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引渔依旧没有要挪动脚步的意思,他还是痴痴看着满天风雨下西楼。衣着打扮返璞归真的他,看起来要比平常消瘦,身如立柳,色若清秋,俊雅之余又不乏磊落气概。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声叹息传来。

“如果我说,我想跟你成亲呢?”说完,霍引渔很快又反悔,“你一定不会答应这种冒失的请求,你一向都是个谨慎的人。受骗上当大概是你最不会做的事了。”

遗怜抬头看他,脸上依旧一丝笑容也没有,语气却十分郑重:“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我再怎样谨慎,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趋利避害,我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做到极致的。”

白雨如珠,也有一些飘到霍引渔脸上,他抬手去擦,不觉间流下泪来。

“况遗怜,我……”

一语未了,他已彻底红了眼眶。

或许,他这个贵公子的生活,也并不像外人想象中那般轻松惬意吧。

遗怜并没有开口问他具体什么事难过,她知道,哪怕她问了,他也一定不会说。一个人的过往,说是说不清楚的,互揭伤疤是最无意义的举动。

她只是慷慨起身,缓缓走到霍引渔的身前,轻轻摇了摇他的臂弯,说:“择个吉期,咱们两家把亲事定了吧。我还是要明媒正娶,要风光大嫁,至于令堂大人那儿,你自己去想办法。我帮不了你。”

霍引渔点点头,正式握起遗怜的手。没有动听的誓言,亦或唯美的情话,十字相交的两只手,也是略碰碰就放开。

然而,他们还是就这样做了事关终身的抉择。

雨渐渐止住,徒留一地的潮湿。回去的时候,霍引渔就没有让遗怜自己走,他一路抱她到上车的地方。

临别之际,他还不知从哪折了几株野蔷薇,动作轻柔往遗怜鬓边簪了,剩下的他要她带回家去插瓶、调胭脂,都好。

“最迟下月,我一定亲去汝州,拜会令尊令堂。”

遗怜终于微笑着应他:“好。”

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完全不下了。分家以后,李佩英就不许三房的人从正大门过,遗怜是在清平居后面一处角门下的车。

才刚站稳,就看见元暮江远远朝门口这边走来。遗怜见他手里提着书袋,两个小厮随侍在一旁,估摸着是秦师父临时考问功课,就没特意叫住人问。

秋白指了指元暮江来的方向,也是说:“五少爷这一阵子忙,再有两个月,就要下场了。”

遗怜指挥丫头们把路让出来,她自己也站在门槛处,没往里走。

元暮江大概也是看见继母的身影了,脚步一点点放慢,在距离遗怜十几步的游廊下站定,垂手避让道:“母亲大安。”

遗怜垂下眼,不去看他,更懒得同他饶舌,只皮笑肉不笑点点头,过后仍旧带着丫头们往里走。

擦身而过的时候,元暮江又闻到一阵淡淡的冷香,这算是况遗怜身上一个很显著的标志。她只有在出门见客的时候,才会熏香。

什么人那么重要,暴雨天气也不能失约呢?除了霍引渔,她自己选定的夫郎,应该也没旁人了。

况遗怜一直都没回头,她历来就是这么个性子,拿定主意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柔情也有,但不多,主要还是心冷意冷,凡事都以自身利益为重。元暮江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忍不住自嘲一笑。

三太太都走远了,五少爷还不见有动静,云松轻轻拍了拍元暮江的后背,提醒道:“爷,秦师父那头还等着问您的文章呢。”

不管怎样,先考中再说。元暮江没再耽搁,一路疾驰到了书院,秦师父今天是说有一篇文章要讲给他听,就等于考前押题了,他不敢不听。

另外一头,霍引渔回府以后,先拐去了戚夫人的房里问候病情。恰巧那时候他父亲也在床边坐着,嘱咐丫头们用药,他就把今天跟况遗怜的约定和盘托出。后又向霍曙讨主意,问几时去况家提亲。

