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像什么话?快把衣裳穿上!”他赤脚下地,在裴湘脱下的层层冬衣里翻找起来,“我没有那么下贱,真的,我没有那么下贱。你不要跟外头那些人一样,把我想得那么不堪……”

裴湘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又要哭了。她攥了攥拳,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他不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公子哥儿吗,吃穿不愁、逍遥快活,他哪来的这些富贵闲愁?

冯琦替她穿好衣裳,手忙脚乱的,又朝院里的小厮喊,说要回去。

裴湘知道他的意思,也不过多挽留,只贴心嘱咐道:“夜里凉,路上许有结冰的地方,您自个儿当心。”

冯琦拍拍她的肩,态度和缓很多:“我省得。明天我吩咐人送些银钱还有炭火过来,天儿冷了,你这屋里也该笼一盆炭。”

现如今的情形,已容不得裴湘拒绝这种雪中送炭的好意,她乖巧地点点头,又把披风递给冯琦,开门送他出去。

冯琦大概是怕她不放心,人都走到院子中间了,又回过头承诺说:“过两日我还来!”

裴湘虽不在意他来不来,但还是尽量露出一个明媚的笑,一直等到冯琦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她才收敛神情,缓慢吐出一口浊气。

汴京城的墙,一向是挂满了耳朵的,没多久,冯七郎在外娶二房的事儿就传得满城风雨。男人风流,世人司空见惯,主要这回遇上个罪臣之女,众人闻所未闻,于是争相议论,一时间众说纷纭。

冯翰林夫妇两个没少为这件事吵架,口径一致,都是要昔玉去把梨花巷那个贱女人料理了,好替冯家清理门户。昔玉不肯,她那一对黑心公婆就联起手来骂她,说来说去,都是怪她没用,笼不住男人的心,这才叫外头的骚女人钻了空子。

昔玉势单力薄辩不过,索性躲进房里不理人,连饭也是让丫头们端进去吃。这天晚上,冯琦才刚进屋,就看见她抱着碗儿,正小口小口喝粥。

他们夫妻,只是没有情分,到底说不上是仇人。冯琦见桌上连好一点的菜都没有,又吩咐厨房重新做几样送来,丫头们替他卸了最外头的鹤氅,他就在昔玉对面坐下,说他也饿了,也想跟着吃点。

昔玉对他的态度,倒也还好,不做指望,也就不会歇斯底里。等热菜上来了,她还挑了两碟子冯琦爱吃的,摆到他面前,事不关己说:“我吃饱了,你吃吧。”

他们从成亲到现在,关系一天不如一天,偏两个人的性子又都说不上温柔,许多事情上连好说好商量都做不到。裴湘的事儿,家里肯定会给昔玉气受,冯琦看在眼里,也不是完全不能体会妻子心里的苦。他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向枕边人示弱,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跟冰碴子似的,从头到脚,扎人一身窟窿眼儿。

昔玉对他更没好气,明明没吃几口饭,又冷着脸往榻上一歪,他再说个什么,她也毫无反应,从来不拿他当回事儿。

可再怎样冷淡,裴湘那边,总要有个说法的。新婚燕尔就提纳妾,冯琦心里终究过意不去,又说:“你放心,家里一切自然还是以你为尊,你是姐姐,她是妹妹。裴湘很听话懂事,她不会与你争驰,这一点,我绝对敢担保。”

昔玉听他说话,只觉厌烦无比,举起手来捂住耳朵,等他聒噪完了,她才疲倦道:“你们的事,我不想管,你爱娶谁娶谁,只要你能说服你爹妈,我不会说一个不字。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乖,已成怨偶,何谈恩爱,咱们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慢慢地,她也流了眼泪出来。轻轻用手抹掉,她尽力维持刚强,语气里也添了一丝坚决:“冯琦,你要实在觉得我碍你们的事,要不我们就上奏和离了吧?快刀斩乱麻,你痛快,我也自由。”

和离,冯琦当然没想过,他内心深处还是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皇命不可违的想法,勇气一度是他严重缺乏的品格。他既不是纯正的君子,敢于坚持本心,也不是彻底的小人,能够如蝇附膻、不畏人诛。他就是一个庸碌的王孙公子,怀有一点可笑的兼美之心,又胆小懦弱,敢做不敢当。

“和离?还是不要了吧……”他这样对昔玉说。

昔玉料定他是这个说法,愣了会儿神,反而嗤嗤笑起来。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这辈子就算是赔进去了,没有好日子可过了。

冯琦看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怕她大悲大喜伤身,又搬出话来安慰:“我不会再娶了,真的,你信我。这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根本不懂女人,这是肯定的。昔玉呆呆望向丈夫焦急的面庞,只觉腹中翻江倒海,一阵急火攻心后,她朝冯琦胸口重重吐了口血。

不同于冯家的鸡飞狗跳,遗怜这两个月在文绣街住习惯了,还觉得很惬意。主要况文轩前两日也回汝州清点聘礼去了,少人管束,又没有婆婆需要晨昏定省,睡到日上三竿也无所谓,遗怜因此还长了一点肉。她原本单看脸,总觉得太过单薄,这下胖一点了,丫头们还夸她驻颜有方。

遗怜揽镜自照,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秋白她们说得太邪乎了:“哪里有变化,我怎么看不出来?”

