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门庭森严,服侍少爷姑娘的下人们尤其忠心,冯琦跟姜家四姑娘在马球场上有说有笑的事儿,翌日清晨就传到了霍祎耳朵里。
元姜两家有意结亲,大伙儿都看在眼里,霍祎也不能推脱说不知道。冯琦好在人前出风头,这事虽人尽皆知,但公然霸者姜家的姑娘不放,到底有横刀夺爱之嫌,下了元家那个小子的脸面。
别的也罢了,主要就是元小五那个继母烦人,前两次为了霍引渔,两家已经闹得很不愉快。现在要再让况遗怜揪住冯家的小辫子,万一她出去胡说,坏了冯琦的名声,那就不好了。毕竟,冯琦的婚事,还得宫里说了才算,哪里是姜家这种不入流的东西能够攀扯的。
霍祎想了想,还是派人往元家走一趟。一则,说清原委,二来呢,也承诺一些有求必应的虚话,明里暗里,都是要补偿元暮江。
遗怜听完冯家下人的解释,觉得跟自己预想的大差不差,就不好再深究。
男女姻缘,素来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姜兰则不喜欢元暮江,主要还是因为元暮江不够出挑,总不能因为冯琦的性子更讨人喜欢,就把过错一股脑推到他身上。那太蛮不讲理了。
真正让遗怜觉得膈应的,是冯家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恩威并施、宽严相济那一套奴役人的法子,遗怜生平最为痛恨。
“三太太放心,贵府五少爷的难处,我们太太都看在眼里。我们太太说了,家里来往的朝廷府员多,日后若再遇着合适五少爷的娘子,一定帮忙引荐。”
这就是冯家的原话,乍一听合情合理,实则还是当权者居高临下的辞令。你们少爷没用,连个老婆也讨不到,你们元家更是孤陋寡闻,没朋友,还是让我们冯家来施舍你们吧。
对着个传话的下人,况遗怜不至于动气,只是觉得愤慨。本来元家的日子就不好过,元振文一死,更加捉襟见肘,现在简直是个人都能来踩三房一脚。况遗怜也好,元暮江也罢,他们在外人眼里,就是臭鱼烂虾,就是飞虫蝼蚁,没人看得起他们,谁叫他们无权无势呢。
打发走冯家的人,遗怜就歪在榻上想这些事,一想就是好半天。
秋白看三太太只顾着出神,便寻了话来讲:“午间有一样槐叶冷淘,五少爷倒是爱吃,现下请了他来么?”
冷淘、酥山这些吃食原是最寒凉不过的,初春时节哪有人吃,只有元暮江那个愣头青会喜欢。
遗怜听出来丫头们在弄鬼,还真有点动气:“你们奉承他也该有个度,一味由着他的性子来,越发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这时候就吃冷淘,到了夏天怎么办?”
自从三太太跟霍家断了来往,清平居的丫头们就对五少爷换了一副脾气。连同秋白在内,都觉得三太太这是歇了心思,从今以后就会一心一意守寡,单指着五少爷过活。
故而,元暮江在三房下人心里的地位,陡然间高大了不少,摇身一变,成了大家嘴里的救命稻草。都盼望他在今年秋闱能够一举夺魁,然后封侯拜相、平步青云,带领大伙儿过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日子……
尤其秋白先前还刻意疏远过五少爷,算是得罪过他,这几天正是忙着重修旧好的时候,对元暮江的要求,自然无有不应。如今就算三太太盘查起来,她也有现成的借口。
“五少爷如今,念书辛苦。听蕉叶说,他三更天也不歇,就捧着书背。我想着,这回要真是中了,也是难得一件大喜事!吃两碗水饭算什么!只要五少爷争气,我就煮个十碗八碗给他吃,又有什么值当?”
三房的苦,是上下都过得苦。主子们在外头备受欺凌,丫头婆子们在府里惯看白眼,大家心里都憋着一口气,都盼着扬眉吐气。元暮江这些日子勤学苦读,房里这些年轻女孩见了,都觉得日子有盼头,岂有不欢喜的?
