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屏幕里的画面静止了片刻，忽然双方的对话框顶端都开始闪动那行熟悉的“对方正在输入中……”

任青轩率先停手，他想钟数可能是要问“你复习得怎么样？有学上吗？”但十几秒过去，钟数只发来了一句“也祝你工作顺利！”

紧接着她像一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潜水艇，又悄悄潜回了海底，流动着的夜色再次凝固，任青轩好像被树胶站住鞋底的人，再不挣脱就要原地变成琥珀，他只好将自己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撕下来，强迫自己把手机放在一边，开始研究桌上的一小瓶生发剂。

赵耀的后脑勺今天突然秃了一块，指甲盖大小，去了趟社区诊所，医生说是斑秃，正常情况下它是自限性疾病，不用担心。

很显然这兄妹俩谁也没听进去最后四个字。

对于赵耀来说，当秃子比当瞎子还可怕，她跟她哥不一样，基因没有以精挑细选后的最优组合方式表达，五官身材，样样都平平无奇，唯一值得夸耀的外貌特征就是这头又黑又密的长发，今天早上起床，她在枕头上发现一撮连根脱落的长发时，第一反应便是跳下床去照镜子，镜子照不到后脑勺，她不惜生命危险，也要把刚下夜班回家补觉的任青轩从床上薅起来替自己检查。

兄妹俩前面一个镜子后面一个镜子，同时在镜中看见那一小撮白色的头皮时，齐刷刷觉得天塌了。

赵耀啊一声，当场便涕泗横流。

任青轩则是想到，以后不仅无法拿剪头发来胁迫赵耀学习，反而还得费尽心思地去替她补救这个毛病，由此而来的麻烦数不胜数，养孩子，尤其是养闺女的难度总能刷新他的认知极限。

看病时，社会诊所的医生开了一小瓶生发剂，说是国产药，便宜但效果不如国外进口的原研药，医生好心地给任青轩指明了方向，劝他再去买瓶原研的。

但是价格嘛……总之令人望而生畏，任青轩看完犹豫了半天，夜里还是下了单。

等这药从国外发货，过海关入境的几天里，他们又去姜大夫那儿复查了一次，赵耀带着帽子完成这次例行检查，取血针扎进她手指的时候，她连哼都没哼一声，看来比起头发上的问题，这点儿痛苦已经不能勾起她的注意力了。

为她采血的护士姐姐早就认识她了，见她无精打采的，忍不住逗了几句，夸她柠檬黄的帽子真漂亮，配她这张小圆脸蛋儿正正好。

可惜再漂亮的帽子也遮不住检查报告上异常数值，报告还没传到姜大夫手上，仅仅是陆焕然边走边看时扫了一眼，就令他刹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赵耀道：“把你帽子摘了我看看。”

好喜欢这个故事呀，期待后续发展

chapter48 爆裂无声

埋在任青轩脚底下的那颗定时炸弹终于还是爆了，这些年来，他常常能梦到赵耀浑身布满蝶形红斑，一边摔盆砸碗一边痛哭尖叫，又或者大白天里猛地一回头，怀疑身后的阴影里会走出个邪恶的病魔来，毫不留情地攫取他妹妹的健康。

但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过了这么久，他精神也松懈了下来，甚至近来，愈来愈乐观地想到：没准儿赵耀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一辈子，好运气既然肯眷顾他一时，那么未必不能眷顾他一世。

这种盲目的乐观可能都来源于钟数，任青轩靠在医院走廊的墙壁上想，在钟数侵入他的生活之前，他很少想到未来，也不对未来抱有什么美好的期待，但她走进自己的生活之后，俩人之间的现实差距大到：任青轩必须向幸运之神贷款一个安宁富足的未来，才能心安理得地躺在她身边。

现在她走了，乐观织就的幻像也一并被带走，直面疾病、贫困和生死，这才是任青轩生活的本来面目。

诊断结果出来时，他只是稍微愣了下神，便很快接受了赵耀进入疾病活动期的事实。姜大夫夸他冷静，他扯了下嘴角苦笑毕竟他已经在独角戏里排练过很多次了。

儿童 sle 在个体上的临床表现差异很大，任青轩起初以为赵耀的症状是从脱发斑秃开始的，后来才知道她在此之前已经低烧了很久，获知这一点令他怒火中烧，沉着脸质问赵耀：“不舒服为什么不早说？”

