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的日子,真有盼头啊。
遗怜掷开手中的宝剑,只觉周身寒寂,哀从心起。她是个没有指望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丈夫儿女,这些从小被教导可以视作依靠的人,她一个也没有。
至于元暮江,此时他说不定已经在红莲软被里呼呼大睡了吧。那么个缺心少肝的糊涂虫,说不定连睡觉都要人操心,还能寄予厚望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
遗怜怀着满心失望,朝元振业夫妻摆手,踉踉跄跄离开了蔷薇苑。
元振业还想拦住她多说两句场面话,遗怜只伸出手去,示意他住口:“哥哥嫂嫂无需多言,纵然分立门户,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元,往后只要日子得过,我绝不主动寻衅,你们放心便是!”
她脚下生风,秋白一直在身后唤“三太太”、“三太太”。
遗怜在一处灯影幽暗的廊檐下站定,等秋白追上来,她才拉了她的手,惊恐道:“活着好累,秋白,我好累。”
“太太,您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秋白吓一跳,赶忙将人扶稳,急道,“今儿您累了,回去叫桃酥炖了金玉羹吃,好不好?三太太,您别吓我……”
清平居还有许多的丫头奴仆,他们都靠主人家赏饭吃。分家以后,基本开销都得遗怜自己摸钱出来支应,所以她不该像这样示弱人前。慌慌张张的,一点大家夫人的架子都不搭。她可是连父兄逼嫁都撑过来的况遗怜呀,她应当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才对。
“我没事,回去吧。”
掉头回清平居的时候,况遗怜的脸色,看起来就好多了。秋白不知道怎样安慰自家姑娘,何况,以三太太的心性,她也不会需要旁人隔靴搔痒似的关心和爱护。
“姑娘,要是再嫁一位姑爷,您会不会开心一些?”秋白唤回了以前闺中的称谓。
不管嫁给谁,结局应该都好不到哪去。遗怜并没有直接答复秋白的话,只是莞尔一笑,说:“傻丫头,你姑娘我就那么急不可耐?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也太没骨气了,我们都不要那样。”
笑了就是没事了,秋白稍稍放心,便只安静陪在遗怜身边,不再多话。
这样静了一路,只在路过元暮江住处的时候,看见书斋灯火通明,想是还在用功。秋白抬头看了看天色,才说:“鸡叫三遍了,五少爷一般都这个时候起来读书,您要进去看看吗?”
遗怜本来就对元暮江没有好气,自己又衣冠不整,进了继子的书房,还怕落人口舌。
主仆俩正准备离开,谁知房门突然从里打开,出来一个端着脸盆、哈欠连天的云松。他母亲的孝刚满周年,才刚回元暮江身边服侍不久。
天色还早,况遗怜主仆两个跟门神似的冒了出来,云松吓得结巴起来:“小的给,给,给太太请安!秋白姐姐好!”
遗怜还来不及叫他小声一点,蕉叶也支起靠外的窗户,探出半个头来:“云松,你发昏了是不是?三太太那个懒洋洋的性子,不睡到日上三竿不罢休,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
这该死的,嚼烂舌根也不选个好日子!云松索性跪下去,“咣咣”磕头:“小的们私下里胡闹惯了,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还请太太高抬贵手,饶了我们。”
蕉叶听到这话,才舍得把窗户抬高一点,瞪大双眼,等看清来人是谁,他也唧唧哇哇叫起来:“爷!爷!太太过来查问您功课了!”
