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遗怜的美貌,历来不靠长相。她更受人称道的,反而是那一股四海八荒任我闲闲荡去的漠然之气。说是个冷美人吧,也不尽然,毕竟她也有哭有笑。但就是不好亲近,看谁都一脸的不耐烦,好像跟全天下的人都有仇似的。

元暮江心里清楚,他并不讨人喜欢,况遗怜心里,大概已经烦透他了。可他那一双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往她身上看。看了又看,挪不开眼。

况遗怜当然也知道继子在看她。这种事,并不需要过多的交代。

元暮江是不知收敛的,如果遗怜不管他,他就一直盯着。一直要到况遗怜回过头来瞪他,他才会重新俯下身去,装作在拜佛。

混蛋!大混蛋!元暮江这个兔崽子,他到底知不知道为人继子的本分啊!况遗怜气得站了起来,走到元暮江面前,结结实实踹了他一脚。

元暮江一动不动。一直等遗怜掀帘子走了,他才往香炉里多供了一柱香。这权当是,他在告慰曾玉贞的在天之灵罢。

二房派来要头冠的那个小丫头无功而返,才刚回蔷薇苑,李佩英就摔了一套珐琅茶具在她身上。

小丫头吓得往地上跪,大哭道:“二太太饶我!二太太饶我!”

李佩英怒道:“百事不成的糊涂东西!你自己说,怎么回事!”

小丫头越哭越厉害,胜在口齿还算伶俐。

“我去那房里取东西,一开始找秋白姐姐,她拿不定主意,又去问三太太,谁知三太太也说不知道。我就说,那请了五少爷来,一问便知。没多一会儿,五少爷到了,三太太召他进里屋说话,姐妹们都在外间服侍。再出来,三太太就变了脸,说要重新找人造册,先头三太太留下的东西,都得清点一遍。我不敢耽搁太太交办的差事,就问三太太,甚个时候方便,到时我再来取花冠。三太太一听这话,反动了气,只叫桃酥、蕙香那几个小丫头子撵我走,我不肯,她们就一个劲儿地推我。太太若不信,只看我手臂上的淤青…… ”

说着,她还不忘挽起半截袖管给李佩英瞧,露出被人揪掐产生的淤青,还有将才滚烫茶水炮烙出的红痕。

李佩英气得嘴都歪了,当即放出话来,骂况遗怜是泼皮无赖、出尔反尔、不敬兄嫂……她还说,只等天一亮,她就要亲自杀去清平居算账。

那天“杀”到是也“杀”了,只不过掉了个个儿,不是李佩英杀况遗怜,而是况遗怜杀李佩英。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后半夜起了露,元家只有几个值夜老婆子还在吃酒赌钱,其余人都睡了。遗怜也卸下钗环,却不阖眼,一言不发坐在榻上,双手抱着她从娘家带来的云头佩剑。三更天的梆子一响,她就单手提剑,冲出房门,从清平居一路砍到了蔷薇苑。

不是看起来唬人,咱们老况家这个丫头是真砍,除了人不砍,什么都砍。蔷薇苑正中有一片芭蕉丛,传言李佩英最是心爱,日日都要亲手侍弄。况遗怜本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三两下用剑捅了个稀烂。

况遗怜没有练过武,这是肯定的。耍剑,就更外行,这一点,从她那杂乱无章的剑法就可以看出。然而,一路过来,还是没有人敢拦她。太凶悍了,逮谁都是一顿乱剑,整一个不管不顾的女霸王,谁敢惹?

一路畅通,就到了李佩英日常起居的屋子。况遗怜也不问元振业歇在哪,反正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砍,就当替天行道了。

李佩英两口子的房门还是关得很严实的,遗怜砍了几下,砍不动,就嚷嚷起来。

“李佩英!你欺负人没够是不是!家也分了,欠的钱我们也认,就这样,你还要从元暮江手里诓钱使!呸!你不要脸!”

李佩英还是有一点欺软怕硬。真到了这拼刀拼剑、你死我活的时候,她又只管哭丧着脸往被窝里躲,一味只推元振业:“女魔王来闹了,你去,你去!”

元振业也是倒霉,一年到头,难得到正房太太屋里睡一回觉,还碰见这么个事。他忙不迭地穿衣汲鞋,嘴里唠唠叨叨,都是些不中听的。

“先前就叫你别惹她,别惹她!你非不听,非说小五耳根子软,好摆布。现下好了,惹出事来,如何收场?我以后还要在御前行走,真是……”

别看元振业在屋里训老婆的时候趾高气昂,一开门,面对着手持利剑的况遗怜,就又换了一副儒雅面孔:“三弟妹屋里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二五、重门怨

天要亮不亮的时候,元家后宅已乱成一锅粥。

三太太冲到二太太屋里要杀人,这实在是个趣闻,没多久上上下下就传遍了。有那爱看热闹的年轻媳妇,一早就从家披了长袍子,兴冲冲跑到蔷薇苑,把个小院儿围得水泄不通。

寿春堂的老太太自然知道得更早。紫檀讲给她听,比比划划的,跟亲眼所见一样,把个病气沉沉的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

“该!”

