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焕然答应了别人的事总归要做到,因此钟数刚问完,他便嗯了一声,简单到:“还行……跟之前差不多。”
钟数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怀疑陆焕然这话里有作假的成分,她在电话这头皱了皱眉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焕然很不擅长撒谎,他在有限的撒谎次数里总结出的唯一经验就是说多错多,因此钟数不说话,他也就跟着不说话,直到钟数突然出声说柜台叫号叫到了自己,再见。
钟数办完公务,没着急回公司,她在外边找了个咖啡厅坐下,开始翻手机上的微信好友列表,陆焕然如果说假话,那么情况如何已经不言自明了。
她只需要去问一问姜大夫便能得到证实,可惜她没加姜大夫的任何联系方式,只记得自己好像在一次宴会上加过陆焕然师姐的微信好友,当时还忘了给人家打上备注,现在要从列表几十个“认不出谁是谁的无备注好友”里精准捞到师姐,难度系数可不低。
连着问了几个人都认错,钟数被尴尬迎面痛击,差点儿就想放弃,但手指敲打着屏幕,始终在询问着,下一个,下一个……
问到第 5 个人时,总算找对了,钟数顺利从师姐那里要来了姜大夫的电话,拨号,等待接通,笑意盈盈地自我介绍,关心姜大夫的工作和身体,接着表明来意,问起了赵耀。
直到挂掉电话时,钟数的声音始终都是轻快热情的,好像那兄妹俩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一对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但电话挂断的一瞬间,钟数的脸色立马便阴沉了下来。
赵耀的病情恶化之快,已经出现了肾脏受累的表现,按照这个速度下去,过不了多久,她可能都需要换肾了。
这就是陆焕然口口声声说的:还行。
钟数毫不怀疑他的谎言出自任青轩的指使,她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端起冰咖啡一口气灌下去半杯,想要借此平息内心隐隐蒸腾的怒气,任青轩凭什么瞒着她呢?以为她会见死不救?赵耀好歹是她看着长大了一岁的孩子,没有亲情也有感情,作为曾经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人,任青轩连赵耀病情的知情权都不许她享有了。
咖啡没有起到让她冷静的作用,反而加快了心脏搏动和血液奔涌的速度,钟数几根手指轮番敲在手机背面,时时刻刻都有拿起手机给任青轩打个电话质问他的冲动。
可惜质问的立场已经不在了,现在以曾经是朋友这样的理由去征讨对方的隐瞒,多少有些底气不足。
钟数看着窗外被阳光烤焦的绿化植物出神,杯子里的冰块渐渐化完,杯壁上凝结的一层水汽也在她手心里慢慢干燥。
室外墙壁的阴影随着太阳西斜往前延长了一寸又一寸,直到服务员过来问钟数是否需要续杯?
“不用了。”钟数起身拎起包,失神离开。
她去东京的机票已经定好,怎么可能再为一个人回头?但是她如果真的坐视不理,那任青轩要怎么渡过这道难关?
钟数不是凭冲动办事的人,她下班回家先是拉着 ai 问了一通 sle 的临床治疗手段,又想方设法联系上几个学医的朋友,最后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终身不愈,缓解看命。
说句硬心肠的老实话这比飞来横祸命丧黄泉还难办,得上这个病,不仅对病人本身是一种折磨,对病人家属也是看不到头的煎熬。
钟数从来没问过任青轩的财产几何,因为在她看来他们俩都是妥妥的无产者,根本没必要比什么财产数额,但真到了用钱的时候,存款一千和存款一万还是有显著区别的。
她凭借回忆估算了一下任青轩的收入和支出,又在脑海里细细盘点了一通他名下的资产,大概也就那辆摩托值点儿钱吧,其他的东西摆在家里,敞开门都没小偷愿意光顾的。
这样林林总总加起来,任青轩的积蓄最多供他挺半年的,万一半年内赵耀恶化到需要肾脏移植的地步,他怎么拿得出钱?他会去网贷吗?还是借高利贷?或者干脆卖身下海?
