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数表面附和，心想连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空降兵都要抱怨工作艰难，那自己还活不活了，更别提车间里那些流水线工人……人间疾苦，对方浅尝而已，两厢比对，更见生活鸿沟。

他们聊起川端康成的《雪国》，聊到单板和双板，顺带侃了一通世界范围内的顶尖滑雪运动员，小野提到个日本人名，钟数连连点头，说自己也非常喜欢他的招牌动作，其实她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招牌动作，但无所谓，她很擅长演戏。

小野好久没这么痛快地和人聊天，差点儿没刹住车，一直聊到他下个会议开始前 5 分钟才堪堪打住，钟数逮住机会重新提醒了他自己的来意。

“当然。”小野爽快地送她出办公室，应允道：“我会请设备工程师帮你把仪器送过去，但据我所知，能够调试这套光学校准仪器的人并不多，唯一的一位最近在出差。”

“已经给我很大帮助了，多谢。”钟数早有预料，嘉吉厂的产品用到光学设备的部分并不多，设置的相应岗位也寥寥无几，唯一一位技术工程师前两天发朋友圈显示定位在泰国，她来，就只是奔着设备来的。

至于操作设备的人，她打算去供应商那里要。

和供应商的谈判就不是一个人、一个小时能搞定的事儿了。钟数要带上显示屏厂最资深的 sqe 一起他们同供应商打交道的经验最丰富，但 sqe 的人向来看 Rock 不顺眼，恨屋及乌，钟数惨遭池鱼之殃。

她软硬兼施，整整磨了 sqe 的负责人两天，对方才被她的诚意打动，同意陪她跑一趟。

“说实话，厂商不见得会乐意借人给你你知道吧？”

钟数当然了解，自己要查的不良品是用对方的材料做出来的，万一查出来是对方来料就有问题，那对厂商来说无异于引火烧身，稳赔不赚的买卖没人愿意干，这一去，阻力可想而知。

钟数：“总得试试，按理来说，怀疑是来料问题的话，厂商本来也有配合我们筛查的义务。”

负责人摇头一笑：“咱们真的只占着一个理字了。”

为了以理服人，钟数豁出去了，厂商设宴款待，本来试图把她和 sqe 的负责人喝趴下两个女流之辈嘛，对方还是有把握做到的。

结果钟数和负责人手拉手，坚强地挺到了最后，一顿饭俩人在厕所抠了三四次嗓子眼，最后一次在卫生间遇上时，钟数嗓子都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一张嘴像是失声似的，笑到：“对不起啊杨姐，害你吐这么惨。”

杨姐摆摆手，从洗手台边抽了两张擦手纸给她擦嘴，头晕脑胀道：“还好他们那个最能喝的没来。”

这种时候了还这么乐观，钟数蹲在马桶前虚弱地笑了两声：“你知道他们爱灌酒还陪我来，我”

煽情的话不必说，杨姐抢她说完之前开口：“我知道你办这事是为了谁，你不用跟我说谢谢，这行呢就这样，反正人在做天在看，咱们做事各凭良心。”

钟数笑了笑，把感谢的话咽回肚子里，趁神智还清醒着，踉踉跄跄地扶着墙去了前台，摸出手机把账结了。

前台服务员看她这幅惨样，问她需不需要解酒药。

“谢谢。”钟数答非所问地趴在前台请服务员帮忙找一下厂商工作人员的车牌号和停车位置。

“我要给他们叫代驾。”她划拉着手机，眼前的方块字渐渐重叠在一起，甩甩头，能看清楚些，没几秒又迷离起来。

“我帮您叫吧。”服务员一边推给她一杯温热的蜂蜜水，一边自己联系代驾过来救场。

钟数双手圈着玻璃杯，隔着三十公分的距离看着这张年轻稚嫩的脸庞，竟然渐渐看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可尚存的理智提醒她，这和产线上那位消失的女员工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她沙哑道：“我得给你代驾的钱，怎么给？”

“明天或者有空的时候来这里找我就行。”

“你不怕我跑了吗？”

对方愣了一下，笑到：“没想过诶！”

钟数也跟着会心一笑，允诺说：“我明天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得到答案，钟数安心地回包间去了，和杨姐一起挨个儿叫醒厂商的工作人员，把他们送上车，嘱咐好目的地，又把结完账的发票塞进对面领头人的口袋，这才砰一声合上车门，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钟数泄了力，双腿一软蹲下来，嗓音喑哑地扭头问身边人：“杨姐，你说他们会遵守信用吗？”

酒桌上的承诺作不作数，钟数也拿不准，她留了个心眼儿，偷偷录了音。

“肯定会。”杨姐打趣道：“男人的话，酒后最真，床上最假。”

俩人一起在夜色中大笑起来。

第二天，钟数果然收到了厂商同意派驻设备工程师协助调试的邮件，尽管过程坎坷，但这项任务的推进速度已经远超旁观者的预料。

如果说第一次重工，钟数还只是借由职位优势展现出了一点精英份子该有的派头，那么这一次力挽狂澜，则是她全凭个人能力交出的惊艳答卷，参与到这个项目里的所有人都开始重新认识钟数，意识到她此前乃是明珠蒙尘。

可惜，只有钟数自己知道，她决定要走了。在走之前，她得把这件事干净利落地结束掉，为此她比第一次重工更加细致地盯着产线的一举一动，确认来料问题之后，直接揽过了和厂商对接的窗口，三天两头地奔厂商那边去出差。

忙碌至此，忽略掉非工作消息是很正常的事。

任青轩第二次提醒她该买票准备去 g 市，而钟数没有回应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打了电话。

彼时钟数正在跟厂商开会，第一时间先把电话给挂了。

紧接着任青轩脾气上来，又打了第二个。

钟数只好示意众人稍等，自己出去接个电话。

她在走廊里接起电话，一开口便语气不善：“什么事？”

“周五去 g 市的票你还买吗？”任青轩毕竟是沾了她的光才能有给赵耀挂上名医门诊的机会，再怎么不爽也只能忍着。

钟数一听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对，这么重要的事她忘了给下文，撂下那兄妹俩悬心吊胆好几天，这叫人干的事儿吗？

“今天周几了？”

“周三。”任青轩无语道。

钟数捏捏眉心，纠结半天，为难道：“我这实在走不开，可能没法儿陪你们去了，我让我朋友接你们？”

“不用了，联系好就行。”任青轩本想说一句“医院的大门我还不知道朝哪边开吗？”但理性克制着他，没让他说出口想恃宠而骄？那也是需要底气的。

挂了电话，钟数心神不宁地回去接着开会，工作塞满她的日程，一直到下班，才有时间腾出脑容量来和陆焕然商讨细节。

“你不会是在骑车吧？”陆焕然听见她这边的风声。

“你猜中了。”钟数皱着眉望了眼天际处分界明显的云层，头顶阴云密布，而遥远的云边外还有一线灿烂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