅居，是个不温不火的流媒体演员。

“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钟数系上安全带，闻言从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颗薄荷糖来，摊开手掌放在对方面前。

“啧，谁要吃这个啊？”同事瞄了一眼，大惊道：“这还是你回国之前我给你的那颗吧！”

钟数忍俊不禁，拆开包装，把薄荷糖塞进了嘴里，舌尖蔓开一股凉意，对方熟练地开出停车场，汇入了地面车流。

“缇洋，我开会儿窗好吗？”钟数缓缓道。

“下雨呢。”聂缇洋皱眉。

“我有点儿缺氧，头晕得很……”

“行行行，开开开。”聂缇洋不用她动手，主动降下了她那边的车窗，裹挟着水汽的冷风飘进来，不消几秒钟就把钟数的面庞变得很潮湿。

她不吭声，就那么望着窗外，聂缇洋瞥她好几眼，忍不住道：“谁惹你了？”

钟数回头看着她，更加潮湿的双眼弯起，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要不你自己照照镜子呢？”聂缇洋指了下后视镜。

钟数伸出手去擦了把镜面上的雨珠，在镜子里看见一副欲盖弥彰的疲倦面孔，恍惚之间她都有点儿陌生，这是哪位？

“回去这一趟工作不顺利？”

“有点儿。”钟数实话实说，叹了口气靠倒在椅背上，零度现在的规模比三年前翻了好几倍，产品的路线越来越复杂，新上的海外业务负责人提了个新奇又诡异的点子：在服务型机器人身上输入老年情色价值。

这个提案集敏感、前景、风险于一体，在公司内部分割出几派激烈的对立，钟数这次回去，正是带着市场调查分析报告回去的。

她闭着眼睛慢悠悠地将来龙去脉叙述一通，聂缇洋挑了挑眉道：“虽然疯狂，但是不失为一个天才的商业想法。”

钟数眼皮也没抬，无力地笑了一声说：“有时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或者说追求什么，就拿这个提案来说，我回去之前没吵出结果，我回去之后依然没有结果，简直是白干。”

“怎么会是白干呢？”聂缇洋不同意，“你等着，我带你看个东西。”

她一打方向盘，车轮偏离了既定的行驶路线，车载音响开始工作。

钟数对歌词心领神会，旋律也有些耳熟，但她始终听不出这是什么歌，副歌快结束时，她将眼睛张开一条缝，斜觑着聂缇洋问：“这什么歌？有点儿耳熟。”

“这首歌的名字叫《突如其来的爱情》，是《东京爱情故事》的经典配乐之一，我知道你不看电视，但是还是有必要告诉你，咱们现在经过的这条路，也是东爱的取景地之一，你看外面。”

钟数掀开了眼皮，侧头望出去，先是看见路边行人手持透明雨伞匆匆走过，接着被雨伞遮挡的建筑物一览无余地伫立在她眼前。

那是自上而下流动着的天幕，面积骇人，各类广告滚动播放，零度的广告突然出现在眼前时，她忍不住吃了一惊。

“这什么时候挂上去的？”钟数猛地回头问聂缇洋。

“就昨天。”聂缇洋得意道：“怎么样？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没意思吗？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个大屏广告。”

“嗐。”钟数连日来工作上淤积的情绪清空了大半，呼吸都轻盈起来，她转回头想再看一眼自家的大屏广告，屏幕上的内容却早已更换。

此时正在播放的是一个十几秒的预告片。

正片大概是个海边发生的青春爱情故事，女主在沙滩上奔跑，镜头给到追逐的男主角，钟数看清男主角的脸，一瞬间怀疑自己太过疲惫而出现了幻觉。

“停车。”她立刻喊道。

“都没在走啊……”聂缇洋很纳闷。

钟数没听见聂缇洋说什么，她看着天幕上那张曾经熟悉又努力忘却的脸，在镜头对准他正面的一刹那，感受到穿越时空，突破屏幕的视线触碰。

突然全世界的雨好像都按下了暂停键，她被屏幕里的人深深注视着，浑身如过电般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