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郡主常进内廷,回家总当着老祖母面儿提起太后娘娘对她有多疼爱,多数时候平恩长公主都不搭话。只有一回,贺翊说得实在太过绘声绘色,惹得老太太吃味儿,当即放出话来,说:“韦月娥这个坏婆娘,囡囡不许跟她好!”

有这样的前情在,平恩长公主对此次赐婚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所以,不管贺翊再怎样胡闹,要死要活也好,杀人放火也罢,平恩长公主作为祖母,都会坚定地站在自家孙女这边,倾举家之力对抗皇权。

贺翊瘦小一张脸上全是泪水,隔辈亲哪看得此等惨状。平恩长公主将贺小郡主紧紧揽在怀里,眼中杀机四伏,话语里则满含关切:“阿翊乖,不哭不哭。祖母午后就往宫里递折子,明儿我进宫去问问杨仙芝,我赵有金的孙女儿,也是她们想摆布就摆布的吗!”

这句杨仙芝,指的就是做主赐婚的杨太妃。

这几日公主府一直来客,虽说主要都是冯家那个死缠烂打的亲家母以及她的狐朋狗友,然而庆阳郡主到女儿房里的时间,还是晚了些。

她一进门就看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抱着纵情任性的小女儿,正在口无遮拦地骂现如今世上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韦太后和杨太妃。

庆阳郡主的性子,既有她母亲烈性张扬的一面,也有她那个便宜老爹中正平和的影子。冯家这门亲,她再怎么不满意,也不会宣之于口,反而走上前去,把一老一小拉开,说:“官人已经去想办法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安分点,别再给我添乱。”

说着,又把贺翊手里攥着的白绫夺过来,扔到地上,正色道:“阿翊,你太胡闹了!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连你祖母也不知道心疼吗?六十好几的人了,听说你在房里悬梁自尽,慌得半路上绣鞋掉进水池里!枉自我这些年悉心教导,底下人一口一个贺小郡主捧着,你就是这样孝亲敬上的?”

庆阳郡主在外头交际,总是笑眯眯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在家里,还是威重的时候多。主要他们家也就她还靠谱一点,再不威严持重点,日子没法过了。

贺翊在她祖母面前没个正形,母亲一到,还是乖乖从平恩长公主怀里爬出来,撅撅嘴,站到一旁听候发落去了。

平恩长公主带头说了许多不恭敬的话,在威严的庆阳郡主面前无端有些气短,梗脖道:“你不要以为我在说气话!她们要再逼阿翊,我就闯进宫去,给那两个老虔婆,一人一耳光!”

庆阳郡主弯下腰,耐心替母亲穿戴好鞋袜,又才柔和道:“眼下还没到时候,阿娘,你未免太心急了。官人同我都在尽力周旋,阿翊是我们亲生的,哪里舍得她下嫁到那种人家去吃苦?”

贺翊一听这话,就知母亲还是疼爱她,又一头栽倒在庆阳郡主怀里。庆阳郡主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去拉两鬓斑白的母亲,她轻柔又坚定地告诉她们:“放心,一切都有我在。”

贺家跟冯家这门亲,看来还有的折腾。倒是况遗怜跟霍引渔的事儿,估摸着有了眉目。

近来,霍引渔三五不时就会派人给遗怜送些小玩意,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拉近不少。

今天依旧是清风送了一只五色琉璃做的瓶壶来。琉璃杯深琥珀浓,这种瓶子贮水养鱼是最好不过的,等入了夜,再添上一盏琉璃泡灯,游鱼呢水,光影浮动,怎一个好看了得。

遗怜接过瓶子来看了看,转头就叫小丫头找几条鱼放进去,笑着说摆在架子上,她晚上再看。

清风如今总往元家跑,同遗怜说话也随意许多,他今儿过来,不单单是送东西,还有几句重要的话,一定要说给况遗怜知道。

“今儿二爷打发我过来,少不得要问三太太安。还有就是,二爷说,从别后,盼相逢,嘱咐我一定要问清楚,太太您甚个时候再得闲?初九那天二爷要去庙里替我们家老夫人求平安,不知您愿不愿意一同前去?只当是行善积德了。”

这是变着法地想多见见,遗怜倒不抵触,已经盲婚哑嫁过一回了,再嫁,谨慎些总没错。成亲前多相处相处,彼此心里都更有数,算不得是坏事。

另外,霍家这一阵子属实也不太平。戚夫人的病,危在旦夕,要真出了人命,霍引渔还要守三年的孝,那时再提嫁娶之事,也不恰当。他主动提出来见面,应该是很着急了,想尽快敲定他们之间的事。

遗怜于是这样答复:“回去告诉你们二爷,就说初九那天我一定按时赴约。”

清风得了这话,欢天喜地就走了,出门的时候,差点撞上捧着鱼缸进来的秋白。

秋白如今对霍引渔主仆倒像是有成见似的,清风人影都跑没了,她还叉着腰骂:“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死人!”

