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被她嘭一声推回去合上,工牌也丢了进去,半截绳子卡在抽屉外,预示着一刀两断的决心。
她丢下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的身份证明,再次回到产线。
现在距离厂区停转不到一个月了,工区里仍在生产的线体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条,她挨个儿看过去,每看一条都要喊来管理设备的工程师询问。
管设备的工程师是个年轻小伙子,脸皮白净,茂密的黑发里夹杂着不少白发,一跟钟数说话就脸红,但几条线走下来,也算是熟悉了些许,敢抛出些设备参数之外的话题了。
“上次重工的项目,后面还是你来管吗?”
“不知道。”钟数四两拨千斤地回答。
“不会不做了吧,直接赔钱?”
“看老板决定。”钟数继续冷酷道。
“那重工线的人还能转去嘉吉厂吗?”
钟数诧异地转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谁跟你说要转的?”
“重工线的人都在传啊,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传出来的,反正很多人都信了,这次客诉的消息一回来,他们都慌了,怕到手的鸭子飞了,你可能不知道,产线上很多人一点存款都没有,干一个月活拿一个月钱,要是下个月失业又找不到工作,就要去睡桥洞喝西北风了。”
钟数以沉默作答,那时候她很有把握,所以也没想着要那女孩保密,结果开了张空头支票,伤好多人的心。她此刻很想问问跳楼的那位员工究竟为什么而跳,和自己开出去的这张空头支票有无联系,但她几次想要张嘴,都没成功。
真怕答案是肯定的。
“今天 a 栋跳楼那个,就是欠了十几万网贷还不上,女朋友知道了要跟他分手,他拿跳楼威胁人家嘛,结果一激动,真掉下去了。”
“……啊,哦,原来是这样。”钟数树獭似的,慢动作给出反应,慢慢扭回头,接着去看显示器上的参数数值,但眼前的数字不进脑子了。她揉了揉鼻尖说:“何必呢,十几万又不是十几亿。”
“他们跟你不一样的咯,现在经济形势不好,找工作很难的,产线上好多人看着年轻,其实都结婚了,上有老下有小,肩上担子重着呢。”
钟数眉目一敛,想到那圈细细的金戒指,戒指的主人去了哪里呢,生活是否有所着落?
看完所有设备回来,Rock 那边的会也散了,俩人在过道上碰见,Rock 刚要开口,钟数抢先发了话:“Rock,有件事想请教你。”
“什么事?”Rock 就近找了个小会议室,关上门,打算劝劝钟数不要跑路,他权衡之后发现,尽管钟数不服管教目无法纪,但眼下除了她,自己还真是无人可用。
钟数:“如果这次重工项目判 fail 的话,重工线的人还能转去嘉吉厂吗?”
Rock:“这得看厂长们的意见,但是判 fail 估计没戏。”
钟数追问:“如果不 fail 呢?”
Rock 睁大了眼:“什么意思?”
“客户那边没有追重工的 ddl,只要我们在厂区停转之前交出良品,理论上还有顺利结案的可能,是吧?”
Rock 忍不住质疑:“你现在连第一次重工的问题出在哪儿都没有找到”
“我找到了。”钟数打断他:“我怀疑是设备机差导致的误判。”
“你怀疑?”Rock 深吸一口气,挑眉道:“就算你怀疑的对,设备机差也是无法避免的老问题了,之前各部门开会讨论过很多次都没解决,你想怎么处理,时间这么紧急”
“我会找到办法的。”钟数坚定地盯着他:“你只要承诺这条线上的人可以按原计划转厂,我保证这个项目顺利结案。”
Rock 被她狂妄的口气噎住,而后颇不理解地抱起双臂笑了下:“这不是儿戏,你做不到怎么办?”
钟数一只手搭在了小会议室的门把手上,压下把手正要出去,回头认真地冲他说:“Rock,我还是那句话,天塌下来,我顶着。”
好酷好酷
钟数还是不理解底层人啊,有时候底层人的十几万也是需要很长时间的
chapter26 春雷
设备机差的处理原本有章可循各厂区保存有专门的校准仪器,由设备处的经理负责调度使用。
但钟数一打听才知道,显示屏厂的校准仪器早就已经随着厂区搬迁转移出国,落地越南都仨月了,更加不幸的是,跟这套旧设备一块儿奔赴异国发挥余热的还有设备处的经理本人。
好嘛,这个破厂本来就人才凋敝,上级的转移风声一下来,卷走的都是精兵强将,剩下一票儿老弱病残,没一个能顶事儿的。
钟数拉齐了设备处剩下的几个主要干事开会,结果就得到这么两个糟糕的消息,她啧了一声,重复问:“厂里就没一个人会调了?”
剩下几个倒霉蛋挠耳朵的挠耳朵,抠裤缝的抠裤缝,就是没人敢站出来回答。
“废物。”钟数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散了会,她回到工位简单收拾了电脑鼠标和重工项目的资料,准备自己去另寻他法。
Rock 刚被厂长批斗完,急头白脸地从她身边路过,俩人眼神交错,钟数什么也没解释,背上包就下楼出了厂。
她骑着电驴奔嘉吉厂去,中途等红灯时才想起来自己没提前通知,于是临时掏出手机给 Daniel 打了个电话,打算放软身段谦卑地表示自己需要借用几天校准仪器。
Daniel 没接,钟数把意图编辑成文字发过去,等她骑到嘉吉厂门口时,Daniel 的回复也到了有事外出中,可与小野接洽。
小野在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接见了钟数,钟数颇为惊讶,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厂长给安排一个独立工作空间的,要知道就连厂长本人的工位,都和众牛马划在一块儿,呼吸同一片污浊的空气,只是格子宽敞、隐蔽了些而已,而小野这里不仅自成一国,甚至装修都比外面气派。
她在日式沙发上坐下来,屁股刚挨着沙发便感叹了一句:“小野先生的沙发真好!”
小野身形一顿,刮目相看道:“你会说日语?”
“一点点。”钟数用日语回答。
小野从她的发音判断出来,钟数过于自谦了。他乡遇故知,多么令人兴奋,尽管钟数和他远谈不上“故知”两个字,但屈服于现实,眼下能有一个和他用日语对话,畅聊日本文化的平替,已经令他大喜过望了。
钟数喝着小野泡的茶,听他倾诉了三十分钟的思乡之苦,从中得知小野来自日本青森,这是全世界降雪量最大的地方,不同于想要离开家乡去往大都市的年轻人,小野格外留恋家乡,他爱雪天,也酷爱滑雪,结果苍天无眼,将他撇到了这么一个全年无雪的地方。
“工作真是令人难以忍受啊。”小野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