钟数以最糟糕的行为方式去揣度他的结局,每想像出一种,她的心就凉掉一截。
是,世界上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在陷入泥潭,但是这个人怎么能行呢?这是她好不容易从淤泥里拔起来的,付出了那么多的爱意和时光,眼看着他要走上正道欣欣向荣了,钟数不能接受他再从堤岸边缘滑下去。
她挣扎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在下一个周末到来之前买了奔向 g 市的高铁票,来去双程的,要是这次不去,下次再有见面的可能,那就是她从东京回来了,鬼知道是何年何月呢?
说来也巧,她要出发的那一天赶上大暴雨,三十年罕见,铁路沿线的一座山体突发泥石流,把铁轨埋了近百米,整个候车大厅里都是延误的旅人,车站大屏上一水儿的晚点标识,广播里话务员忙得没歇过嘴。
信号差得很,钟数并不抱任何希望能打通任青轩的电话,但那一瞬间,车站里纷纷扰扰的电磁波似乎都在给她让路她刚拨出去,任青轩就接通了。
好久没说话,钟数的嗓子有点儿紧,她捂着话筒问赵耀是不是病了,现在怎么在治疗,自己正好有事回 g 市一趟,需不需要顺路来看望。
“她已经不记得你了。”任青轩看着电视屏幕,新闻里场外记者的报道画面一闪而过,熙熙攘攘的高铁站里,他一眼就认出了背景中的钟数,头发长了,身形看着又瘦了点,镜头晃过她大约只停留了 0.5 秒的时间,可任青轩恰好看到了。
钟数愣了愣,听见自己心里轰然一声,有座危楼彻底倒塌,过了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问:“你没骗我吧?”
“没有……你不用来了。”任青轩很用力地控制住嘴角的弧度,以防稍一松懈,脆弱就要显出原形。
两人僵持了许久,直到钟数的信号被后来人挤掉,这通电话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这么戛然而止。
她坐在候车大厅里把车票退了,点击确认时,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打这一秒起,他们是真的完了。
(第二卷 完)
好看
chapter50 东京雨夜
飞机降落时,舷窗外正下着小雨,透过舷窗玻璃俯瞰下方的城市,视线不得不穿过密集的雨珠,其中每一颗雨珠,都包裹着闪烁的霓虹。
钟数是被冻醒的,她上飞机之前刚完成一场三十个小时的连轴转,因此上了飞机放好行李,坐下不到五秒钟就酣然入睡,连个毯子也没来得及要。
隔壁座位的年轻女孩见她醒来,终于找到机会搭讪:“你也是第一次来日本吗?”
这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钟数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扭回头,抱歉地笑了下:“不是,我在这里工作。”
“哇,做什么的?”
“卖机器人。”她说得言简意赅,不耽误对方的浓烈好奇,追问到:“厉害哇,你在这边工作多久了?”
“到这个月底,刚好三年。”
钟数说完愣了一下,大概自己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自己能记得这么清楚。
最初一个人在外打拼的时候,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忽略掉某些节日,后来干脆刻意不去观察年、月、周的变化,她的人生刻度是以事业发展来衡量的,只有事业进步了一个又一个台阶,她才肯稍微放过前一个阶段的自己标准的奋斗者思维,她向来对此感到满意,因此当偶然发现身体里藏着个背叛思想的计时器时,她的错愕不亚于外人。
“这么久哇!”女孩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有家人在这边吗?”
“……嗯。”钟数微笑着点了下头,房子里有一只小猫,怎么不算是有家人呢?
飞机广播里开始例行播放到达提醒,她趁此机会偏开了头,结束这场对话。
玻璃上趴着的雨点已经换了一批,钟数注视着它们出神,笑意慢慢从她的嘴角和眼睛里消失,留下一张很空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