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恨我,我知道。”陈凤萍呜呜哭起来,“这也不妨事,我也恨你,我恨你们元家,每一个人!”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坦然接受儿子的死亡,何况元暮岱对大房的意义,还远不止这种情感上的悲恸。在那时的人看来,一个儿子含着全家人的指望,是父母老迈的依靠,更是底下几个妹妹出嫁后在娘家的倚仗。

现在当然甚么都没有了。元振献一想到自家在外省那些万贯家财,心便疼得更厉害些。他风里来雨里去地打拼,不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的。他把病弱的妻子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忽而道:“萍萍,要不,我们不过继了罢?”

陈凤萍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听了这话,才抬头看丈夫,眼神里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凄苦。

“过不过继,又怎样呢?你是长房长子,就算咱们夫妇不肯立继子,日后族里不定甚么时候又会从偏房旁支里挑了孩子过来。到那时候,你让元秀、元宁怎么办?未必她们两姊妹出了嫁,还要看娘家哥嫂的脸色。少不得,我们自个儿从二房、三房挑一个性情和气能容人的,我的元秀日后还能过两天清净日子。”

元秀是陈凤萍亲生的,而元宁则是元振献在南昌做生意时,跟外室怀下的。男人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做妻子的,一向是深恶痛绝的。

元振献听妻子盘算家业连小元宁都算在内,语气便更笃定:“你不要怕,还有我。实在不行,就招赘!元秀明年正在十岁上头,也能议亲了,明日我就去寿春堂,请老太太拿主意,替她相看。”

“再说,你冷眼瞧着,二房、三房的孩子,哪有一个省油的灯?二弟妹生的那几个就不说了,暮华那是二弟夫妻的心肝宝贝,必不可能让给我们。余下暮衡、暮嵩,要不就是有了出路,要不就是被宠坏了,都不堪大用。”

元振献轻轻抚了抚妻子满背的青丝,絮絮道:“唯一个暮江,或要好些,到底性子软,又被三弟妹教得敦厚知礼……可话说回来,你看三弟妹那个杀人狂魔的样子,等闲惹得起么?这回不过为着小五生母一件首饰,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们要真问她讨儿子,她还不得把人吊起来打?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孩子还是自己生的好。萍萍,你说呢?”

元秀今年不过九岁,知道大哥没了,母亲伤心,还晓得一日三趟地往陈凤萍房里跑,不是给她送吃的喝的,就是陪着在榻上哭天抹泪。元宁年纪更小,素来都不亲近嫡母,这些日子被元秀带着,也会在每日晨昏定省的时候多问上一句,太太莫哭了,小宁翻花绳给太太看。天真烂漫的模样,任谁也讨厌不起来。

孩子当然是自己生的才好,这么浅显的道理,陈凤萍怎么会不明白,她只是又怀着一种微妙的哀怨罢了。女人这一辈子,到头来不就是拼丈夫比儿子?李佩英自不必说了,简直是生儿子的行家,就连况遗怜,守着个病秧子过几年,破没破身不好说,却也到手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继子不是吗。

唯有她陈凤萍,争强好胜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偏没个正经儿子傍身,说出去好像矮人一截似的。

这些隐晦的妇人心思,元振献约莫也瞧出来一点,以前不说,是觉得至亲至疏夫妻,许多事,说穿了反而增添彼此心里的芥蒂。今天,他却全然无所顾忌,想到哪说到哪。

“咱们夫妻将近二十年,往日我确有混账的地方,惹你伤心。可是萍萍,在过继一事上,我委实没有太多的执念。暮岱走了,只当是天妒英才、命运使然,余下你,还有两个丫头,我不想让你们再受委屈。立了继子,不过多一个鼎立门户、承继宗祧的人,可若没有这个人,咱们在省外那些庄子铺子,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全进了两个丫头的口袋,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好处!祠堂分家那日,就算你没去,难道没听人说?二弟夫妻为了中饱私囊,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这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呐!试想咱们若有继子,将来析产,元秀两姐妹的处境又该是何等的为难。萍萍,父母之爱子,则……”

丈夫这番话,不知怎么就让陈凤萍想到了几十年以后,元秀声嘶力竭地同族里的兄弟争夺家产的模样。元秀的性子那样乖巧,待人又是那样和煦,她一定争不过,一定要吃亏的!

这不是陈凤萍情愿看到的,元秀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含辛茹苦养到这么大的呀。她急得胡乱抓起丈夫胸前的衣物,大喊道:“不行!我就元秀这一个孩子了,谁也别想欺负她!招赘!你去找老太太说,咱们招赘!”

见妻子的态度有所松动,元振献才缓慢叹出一口气来。

连日来公然分家、阴夺嫁妆,二房、三房旁若无人的闹了许多日子,如今也该有个了结才是。这样想着,元振献不禁又往蔷薇苑的方向看了看。

陈凤萍的心绪已然平复下来,她甚至低声道:“你要实在放不下那边,就去看看罢。”

元振献刚刚那些话,与其说是劝人,不如说是劝己。况遗怜总不至于真把二房夫妻三刀六个洞戳烂,由得他们闹去!谁叫二房这些日子欺人太甚,实在活该!

