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擦完衣服，抬起袖口抹了下脸的水珠，那一瞬间钟数还以为她是在擦眼泪，但她扬起脸时，面容依旧是笑着的，口中说的，也依旧是与己无关的别人。

“现在小孩上学可贵呢，不像我们那小时候念书，一学期下来就花个报名费，我堂姐的儿子光寒假补习英语都……”

后面的内容钟数就没听进去了。

因为太过吃惊没控制住动作，溅人一身水这种愚蠢的行为鲜少出现在她身上。但当她冷静下来回想，她所感觉到的震惊并不比方才那个瞬间减少半分。

自己居然差点儿要给“努力养家的年轻爸爸”拉皮条！

这远远突破了她为自己划下的道德底线，如果不是自己碰巧这么一问，而是她当面问完 0 任青轩过夜价格之后才得知人家的家庭情况，那她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吗？

钟数不用闭眼，仅是粗粗在脑内想象了一下：003 号给人按摩按到半夜两三点，第二天一早还得骑个破破烂烂的自行车送孩子上学……这画面光是旁观都觉得疲惫不堪，更别提当事人了。

他养孩子养得如此艰难，恰好又反过来说明他不是个卖身求荣的主儿，自己要谈的生意是机会渺茫了，电光火石间，钟数的思绪向前蔓延出去很远，她想到遥远的樟宜机场和摘下墨镜那一瞬间刺眼的热带阳光，想到存款数字上的很多个零和潇洒落座的公务舱那些她梦寐以求又近在眼前的机会，随着 003 号形象的拼凑完全而越飞越远，像悄声碎掉的泡泡，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两滴泡泡水的痕迹。

但她心上一轻，莫名解脱了。

这样也好，钟数重新躺下，终于有心情享受按摩。

回去就这么告诉 Daniel 吧，Daniel 也有女儿，总不至于强迫一个年轻爸爸去和自己的客户做肉体交易。

至于前途、事业，钟数盲目乐观地为自己画了个饼不靠这些歪门邪道，她照样也能挣出一番天地。

夜里十一点，按摩结束的钟数脚步轻盈地走出馨悦，路过服务台时还特意绕去问了下他们对于投诉的处理流程。

得知投诉不可以撤销，钟数鄙夷地瞥了下嘴，她决定这两天抽空再给 003 号写个好评。

hello，008你忘了你俩还是同事有竞争关系?还给同事推销客户?? o???? ·? o????? ?

小妹妹还是年轻啊

chapter4 任青轩

上了一夜的班回来，任青轩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老房子里的浴室保留着十几年的装修样式，淋浴设施简陋得像北方大学的集体澡堂，还是无暖气版本一根水管沿着墙壁竖直向上，在离天花板三十公分的位置停下，折出一个垂直于墙面的直角，水管末端拧着个塑料喷头，喷头的孔堵死了半数，剩下一半的水压变得奇高，只要一抬起开关，头顶的水流便在咕嘟两声后，以你意想不到的速度向四面八方蹿射出去。

澡洗到一半，他抬手拉紧了浴室的窗户，倒不是怕冷，而是发现对面顶楼的那个老不死又在扒在阳台窗户上偷看他。

这完全是个又老又丑又残废的变态，然而正因为对方又老又丑又残废，他也没有任何讲道理的空间。再说了，任青轩生活中并不缺乏这种凝视，他已经习以为常。

不过相比之下，会所里的客人大多数是女客人，对待他的方式还让他觉得好受些。

譬如这些天常来点他钟的一个富婆，姓何，名叫何芳凝，他尊称为芳姐，芳姐十次有九次来都只点他钟而不让他动手按摩，兴致好的时候，芳姐让他坐在隔壁按摩床陪自己聊天，状态不对的时候，芳姐也懒得开口，把遥控器扔给他，只要求他找一部电视剧随便放点儿声音，放着放着，芳姐睡着了，他也就可以走了。

昨晚就是一个“电视剧之夜”。

不过与从前那些相安无事的夜晚有所不同，昨天晚上，他摁下进入键，画面切入全屏播放模式的瞬间，躺着的芳姐忽然唤他：“阿轩，你会卸妆不啦？给我卸个妆行不行？”

他有点诧异地扭过头，看着按摩床上身材略微走样的中年女人芳姐脸上的妆感很重，不是随便洗洗就能卸干净的，片刻，他尴尬地笑了一声说：“姐，我们这儿没卸妆的东西。”

“我带了。”芳姐指指旁边柜子上的包，努了努嘴道：“喏，你想用什么里边都有。”

于是任青轩这辈子头回摸到爱马仕，就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下从客人包里掏卸妆油。

包厢里的灯光不够明亮，他弯下腰靠得近了些以便看仔细，当蘸湿的卸妆棉擦过芳姐眼角的皮肤，他清楚地看见了堆积的鱼尾纹。

“姐老不老？”闭着眼的芳姐忽然问。

“不老。”应对这类问题的答案就像膝跳反射一样，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神经里。

其实他还应该说一句“您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只是想张嘴时，他的卸妆棉正好拂过芳姐眼下的老年斑，谎话在真实面前，变得有几分难以开口。

“那你以后跟着姐怎么样？”略带调笑的语气。

任青轩擦拭的动作微微一滞，说他对金主的心思毫无察觉是不可能的，但听到这句“表白”的瞬间，内心还是为之一颤，伴随长久的余震。

“姐。”他打了个哈哈，将这个问题当作玩笑来处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不能带人出去。”

“不喜欢我。”芳姐不愧是阅人无数的。

“那怎么可能呢？”他假装大惊小怪。

“那就是不喜欢钱？”芳姐闭着眼挑了下眉毛。

“那更不可能了！”阿轩举手发誓：“您就是我的财神爷，我喜欢您就跟喜欢人民币一样。”

“哟！那你喜欢老张也跟喜欢人民币一样？”老张是他的另外一位老顾客，芳姐和老张不仅认识，而且是邻居，瞧这阴差阳错的，任青轩偶尔还能从两位富婆的对峙中享受一把古代帝王的待遇。

“不一样。”任青轩摇摇头说：“雨慈姐是美金。”

“臭小子！”芳姐闭着眼抬手给了他一下，这一巴掌玩闹似的，并不重，只是恰好挥在了他脸颊上，像记耳光。

许是意识到自己打错了地方，芳姐手臂垂下去之后没再提包养的事，任青轩也刻意地笑了几声糊弄过去。

此时站在自家漏风的浴室里，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抬手摸上脸颊，滚烫的水流从他手背上淌过，他无声地问自己：不是本来就打算趁年轻捞几笔吗？怎么送上门的机会还给拒绝了？

不会是因为芳姐对自己太好，他即便自甘堕落，也不愿意让对方见证这腐烂的一面吧？

这理由简直有点可笑，要知道对他这样处境的人而言，道德虚线是多余的矫饰。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谁让他当时脑子瓦特，不仅拒绝了，还怕芳姐不开心，执意给人家按了个肩颈作为补偿。

这会儿他自己洗澡都懒得动用这十根操劳过度的手指头，关了水龙头就扯过浴巾搭在背上等身体自然风干。

等风干的间隙，任青轩捞过窗台上的手机，打开看了几眼，没有新消息，倒是短信提示他有人在点评软件上给他写了好评。

？总不至于是芳姐，芳姐从来不在那个平台上写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