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还跟往常一样端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白净玉润的手里还托着堪堪喝到一半的药膳。可床上的人却早就咽气,浑身僵硬,死得透透的。元暮江走上前去看一眼,不是看那个吐了一胸膛血的死人,而是看气定神闲的继母。
他咧开嘴,朝她露出憨笑。和和气气的,不含任何客套的笑,一反常态。
况遗怜把脸转过去,似是在擦眼泪,她对他说:“不要哭,以后都会好的。”
元暮江知道继母在说反话,他哪里在哭?元振文不配。他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眼泪。况遗怜一定也不会哭,元振文平时没少欺负她,她作甚麽还要为他哭?
他们母子就那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在默不作声的暗夜中诉说辛苦。
先一步跪下去的是元暮江,用膝盖一点一点挪到继母身前,他看着她素罗裙在,锦袜珠鞋,忽然间生出一股不可一世的神气。那是他第一次离继母那样近,近到能将侧脸伏在她膝上,抑或,依偎在她腰间……
现在想来,那其实还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这样想着,元暮华已口干舌燥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将元暮江拿过来的那个题目声情并茂地讲授了一番。
只可惜,老师这头谆谆教诲,讲得口吐白沫,学生却只管老神在在地胡思乱想。几个关键的经义要理,元暮江都没听真切,复而低声下气道:“二哥,我没太听明白……”
说来说去,还是笨,简直比元暮嵩那个蠢货还笨!元暮华到底年长,性子更沉稳,心里再怎样嫌弃,面上还是忍耐着。又转变话术,用最浅显易懂的话语,依旧从破题开始讲……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元暮江这个榆木脑袋总算被说通,他终于不再用那种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人,而是慢慢点头,露出一脸的恍然大悟。
元暮江自觉受益匪浅,临走时的道谢也更为真诚:“辛苦二哥,下次母亲再许我去南郊狩猎,我捉一只小狐狸给你玩儿。”
元暮华听这话,不禁好笑。他早过了喜欢小孩把戏的年纪,这一回肯帮元暮江,无外乎自己有把柄捏在他手上。另外,总归是一家子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元,元暮江要真肯上进,日后混出人样来,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元暮华不至于器量狭小到见不得自家人好,只按住元暮江拾掇书袋的手,说:“欸,小狐狸就算了,你留着哄小姑娘去吧。先别急着走,我有话要说。”
元暮江刚要喊蕉叶走了,听见这话,只得又坐回原处,道:“二哥有话交代,直说便是,我午后还有书要读,这就得走了。”
“跟你这么个直肠子的人,我也不耐烦打马虎眼了。昨天在草香麝花圃那儿……你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出去了也不许胡乱逞口舌之快,明白么?”
元暮华几兄弟的房中事,向来是那样乱糟糟的。元暮江私心里虽觉得他们那样调弄女孩子很下作,但碍于堂兄弟的身份,也不好多问。只是拧眉道:“二哥,你既是爱惜羽毛,何苦又要办那样的事?说起来,那也是你的房中人,你的私事,我原插不上话。只不过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实没必要在自己家里偷鸡摸狗……”
一席话,说的元暮华大笑不止:“我哪里偷鸡摸狗了?那丫头原就是正经开了脸,放到我屋里来的。你这个人,不怪外人总说你呆,真是古板迂腐得紧。”
元暮江也不为自己辩驳,只反问他:“你既觉得自己光明磊落,怎么又怕我嘴不紧,说出你白日宣淫的罪过,徒惹外人笑话呢?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你非要说那丫头来路正经,我也无话可说!”
听他这口气,倒好像长辈赏跟前人还赏错了似的。
“我瞧你这一阵子苦读,越发读成个呆相公了!家里老太太、太太作主添的房里人还不正经,那要甚么样的才正经?难道外头那些勾栏戏院里的,就正经了?”
元暮江不爱跟自家这几个堂兄弟往来,除去性子不合,也有打架吵嘴总落下风的缘故。从小就这样,每次起了争端,元暮华几兄弟总是拧成一股绳,元暮江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索性敬而远之,日子倒还太平些。
就像这回,元暮江明知元暮华在强词夺理,却也想不出好的话来反驳,干脆一阵风似的跑远了,也不管他二哥在身后如何气得跳脚。
元暮华仍旧有些气不过,指着元暮江的后背道:“元小五,你最好一辈子别要房里人!不然你也算不得正经!”
元暮江也不太高兴,并不是因为元暮华的话,而是气自己笨嘴拙舌,不会吵架。蕉叶连滚带爬地追上来,连声喊“五少爷等等我,五少爷等等我”。元暮江却脚下生风,停也不停,只在将出仪门的时候回过头来,啐元暮华一口:“不要就不要!二哥哥稀罕那些粉淡脂莹!我又不稀罕!”