霍曙听闻来龙去脉,倒没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只最后问了问霍引渔,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不能耽误人家闺女。他说这样的话,也是因为前儿媳晏乡宁死相太过难堪,吞金而逝,何等凄凉?要再来这么一遭,霍家的名声委实承受不住。

还有一层就是,戚夫人还病着,数日昏迷,只怕大限将至了,总不好因为儿子娶妻,就把她当场气死。霍曙同他这位发妻的情分,还是很深厚的,二十多年同甘共苦,现又成了半个死人,多少都觉得可怜。

霍引渔没跟他亲爹多说什么,只道:“就是她了,父亲,我很喜欢她。”

儿子的婚事,向来都是妻子一手包办,第一回他娶了自己并不爱的人,最后惨淡收场,这一回,就让他自己做主吧。霍曙笑着讲给夫人听:“你看你,还不醒,仲明又要讨媳妇了……”讲着讲着,又讲不下去,顾不得霍引渔还在,就老泪纵横,哭得不像样。

戚夫人对外人有多跋扈刻薄,她在家里就有多善解人意。霍曙跟她一道处了这么些年,没怎么红过脸。甚至连她的坏脾气,也是因为前些年霍曙见罪大娘娘,周遭人落井下石,她为了挽回家族颜面,才学着不拿正眼看人。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甘心承认自家的落败,总想通过目中无人来自抬身价,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人看不起。

戚夫人也实在是个操心的命,好多天连水都喂不进了,一听儿子的婚事,又强撑着睁开半只眼儿。她说什么都不会接受况遗怜,嘴歪眼斜,话说不利索,只有“不”字的口型和一阵激烈的哼哼唧唧。

霍引渔按住她的手,跪下来给她磕头,带着哭腔说:“母亲,求您允准。”

戚夫人哪里听得进?她床头摆着一个小桌子,平时用来放药的,这会子她就奋力往桌角撞去。人病久了,浑身都硬邦邦的,她的额头撞不出血,只有“砰砰砰”的响声,尤为刺耳。

她不知哪来的蛮力,霍引渔和霍曙父子俩拉也拉不住,最后还是霍引渔打晕了她,才将一切结束。

霍曙用袖子揩眼泪,说:“找人看个黄道吉日,请媒走一趟汝州,去下聘!”

霍引渔感激地向他父亲看去,调转方向跪到霍曙身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子仲明深谢父亲。”

霍曙不忍再看床上那个人,长袖一舞,叹息着出去了。

霍引渔唤来丫头们仔细看顾戚夫人,随后也离开了这间病气沉沉的屋子。

晚上问安的时候到了,乳母正领着阿罗等在门外,见霍引渔从里面走出,就问:“二爷,老夫人的病怎样了?还要不要把大姑娘抱进去?”

霍引渔朝乳母摆摆手,自己把阿罗接过来抱着。阿罗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在她父亲肩头静静趴了一路,连句话也不说。

“想什么呢?”霍引渔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屁股。

阿罗有些犯困,就自己揉揉眼睛,叫人的声音特别轻软:“爹爹,你怎么才回来?”

今早上出门的时候,霍引渔就跟她交代过,他要去给阿罗找一位新娘亲。晏乡宁走的那年,阿罗才不到两岁,她记忆中的母亲,几乎已经不存在了。但她也会有玩伴,玩伴们无一例外的,都有娘亲。所以她对这个话题,还算敏感。

“新娘亲找到了吗?”她问。

霍引渔点点头:“找到了。改天我领阿罗去见她,好不好?”

“新娘亲长得好看吗?她也跟阿罗一样,喜欢吃芙蓉糕?”

阿罗的头发从生下来就有些卷翘,精心养了这些年也不见好,可见女孩子身边,还是要有一位母亲一样的人物才行。霍引渔爱怜地摸了摸女儿头上的小揪揪,肯定道:“娘亲生得跟阿罗一样好看。阿罗要是带芙蓉糕给她,她一定会很喜欢阿罗,会对阿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