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误了人家的工作时间，不成就这一单交易似乎有些对人不住，钟数犹豫两秒，心想看在服务员可爱的份儿上，按个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每天做牛做马地挣钱，不就是为了消费吗？

想到这儿，她松了口，拍拍掌道：“有女技师吗？给我介绍介绍。”

最终，钟数挑了个 008 号，不为别的这数吉利。

008 号的公式照远比她本人要成熟，钟数在不停滑过的屏幕上点住她照片时，看中的除了数字，就是她腼腆又羞涩的表情这样一个人应当是很安静的，恰好钟数也没有和陌生人闲聊的爱好。

但事实与想象背道而驰，这小姑娘托着洗浴用品探进头来，对上钟数的第一眼，就冲她呲着牙露出个无比熟捻的笑容，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一口一个“姐”。

她蹲在钟数脚前，一边撕开包装往泡脚桶里倒盐一边问：“姐，你一个人啊？”

钟数抬起视线看着前方的投影幕布，手里的遥控器在飞快切换剧目，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但愿对方能够从她的敷衍里读出“不聊天”的意图。

然而事与愿违。

008 号接着说：“哎，其实一个人挺好的，好多人觉得一个人来按摩奇怪，我倒是觉得没什么，按摩嘛，又不是澡堂子里搓背得找个帮手。”

钟数很轻地笑了一下。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而后很快抿了抿嘴。

这不是什么多有趣的包袱，她自我反思道，只是因为她离开北方太久，偶尔听见别人开集体生活的玩笑，身体会率先感到亲切。

“姐，你平常刷抖音吗？”008 接着问。

“我没有抖音。”钟数打定主意，这位妹妹要是再问下去，她就要端出营业性微笑说自己累了。

结果人家后面跟着的是一长段陈述句“我前两天在抖音上看见有人说自己干什么都需要搭子，什么吃饭搭子，喝水搭子，上班搭子，睡觉搭子，连拉屎也有搭子！你说说，这人是缺胳膊少腿，自己不能活吗？”

钟数的视线焦点在幕布上移动，敷衍道：“或许是的吧。”

“我反正是理解不了，我干啥都喜欢一个人，吃饭逛街睡觉，我就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挺好。”

这会不是本能了，大脑的意识驱动她笑了声，钟数低头看着 008 号乌黑浓密的后脑勺，一时竟然没守住自己高冷的人设，不由自主地拿自己曾经被问过的问题来举例：“那你要是碰到喜欢的人呢？”

008 号脸颊迅速飞红，钟数破罐子破摔，放任起自己的不理智，恶作剧似的逼问她：“你有啊？”

幕布里的电视节目都毫无新意，钟数忽然对眼前这出戏感兴趣，向前倾了倾身子问：“谁啊？”

“就……同事，一个男的。”

钟数盯着她溜圆的后脑勺，缓缓坐直身体，继而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这也是正常的，一个年轻按摩师的交际圈不会太大，同事是最丰富的人才库，而钟数有一种敏锐的直觉，促使她多管闲事地开口道：“任青轩呐？”

“你你……你也知道他？”008 号激动之下有些结巴。

“算是知道吧，今天本来想点他的。”

钟数没介绍自己为什么没能点到任青轩的原因，对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因为任青轩太忙，挤不出时间来招待这位客人。

008 号像追随偶像的粉丝一样，不允许任何人对任青轩产生负面印象，听了钟数略显失望的语气，忙不迭开口解释：“没排上号是吧？很正常的，姐，你可能不知道，阿轩他上个星期被客人投诉了，按我们这儿的规矩，被投诉就要从金牌榜上下撤下来，薪水和奖金都少一大截，严重的还要被罚款。”

“哦。是吗……”

钟数当初投诉他的时候，曾经暗暗希望处罚越严重越好，这会儿反倒是涌上一点微弱的后悔，但很快摆脱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觉得抱歉。

008 号接着说：“他有些客人听说了这件事，最近都在积极给他刷单量和口碑，只要口碑再涨回去，他就能再回到金牌榜。”

“我今天在前台看到他，已经在金牌榜了。”钟数掠她一眼，淡淡道。

“是啊，他回头客的数量太多了，没几天就刷回来了。”008 号既羡慕又欣赏地发出一句：“人缘好就是好啊。”

“哈哈。”钟数打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小姑娘还是太年轻，这算什么人缘好？这分明就是待价而沽的头牌，James 色迷心窍，那些拿钱给阿轩砸好评的富婆们心思也纯洁不到哪儿去。

“姐你今天过夜吗？”008 号似乎打定主意要把自家偶像推销出去，不等钟数回答便接着说：“你要是不着急走的话，一会儿下班了我找阿轩过来和你打个招呼，方便的话你们还可以留个微信，这样你下次想来点他就可以提前在微信上和他约时间了，怎么样？他技术真的蛮好的。”

钟数盯着天花板，脑内飞快地拨起了算盘。

这里过夜费不便宜，真留下的话，明天一早还得打车回公司，万一路上堵车……她这个月没有补卡额度了又是半天的误工费和飞走的全勤。

这些数字随便一加起来就是两三千，对于钟数来说不算小钱了。

但就这么回去？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的良心跑这一趟，结果草草收场，连人家面都没见上，明天 Daniel 问起来，她要怎么交待呢？

哎，人穷就是气短，成天要算计这个考虑那个，累都快累死了，怎么能均匀吐息？

钟数烦闷地“啧”了一声，被 008 号敏锐地捕捉到，对方善解人意地递出台阶：“没事，姐你要是今天不方便就下次再来呗。”

钟数没答话，她心想自己做好人不坚决，做坏人不彻底，瞻前顾后，怎么成得了大气候呢？

沉寂了几分钟，钟数开口问：“不过夜今儿晚上就等不到他了是吗？”

“是。”008 号陪着笑说：“他钟排满的，要一直上到夜里两点多。”

钟数嘶了口气，搞什么？一个按摩师，又不是造原子弹的，多上俩小时班也挣不出来几百块，不还是一样的穷？卷个毛线啊！

然而，为了照顾粉丝心情，钟数语气里的嘲讽很不易察觉，她说：“他这么爱上班？”

008 号蹲在按摩床边，右手握住钟数的脚踝抬高，左手揉捏起她的小腿腹，听着听着头一歪，想到什么似的，脸上流露出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怜悯来，轻声道：“哎，这个其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他有孩子要养吧！”

“孩子？”钟数一惊之下坐直了，小腿受到上半身动作的牵扯内收，顺势从 008 掌中滑落，砸在按摩床边沿，脚掌拍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扑湿了 008 的胸口。

“对不起。”钟数连忙从身后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看着 008 擦拭衣服，她忍不住又问：“他都结婚有孩子了？多大了？”

“没事没事，我擦擦就好……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女孩，好像都上小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