秋白说完话,蕙香、檀云几个小丫头也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都是在讲五少爷怎样怎样。只有桃酥安静站在架子下拿水喂鹦鹉,不怎么说话。
女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简直闹得人头晕。遗怜面皮松动,渐渐地,就不像先前那样老成持重。丫头们见她嘴角噙笑,更闹个没完,有那胆子大的,甚至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
遗怜最怕这个,笑得喘不过来气,明媚娇慵的模样,倒很有些昔年在家做姑娘时的风采。
元暮江过来上房的时候,就听见屋内嘻嘻哈哈闹成一团,进去后,丫头们虽已按规矩凝神屏息做起事来。可遗怜却被她们折腾得两靥微红,很像吃醉了酒。
元暮江看到后,不免微微吃惊。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继母艳如夭桃那一面的,几乎他们每一次相见,况遗怜都把自己放在凛然不可犯的高台上,一眸春水照人寒,在继子面前,她从来都只有母亲的威严,没有女人的情致。
所以觉得很意外。
遗怜当然是无知无觉,还跟往常一样发号施令,叫了继子起身,让坐让吃茶。
父母赐,不敢辞,再加上姜家的事,闹了家里长辈没脸,元暮江这几日对老太太和继母,始终心怀感愧,所以表现得格外乖巧。坐下后,见继母伸长手也够不着小几上的书,他又立马站起来,双手奉上。
遗怜想也没想接了书,随手一翻,就是周胜仙假借糖水戏情郎那一段。这种话本闲书,终究不好当着元暮江的面儿拿出来,遗怜不着痕迹地掩了,又才去拿桌上的炒杏仁吃。
周胜仙是不曾嫁的女孩,范二郎是未娶亲的后生,写他二人的书,元暮江就是看到了,也要装看不到。只不过他年轻,仍旧羞臊得红了脸,低声问道:“秋白姐姐,几时摆饭?”
遗怜只当他是饿了,也催秋白:“赶着热饭热菜先上一些来,五少爷吃了,好去忙正事。”
好巧不巧,丫头们最先端上桌的,也是两碗姜蜜水。这东西吃起来甜津津的,正经跟甜水儿一个味儿,不出意外,元暮江的脸更红了。他想,他要是有周胜仙的胆气就好了,假借糖水示爱,真难为她想得出来。
鬼使神差一般,元暮江把其中一盏蜜水推到继母手边,尚且不敢刻意说什么劝她喝下,只得做出无心为之的样子,顾左右而言他:“母亲,午后我想去二哥哥那里走一趟。”
遗怜不大吃过分甜腻的东西,只拿小银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着姜蜜水。后头青汁湖鱼上来了,她才就着鱼肉吃了一口桃花饭,疑惑道:“怎么想到去找他?”
元暮江性子孤僻,跟大房、二房的人都不怎么来往,更别说主动去找他那几个堂兄弟说话玩耍。遗怜不免抬起头来,越发古怪地盯着继子看:“有甚个事为难的?日日一道处着,不妨说给我知道。”
元暮江这些日子的确辛苦,遗怜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已稀里糊涂吃了半碗米饭,筷子停在一道三鲜笋上,咽下嘴里的食物后就笑:“您想哪去了。老师前儿留下一道经义题目,我想了两晚上也没个头绪。二哥哥原是最懂这些的,去向他讨教讨教,肯定能长进不少。”
实话实说,遗怜是有些吃惊的。元暮江这个人,平素都是独来独往,除了三房的人,就是老太太,也难得他一个笑脸。一个不知轻重的呆子,如今竟也学着低声下气、求人办事了,真是稀奇。
遗怜沉默片刻,既感觉欣慰,同时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凄凉。
见元暮江够不着那碟五味杏酪鹅,索性全端到他面前,温声细语道:“这一阵子雨疏风骤,听蕉叶说,你夜间总是很晚才睡。读书刻苦归刻苦,自己的身子也要当心。”
这样含蓄温柔的关怀,元暮江这个笨人是体察不出的,他人在饭桌上,就只惦记着吃。遗怜再怎样语重心长,他也只是胡乱点头,别无他话。那时候,他倒是一点不讨嫌的。
跟傻大个儿似的,况遗怜头回没有跟笨蛋置气,反而把脸转过去,几不可见地笑了笑。
饭后,元暮江风风火火就要走,遗怜苦笑着喊他:“欸,作甚么这样忙?”
说着,又吩咐桃酥去找一只上好的玳瑁紫毫笔:“既是上门求教,空手去也不像样,这笔你拿了去,送给暮华,他若喜欢,你们兄弟说起话来,也更方便不是。”
元暮江知道继母这是替自己着想,也不扭捏作态,当即爽快接下,赶到二房去见元暮华。
蔷薇苑地势宽广,几个少爷都有单独的小园可住。只不过,元暮华几兄弟虽尚未娶亲,房里却都是置了人的,元暮江害怕贸然上门,冲撞了屋里的年轻姑娘,干脆只在外书房等。
二房的小厮们都是有眼色的,见五少爷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把戏,把人往房内迎,口里不是万福,就是万安。
元暮江在椅子上坐下,两个形容瘦小的男孩儿正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这时候却也不闹了,恭敬捧了茶碗上来。元暮江向另一个抓弄棋子的打听:“你们爷呢?”
那小男孩儿忙道:“到前头会客去了,二老爷喊的。”
“今儿就不到前头来了?”
那男孩儿就不答话了,他刚来不久,元暮华的事,他知道的不甚清楚。还是将才倒茶那个反应敏捷些,回说:“五爷明儿再来罢。二老爷一早把二爷叫了去,拘了半上午,连中饭都没落着吃。这会子纵放了人,也不得空见您。”
交代得还算清楚,元暮江也不好强求,只得命蕉叶把毛笔放下,留了话,说明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