这话的意思,就是笑话元暮华好色。拐弯抹角的,元暮华不至于听不懂,更气得龇牙咧嘴,一时却也想不出法子来整治元暮江。
元家这几兄弟,一向都是这样吵吵闹闹,自来也没和洽过。但大多数时候,还是二房这几个亲生的红眼睛、绿眉毛的时候多,元暮江素来是不在弟兄堆儿里冒头的。
绿珠把二少爷房里的事报给二太太知道,一概把错往五少爷身上推:“那房里如今还得了?也就是太太的性子太随和了,不办几样刻毒事儿,他们也不晓得厉害!”
李佩英这两日身上来了,春日里这宴那宴的,她一刻不得闲,累得斜靠在榻上,连眼皮都不想抬。听见绿珠含沙射影地排揎三房,当即动了气,骂道:“哟,姑娘有多厉害,我怎么不知道?”
二太太管家理事,规矩是拿得极严的,绿珠自己犯了尊卑忌讳,也不敢犟嘴,只把昨天、今天的事原模原样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她的措辞就要公允许多。
元暮华若说还有哪一处不够好,那就是太风流了些。二房这些年轻小丫头,但凡周正些,哪一个没过他的眼?这事儿,李佩英不是没管过,到底儿子大了,管也管不过来。
绿珠一说昨天在花圃那个丫鬟穿淡黄衣衫,李佩英就反应过来是哪一个,便道:“老二如今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房里那些女孩儿,本就是由着他闹,偏把人拖到那种地方去,还让他弟弟当场捉了奸,简直不要脸!”
年轻一辈里,二少爷算是最有前途的,进士虽说还没考,却是二老爷有意拘了他多读两年书,等学问扎实了再下场,非是他本人无能。更难得的是,二少爷生得也还算清俊,所以身边难免莺莺燕燕不断。
绿珠听二太太的口气不似平常,西廊院那边本来托了她传话,这时候倒不好再开口。思索再三,还是如往常一样挨着李佩英坐下,拿起一旁的苍蝇帚子,又说:“小虫儿飞进来了,我替太太赶一赶。”
李佩英心里头是有气。大房死了个儿子,倒很有些一蹶不振的势头,近来见元振献两口子,他们总是哭天抹泪。再提过继,人家好像也是不咸不淡的,京外那些生意,他们竟也不打算派人去照管,眼瞧着就是要赖在家里,不走了。得,又来一窝吃闲饭的。
还有三房也不消停。况遗怜跟霍家那事儿黄了,也不见她再找,难不成还真愿意守着元暮江那个木头人过一辈子不成?元暮江那个蠢材就不说了,发邪性要读书,李佩英只可惜了他晚间点灯熬油吃宵夜,多出来的那一笔开销,左不过是读不出名堂来的,不是白花钱是什么?
再者,元暮华的亲事,原是两年前就定下的,距离两家约定的婚期就要到了,可家还没分。这样乱哄哄的,新媳妇进门,不是给人家看笑话么!大房耍无赖,在家里白吃白喝,三房更是理直气壮地白吃白喝。海样的银子流水价出去,可把李佩英心疼坏了。
最后,就是西廊院了。绿珠瞒着,不敢说,李佩英却早就听见消息,王姨娘诊出身孕来了,二房又要添丁。也是,元振业一连好几个月都宿在那贱人屋里,怀不上才有鬼呢。
李佩英难以说清心里的感受,醋是早就不醋了,这么些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爬床的还少么?这回不过弄出孩子来了,面上瞧着有些声势,实际也不算什么。掌权的是李佩英自己,她的儿子又不少,成器的也多,所以她不至于害怕王姨娘的肚子。她坚信,没有人能撼动她在元家的地位。
但回头想想,还是觉得挺无趣的。尤其她尽心竭力地为这一份家操持,丝毫不敢懈怠的相夫教子,换来的,不过是丈夫的背弃,是婆婆的厌恶,是一家老小的仇恨。有时候她亦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值得么?
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
既然怎样都想不明白,索性就不去想了,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
绿珠惊奇地喊道:“太太……太太,你怎么哭了呀?二少爷不过一时糊涂,你叫了他来,说他几句,就好了。”
眼泪这东西,还是生元暮嵩那年流的多。那一年,元振业开始大张旗鼓地睡小老婆,几个同僚之间,迎来送往的,都是比自家夫人年轻貌美的侍妾。
李佩英自己都不习惯脸上有泪,慌忙擦了,对着绿珠吩咐道:“传我的话,二少爷身边服侍的人太多,你造个名册出来,到了年纪的,就放出去,不愿出去的,就想法子配人,总之,不薄待了她们就是。”
绿珠“欸”一声,就预备去办差。
李佩英又喊她回来:“还有王姨娘那儿,你也去瞧一眼,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来报。到底有身子的人了,叫她好生将养,无事不用过来请安。”
绿珠走了,李佩英拣起她放在小几上的蝇帚子来看了看,心里想的,始终是怎么从公中搜刮钱财。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况遗怜嫁不出去,元暮江也不过继,大房就这样一毛不拔地霸着莲香院不放,这个家,也必须得分!
这个家里的媳妇都不容易呀。
大大更新吗,前面的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