老太太撑脸笑了会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外间的小吊炉上煨着半盏参汤,紫檀揭开盖子来闻了闻。从闹分家,将要十天了罢,老太太还是头回笑,紫檀总算松了一口气,跟着笑道:“这下您老人家总算放心了罢?真难为三太太,动刀动剑的,也不怕伤着自个儿。”

老太太往里侧了侧身,再开口,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放心?我放哪门子心?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都不怕贻笑大方,要闹尽管闹,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知还有几年活头……儿大不由娘,我是懒得管了。”

紫檀端了参汤进来,放下后又去扶老太太起身,疑惑道:“瞧您说的,这家要没了您,还不闹翻了天?就这几天不露面,三太太就要杀人,再过一阵儿,又不知要怎样呢。”

“说起来,你三太太这个脾气,我倒见识过一回。振文那时候命悬一线,况家说是有位命格邪祟的姑娘,已过了正经婚娶的年纪,要我去看。我那时候也是耳根子软,汝州山长路远的,我竟还亲跑一趟。到那儿一看,你猜怎么着?”

紫檀心知老太太起了性,乐得多说两句,便把手里的汤盏搁下,追问道:“后来怎样?老祖宗你快说呀。”

老太太一脸高深莫测,道:“我倒是一眼就相中了,你三太太反而说什么也不点头。这可急坏了况家的老爷太太,连我在内,一并又劝了好些天,终是不成。小户人家推三阻四,我也不耐烦,说要走,况夫人又讲话了,无论如何,请我多留一天。我只当这夫妻俩使缓兵计,谁知第二天,你三太太竟被五花大绑送到了我返程的马车上!”

这种缺德事,紫檀听得入了迷,不禁忘情道:“强抢民女可判流放,您胆子也太大了!”

“哪里是我胆子大?青天白日,我自然不敢掳人,再者,我们家也不差这一门亲,我何苦要以身犯险。一句话没说,先替你三太太松了绑,她那时候也是吓坏了,让走也不走。姑娘家身子弱,一直在发抖,我上手一摸,才发现她周身都浇透了,那可是滴水成冰的数九天!没法子,只好又叫小丫头把我的旧衣裳翻出来给她换上。哪个晓得才刚系好中衣的盘扣,你三太太就轻点两下头,说她愿意跟我走,求我不计前嫌,务必收容。我看她实在心如死灰,家里父母兄弟又是那样盼嫁,放她回去,只怕也不会有好结果,索性带她回东京,在我们家别院住了月余,就吹吹打打抬进门,聘给你三老爷。”

紫檀尽管也是被父母卖到元家,顶着死契的人,可她却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这样被双亲“送”出门的。这跟被花子拐了去,有什么区别?

“况老爷、况夫人,他们竟舍得?似三太太这般品貌,未必就要老死家中的啊。”

老太太说累了,就又躺下去,语气中难掩不屑:“女大不中留,再加上况遗怜又常年背着个天煞灾星的骂名,一般人,哪个敢去提亲?想当初,我们家可也是汴京城里有名姓的富户,得嫁高门,况家岂有不情愿之理。至于你三太太,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跳到井里都被捞起来往我车上放,相逼至此,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话赶话说到这,再往下,就不恰当了,紫檀识趣地闭上嘴。恰好老太太身子乏,还能赶在天亮前睡个好觉。

莲香院那头倒也得了信,说是三房跟二房打起来了。元振献毕竟是长兄,天性就爱管束两个弟弟,彼此成了家也有些放不下。

那时节天也要亮得早些,窗外模糊能看见,元振献就蹑手蹑手下床,穿好衣裳,叫来长随,准备往蔷薇苑去。

“你鬼鬼祟祟的作甚?”陈凤萍从身后叫人。

二房同三房的争斗,大房最好是不参与,这是元暮岱死后,他们夫妻立下的约定。元振献出尔反尔,不免有几分汗颜,只故作镇定,道:“三弟妹嚷着要杀人,我得去看看……都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弟弟们为点子蝇头小利争来争去,我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装聋作哑呀。”

说起这些,陈凤萍红了眼睛:“你去!你去!去了让况遗怜一并砍上几刀才好!”

元振献知道,妻子不大喜欢他管家里这些麻瓜事,尤其大儿子没了之后,连带着陈凤萍的身子也不大好,寻常汤药不离口。若真惹出她的气性来,只怕蔷薇苑那边还相安无事,莲香院这头倒先要抬了死人出去。

人到中年,不就图一个有妻有子,福禄双全么?元振献终究还是听他夫人的话,又卸下衣帽,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