遗怜刚想说,她乏了,就不进去了,两个小厮却又把路让出来,一副恭请入内的架势。
颇有一种逼上梁山的感觉。遗怜心里尽管怪怪的,还是鬼使神差走了进去。
元暮江这间书房原就是从西边暖阁划出来的,地方不大,书案尽管设在最里面,也没有几步路可走。
遗怜散着头发进去,原还担心元暮江看到她这副模样会起疑,谁知这小子挂羊头卖狗肉,说是早起温习,实则正趴在书桌上密会周公。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遗怜也懒得管,轻手轻脚帮他拿开嘴巴下面压的羊毫,放到笔架上,便要走。
才刚转身,元暮江就跟有所察觉似的,顺手抓了她的衣袖,喃喃道:“别走。”
遗怜不知道他是装睡,还是真的身处幻梦,试着往外扯了扯袖口,那人却牢牢攥着,不肯放开。
“元暮江,你不要同我装傻,我最讨厌这样。”她有些着急。
然而他却还是紧抓不放。
遗怜奋力拽了一会儿,后来没力气挣扎,也就随元暮江去了。他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一点,这种一时兴起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依恋,当然不值得信任。她这一生,原本就不太可能鲜花着锦,要真跟这个小少爷有了首尾,以后的路,只怕更加暗无天日。
可今天,况遗怜忽然就失去了全部的惜花自爱的念头。
元暮江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跟天下万千男人都没有分别。他们之间,不过摸摸袖口,蹭蹭衣裳,就算有更过分的举止,又怎样呢?她也是肉体凡胎,也有欲壑难填。凭什么男人可以随心而动,喜欢谁了就把谁据为己有,而女人,就要瞻前顾后,思虑重重呢?
就当我是寂寞难耐吧,况遗怜想。
她站着不动,元暮江捏住她的衣袖,苦苦挽留,也一动不动。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过了许久,后来,天真的要亮了,况遗怜再不走,他们母子就会立马身败名裂。
“你闹够了没有?”她问。
元暮江微微松了松手,眼睛还闭着,嘴唇却忘情地落在了况遗怜的衣袖上。淡淡的雪凝香,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冷冽而又倔强。
他肯定没有睡着,况遗怜可以确信,但她没有胆量叫醒他。袖口上那个不由自主的吻还在,热辣辣的,这是他们一起犯下的罪。况遗怜还没大义灭亲到可以连自己一起灭。她唯一能做的,大不了挥一挥衣袖,翩然而去。
等她走后,元暮江终于舍得抬起头来。他很羞臊,浑身泛着一种诡异的红,一颗心怦怦直跳,就没个清静的时候。
情窦初开的滋味,真叫人拿不起又放不下。
二七、郁梅英
况遗怜的名声,仿佛又坏了一点,原本还只是命薄无福,现在大家又开始传她凶悍霸道。上门来提亲的人更少了,虽然原来也不多,这偶尔还是会令她觉得困扰。
“太太,您看这个怎么样,永昌六年进士,家里也是世代耕读,诗书相传的。”秋白递过来一张拜帖。
十年前的进士,岁数不小了吧,别又是亡妻再娶。遗怜接过名帖来看了看,又闲闲靠回榻上,只是笑:“我不要这个人,他缺了半颗牙。”
秋白忙辩解道:“没有,没有,听说早就长好了!”
“媒人的话你也信?”梅花小几上放着一碟大耐糕,遗怜伸长手也够不到,干脆不吃了,说,“我就没见过男人过了四十还换牙的,你见过?”
秋白赶忙摇头,她哪见过此等奇男子。只不过三太太的婚事一直没着落,她跟着操心,难免有些关心则乱。翻找几下后又抽出一张纸来放到遗怜手上,问:“那这个呢?中侍大夫家的公子,还是头回娶亲。中侍大夫怎么也是个五品官,咱们家二老爷说起来是天子近臣,不也就供了个四品职,外人瞧着,二房可风光不尽呢。”
有时候,官位高低跟权力大小,还真不能一概而论。遗怜眨眨眼,许多事不便说,只能一笑而过。
这时,桃酥进屋来给鹦鹉换水,顺便还喂了遗怜一口大耐糕,朱红李子中间挖个洞,装上梅子和甘草煮出来的水,馅肉则是各色干果磨成粉点缀洛神花做成的,夏天吃最是清凉解暑,满口回甘。
况遗怜严格说起来是个病西施,正经饭吃不了几口,人也清瘦,像这样素着脸在家,意态阑珊,外人若见了,一定会认为她病弱风流。难为丫头们忠心,为了讨她的好,清平居一年四时小吃零嘴就没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