“这是怎么了?”小丫头蕙香递来一盒鱼食,遗怜接过,就去逗琉璃瓶里的小鱼儿,“好好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秋白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感受,就是觉得不安定,好像,好像三太太不该嫁进霍家似的。她扶着小几坐下来,右手撑住脸,若有所思道:“这一阵子,总觉得不放心。昨儿蕉叶过来,说五少爷替冯七郎君往姜家传了话……我冷眼瞧着,男人当真是靠不住,冯七爷这样一闹,姜四姑娘还怎么做人呐?要是,要是霍二爷也这样对您,您还是个寡妇,以后可怎么办呐?”

遗怜逗了两下鱼,就兴致缺缺,她对这些哄人的小把戏,一直都不怎么在意。上回元暮江送来那两只小兔崽子,她也不过看了一时半刻,就叫婆子提到外头,放生了。

秋白的话,听在耳里,只觉心惊。然而况遗怜没有更好的选择,彼时彼刻,霍引渔是她唯一的出路。不嫁人,就要留在元家,或者回汝州,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那天从冯家回来,元暮江靠在她腿边流泪,马车内,那样窄小一方天地,却遍布着暗昧又激昂的情愫。尽管况遗怜是个压抑惯了的人,那天,也无端感到分外惊心。

窗外有雨,一阵惊雷过后,遗怜站起身来,稍稍掩了掩窗。她今天穿了一件儿竹青色的纱罗半臂,风雨一来,就全浸湿了。

秋白慌忙找来披风,遗怜却按住她的手,说:“仲夏时节,也该有这样一场疾风骤雨了。”

三二、泪珠儿

一场夜雨,连绵下了许多天,一直到初九,也不见放晴。然而况遗怜却依旧去泓建寺,见到了一身素衣的霍引渔。

他当真是替病中的母亲求康健来的,手里鼓鼓囊囊拿了一堆保平安用的香烛灵符,半路上撞见遗怜,忙不迭往清风怀里推,说:“我这样子真不雅观,见笑了。”

槐树阴下是一片石子路,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水,遗怜尽管穿了一双防雨的羊皮小靴,却依旧躲闪不及。只好稍稍提了裙角,嘟囔道:“我也没有好到哪去。就说下雨天不要出门嘛,真狼狈。”

她今天特意穿一回花草纹样的百褶裙,还沾了泥,霍引渔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伸手道:“你搭着我,踮脚走过去,会不会好一点?”

丫鬟们都自觉退到了路旁,此时是他们两个独处。遗怜看着身前这只骨肉亭匀的大手,难得犯了犹疑:“给有心人看见,又不知要怎样编排我。”

“小人言论,何必放在心上?”话虽如此,霍引渔还是坦然放了块帕子在手心里,又才去拉遗怜,“有事我来担,我就不信了,他们那些闲来无事就说三道四的人,难道就没跟人牵过手?”

遗怜想想也是,守礼不守礼,不过做给人看罢了。她一个寡妇,往后的日子当然只图顺心畅意,要那么多的虚名作什么。

牵了一路的手,到一处开阔的凉亭才放开。遗怜先进去,倚着阑干坐下,霍引渔只在不远处站着,手里一直攥着刚刚牵手用的帕子。

那是遗怜贴身用的。因而她便如此向他讨要:“还给我吧。”

霍引渔愣了会儿,才想起物归原主。况遗怜今天一定是着意上过妆的,平日见她,总有些冷淡。脸上虽对你笑,无端却让人觉得隔了一层,说不上话。今天出来这么久,她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反而带来一种别致的柔和、安宁。

霍引渔一眼不错看了许久,他心里明白,一直以来,他都挂念着这个人。第一回见面是在元家,她横眉怒目骂了他一顿。他既害怕她是个急性子,娶回家以后不懂得忍气吞声,会闹得家宅不宁。又禁不住一遍遍回想,同一个炮仗脾气的妻子朝夕相对,那该是怎样一种生活?

会不会更有朝气?吵架的时候,况遗怜一定骂他骂得狗血喷头。他那个好事的母亲,也一定会吃媳妇的亏,况遗怜不会像晏乡宁那样对婆婆百依百顺,这是必然的。

光是这样想着,已然看到了一个鸡飞狗跳的世界。可不知怎么,霍引渔竟还隐隐抱有期待。或许,以往那种死气沉沉的日子,他也已经过够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妻子可以少一些不必要的贤惠,能说上两句知冷知热的话,就很了不起了。

“你看够了没有?”遗怜感到不自在,微微偏了偏头。

雨又下大了,凉亭边有一个很小的池塘,一尾又一尾的鲤鱼跃出水面,鱼跃龙门,是老一辈人嘴里的吉庆景象。

霍引渔站得有点靠外,衣袖湿了一半,他浑自不觉,只顾着微笑,一脸的温柔。

“况娘子,我发现我想错了。其实,你还是不笑的时候,更好看。”

遗怜顾左右而言他:“你衣裳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