“我觉得还好，而且我看钟数姐走之后，你自己都不开心……”赵耀捂着额头，脸颊上有一片一片的绯红色块。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任青轩忍住了咆哮的冲动，赵耀的话让这些天来的一些生活碎片相继闪回到他眼前，他必须承认，自己确实因为某人的离开魂不守舍，乃至于有些忽略了赵耀。

赵耀让他低声一吼，往后瑟缩半步，吓出了眼泪，被这么个倒霉又虚弱的小家伙用一双泪眼望着，任青轩顿时后悔，愧疚不安起来。

他带着赵耀把尿样交给护士，掏出湿巾蹲下来给赵耀擦干净手，语气平常道：“中午想吃什么？”

赵耀说天气热，想吃雪糕。

任青轩空前大方地将雪糕的标准从五块钱一根的可爱多提高到了 40 块一盒的哈根达斯。

兄妹俩坐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上，看玻璃外炽热的阳光将树冠晒得快要冒烟，赵耀一小勺一小勺地品味哈根达斯，快见底了，才忍痛递给任青轩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任青轩正在刷朋友圈里的短剧演员招募信息，薪水日结，待遇看起来一般，应当不至于有被诈骗的风险，听见赵耀要把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儿冰淇淋让给自己，他先是觉得好笑，紧接着又涌上几分感动，最后为了维持自己大家长的威严形象，他选择不屑地瞥了一眼赵耀，淡淡道：“这都小孩爱吃的，我吃什么你怎么连这么一小盒都吃不完？”

“陆大夫说让我少吃甜的，容易长胖。”

任青轩静了两秒，心想陆焕然叮嘱的对，小家伙很爱臭美，一边用激素药物一边摄入糖分，确实比普通人更容易长胖，这才短短两个星期，赵耀看着都比原先胖一圈了。

“该吃吃，一口又吃不成胖子。”

赵耀虚伪地推脱了两下，最后还是欣然接受，刮干净最后一勺冰淇淋送进嘴里，咬着小勺柄叹了口气，忧愁道：“哥，这个药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任青轩说不出口，因为答案是永远。

这一瞬间，发生在赵耀身上的那种浅薄的忧愁跳跃到了他身上，变得格外沉重。他望着玻璃外赤日炎炎的天光，开始幻想拉着赵耀的手站到毫无遮挡的太阳底下去，他想要灰飞烟灭，他想要结束这疲于奔命的一生。

搁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来电显示将他空洞的目光拽回来，任青轩接起电话放到耳边，嗯嗯两声：“放门口吧，谢谢。”

原来是他买的几本二手教科书到了，买书的店子还是当初钟数推荐给他的，钟数说等他上了大学，更没必要买新教科书，退书本费的钱够吃俩月食堂的。

那时候任青轩颇为怀疑地问：“大学食堂好吃吗？”

就他的上学经验来看，食堂都是黑暗料理的代名词。

钟数实话实说道：“大部分都还不错，但是吃久了也会厌的，不过我倒是很想再去食堂吃一顿，等你考上了蹭你的卡去。”

现在要蹭他饭卡的人已经消失了，她当初随口描述的美好愿景却没有消散，远远吊在天边成为一截终点线，任青轩总觉得自己就像是发令枪响后弹射出去的田径运动员，在跨过终点之前不能停下，更不能倒下。

接完这通电话，他多少找回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想立马投胎转世的欲望隐去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又从骨头缝里生长出来。

便利店的收银员正在摸鱼看短视频，忽然听见脚步声靠近，抬头对上任青轩的微笑，猝不及防闹了个红脸：“有什么事吗？”

“可不可以借你一把遮阳伞，马上给你送回来。”任青轩忘了提醒赵耀带全套的防晒用具，而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最禁不住紫外线考验。

“店里……”收银员正想说店里有的是伞卖，但话没说完便反应过来，这位帅哥要的是免费的。

“你稍等一下，我看看。”收银员蹲下去，从底下的柜子里掏出自己上班背的帆布包，包里有一把袖珍的遮阳伞，她拿出来举起手臂，笑着递给任青轩说：“正好有。”

任青轩接过伞，冲她儒雅地点了下头：“谢谢，我押个东西在你这儿吧。”

“不用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