蔷薇苑几乎灯火通明地闹了一晚上。

李佩英一直没露面,元振业还是偏文弱书生一点,手上那点力气,全用来提笔了,他没本事辖制舞刀弄剑的况遗怜。余下的小厮长随里,有略通拳脚的,也曾试着接近遗怜,都被她几剑逼退。

要论尊贵、体面,谁也比不过二房,元振业自己也看重沽名钓誉那一套。他日后还要在皇家内院走动,要被同僚知道,他把亲弟弟的遗孀幼子逼上了绝路,宫里再派一个不孝不悌的罪名下来,他可吃罪不起。

这两年,趁大娘娘当权,满朝文武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自断后路的蠢事,元振业不会做。

况遗怜正是拿准了他这种追名逐利的心思,说起话来越发底气十足,口口声声,把二房骂了个狗血喷头。

“怎么,元振业你们家里养了缩头乌龟,害怕叫人知道?你去告诉李佩英,躲是没有用的,趁早出来了事!不就是贪图我那几箱嫁妆吗?今日说开了,我索性大发慈悲赏你们几个钱用!秋白,你回家一趟,把我妆台上那几贯散钱拿来,赠予这家的老爷太太,省得他们穷得吃不起饭了,成日派我们的不是!”

秋白一直在遗怜身前护着,四面都围着二房的人,她担心遗怜的处境,便为难道:“我还是留在您身边罢?”

遗怜摇头,把人往外推:“你回去拿钱,我就在这儿等着。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他元振业要有本事,就使唤人来抹我的脖!横竖我是豁出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亲弟弟的老婆孩子,身为兄嫂的,别说喊打喊杀,就是怠慢一星半点,传出去都是瓜田李下,讲不清的嫌疑。

元振业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好言相劝道:“我跟你二嫂子,若有不周到之处,三弟妹好生说与我们知道便是,何苦闹出这样大的阵仗!”

“我好生说你们就听吗?那日在祠堂,我说这些年我对你们元家尽心尽力,转脸二嫂就去骗元小五!在你们眼里,我们三房算什么?踢不开甩不掉的拖累?还是吃干抹净就不闻不问的窝囊废!打草人拜石像,你们别太欺软怕硬了!”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

二六、雪凝香

最终,李佩英还是露了面,身后跟着满眼惊恐的小元怡。李佩英宠她,时常都带在身边,吃饭睡觉也不例外。

遗怜这副披头散发的模样,瞧着会有些骇人。元怡看她的眼神有些怯,但还是乖巧地唤了一声:“三婶婶安。”

大人之间不管有多大的仇怨,孩子总是无辜。遗怜提剑那只手往后藏,声音也不免柔和许多:“小丫头,回屋睡觉去。”

元怡见遗怜是这个态度,胆子便更大些,小跑出来,双手长伸,撒娇道:“婶婶,抱。”

遗怜看着面前这个同她关系十分亲近的小女孩子,已不能将适才那番冷硬心肠维持到底。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小元怡揽进怀里。李佩英在这时见缝插针道:“这孩子就是跟三妹妹亲,闹了我好几日,都是吵着要见妹妹。”

这话真假难辨,遗怜没往心里去,但还是弯下腰去,单手将小姑娘抱了起来,元怡高兴得在她婶婶脸上香了一口。这孩子被一对财迷父母养得人小鬼大,还会趴在遗怜耳朵边上说悄悄话:“这么晚,三婶婶为什么到我家里来?”

对于这个问题,况遗怜在心里笑骂,还不是因为你爹妈往死里欺负人。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戏谑地望向门口的元振业、李佩英。

没抱太久,遗怜就叫来乳娘,把元怡抱了进去,又告诫小姑娘要好好睡觉,不然以后长不高。元怡毕竟年幼,正是困觉的年纪,乳娘接过去一哄,也就不哭不闹,沉沉睡去。

这个孩子,算是李佩英请出来的静心汤。至少,况遗怜在跟元怡说完话之后,已不像之前那样怒发冲冠。她的脸上,反而呈现出一种稀有的平和。

“说罢,今日之事,二哥哥、二嫂嫂,预备如何了结?”只不过声音还是冷淡的,疏远的。

其实,抢人家嫁妆这种事,放在哪里都是极不体面,极丢人现眼的。李佩英尽管利令智昏,但她心里也清楚,二房在这些地方理亏。尤其她还恬不知耻地问元暮江要他亡母留下来的那几件名贵首饰,这种事情,往往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兄弟阋墙,往大了说,那就是背信藏巧,诈取私财。

真要告官,以况遗怜那个性子,必定闹得人尽皆知。三房天生占着孤儿寡母的名头,世人必多垂怜,哪怕况遗怜混账到磨刀霍霍向兄嫂,到底没有伤着人,将来对簿公堂,天晓得结局如何。届时,只怕到头来难做人的,还是二房。

人活一世,不过为名为利,若两者皆有,那自然好,若只能得其一,对富贵人家来说,名声总归更紧要些。

因而,对于遗怜的问话,李佩英还是放下身段,说了好话:“这些日子,原是我对不住三妹妹和小五,嫂嫂在此赔罪。妹妹大人大量,就别同我一般计较了,快收下刀剑,回屋睡觉去吧。”

二房惯会审时度势,况遗怜既然敢像这样大吵大闹,就对元振业夫妻的反应早有预料。元振业还要高升,还要向上爬,二房害怕担关系,所以遗怜不管怎么歇斯底里地闹,只要不出格,就连老太太也躲在一旁装聋作哑。

今晚这几句赔礼道歉的话,李佩英更是信手拈来,如喝水吃饭般不当一回事。

挺没意思的。遗怜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尽管看似她的敌人已经俯首,然而她心里清楚,这并不是最终的凯旋,只不过一时妥协罢了。元振业还会高升,随之而来的,还有李佩英期盼的荣华富贵,就连他们的孩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