深冬将至,厚一点的袄裙就要拿出来穿,趁着今天艳阳高照,秋白就领着桃酥蕙香在院里晒衣裳。轻轻一拍,灰尘满天飞,秋白说话都张不开嘴:“一个人的气韵,也不单指容貌,还受限于心境。烦心事少,就不存在五内郁结,外人瞧着,自然是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遗怜偏头想了想,觉得这个道理也说得通,就放下铜镜,端起不远处的酒杯来嘬了嘬。她酒量一般,酒品更是奇差,因而只喝果子酿的酒,只图有这么个东西借味儿。

人一旦清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现在的话,偶尔她也会想起元暮江,从窗户上探头看看秋白在忙什么,她尽量不着痕迹问:“绿珠这些天怎么没过来?”

秋白也是聪明人里心眼多的,一下就明白过来关窍,回说:“这不是前两日二少夫人诊出喜脉来了,二太太高兴得很,又吩咐绿珠把二少爷房里的人通通撵了,不许她们耽误二少夫人养胎。二少爷那屋里乱得跟什么似的,绿珠忙不过来,就来得少了。”

眨眼的功夫,李佩英都当祖母了……遗怜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虽然给人家当祖母未必是一件多好的事吧,但莫名其妙就落于人后了,还是容易令人心生不平。要是元暮江能干一点,说不定她现在也含饴弄孙了,况遗怜甚至会这样想……

秋白见遗怜愣着不说话,又笑着解释:“绿珠人虽没来,话还是带到了的。五少爷的伤,已经没大碍了,老太太正四处替他寻访亲事,听说已大致有了眉目。再有就是,二老爷帮着在太后娘娘跟前求情,还替五少爷在吏部谋了个闲缺,只怕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

有了着落就行,只要一切顺利,况遗怜就觉得安心。她终于合眼躺下,又就着冬日暖阳,睡了半下午的觉。

一觉睡到日头偏西,再醒来,几个丫头都守在身边。桃酥的脸圆圆的,像刚出锅的大包子,遗怜没忍住捏她。一阵嬉笑过后,门口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声音,阿罗摇摇晃晃被她父亲牵着,见了遗怜就泪流满面喊:“阿娘……”

霍家也就阿罗最让人心疼,其它人都不太讨喜。

霍家整体来说,都有点精神不正常,后面他们家族复兴以后,会好一点。

昔玉的性格也很适合当寡妇!

明白了老师!火速写死冯琦!

五八、这回去也

遗怜伸手把阿罗抱进怀里,一下就察觉到这孩子轻了不少,抬头看霍引渔一眼,他也说是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吃不下东西,饿瘦的。

霍家所有人里面,最无辜的就是这个小女孩子了,遗怜怀着异样沉痛的心情哄阿罗:“乖,让姨妈看看。”

摸了额头和腋下,比想象中好一点,至少不发热。遗怜稍放下心,又叫秋白把晚饭端上来吃。阿罗脾胃不和,吃一口吐两口,遗怜也不敢多喂,只从荷包里拿出一块儿口味清甜的松黄饼给这孩子玩:“吃这个吧,这个好吃一点。”

这种哄孩子的吃食,多半都刷了好几遍花蜜,吃起来甜津津的,小孩子才喜欢。阿罗双手捧着花饼咬一口,又才抬起头,说话时眼睛亮亮的:“真甜!”

想是病了的缘故,丫头们也没有过分折腾这孩子,连头发也不给梳。阿罗的发梢本来就又卷又翘,这下看着更像炸了毛的巧巧犬,遗怜只得又叫桃酥拿梳篦和头油来,一下轻似一下地帮阿罗栉发。

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安静坐在榻上,时不时还笑作一团,霍引渔坐在稍远一点的椅子上,心里有说不出的宽慰。不管怎么说,况遗怜对阿罗还是很上心的,就为了这个小女孩儿,她应该也不会对他们父女太过绝情。

他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忽而又多了几分信心。

阿罗病着,很快就在遗怜怀里沉沉睡去,她把小孩子放好,又吩咐小丫头们轮流看守,这才到外间跟霍引渔说话。

他今天带着阿罗来,意图很明显,遗怜甫一坐下,他就迫不及待拉她的手,问:“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一定要退婚?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跟我说,我可以改。”

遗怜试着挣了几下,发现挣不过,索性任他牵着。她在心里咂摸了许久才开口:“许多事,原本不想说那么直白的,偏你又要问。接下来我的每一句话,若有冒犯,但请海涵。”

“你我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直说的?”霍引渔脸上尽是疑惑,“我让你不痛快的地方,不外乎两个人,一是阿罗,二是玉书。阿罗只是个孩子,你大可以拿出容人之量来与她好生相处,不怕日后她不记你这位后母的好。玉书就更不值一提了,我何曾把她放在眼里?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愿意嫁我,今生今世,我唯你一人,这样还不行吗?”

遗怜笑得眉眼弯弯,她觉得霍引渔犯起蠢来,真大有无人能及之势:“霍仲明你知道吗,你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一直都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