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大臣们攒着劲儿催韦太后给赵裕安广开后宫,老太太不占理,只能同意先让官家把皇后定下来,再从才选的佳丽中择一二位德才兼备者纳为妃,也就大差不差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体面,其实挺贼的。那两个侧妃就不说了,每年九品以上的官员都会往掖庭推选“良人”,她们基本就是后妃的被用人选。官家这次讨老婆,变数最大的,当属皇后之位。

韦太后的懿旨,只明说了她预备怎么给官家纳妾,可没有说皇后咋办。她跟大臣们玩了个心眼,皇后人选,她跟杨太妃早在私下商量过了,知道公布出来,大臣们一定不同意,索性藏着掖着,等官家大婚那天再闹个石破天惊。

皇后这个位置,何其重要,韦太后躲躲藏藏,大臣们很快也觉出来不对,尤其少帝党,他们是最需要这个皇后人选来巩固势力的。都说夫妇一体,掌握了皇后,不就等于掌握了一半的皇帝,有这么个肥缺捏在手里,官家亲政以后,少帝党再想把控朝堂,也方便不是。

所以,赵裕安这几天又烦得不得了。他那两个妈喜欢韦家一个小姑娘,听说才十三岁,连毛都没长齐。大臣们在这事上更是众说纷纭,一时说刘家的好,贵气端庄,一时说王家的也不错,温柔娴雅……更有甚者,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保媒保到官家头上,给选了个胖得走不动道的,说是福相,好生养。

这都什么跟什么,纯闹笑话呢!赵裕安气得在乾元殿走来走去,又叫奴才们把秀女画册捧出来看。

咱们这位年富力强的官家,这些日子啥正事不干,专翻秀女画册,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也没找着一个合心意的皇后。

他长到二十啷当岁,对女孩子也有好恶。喜欢白净一点的,又秀气又斯文,人也不能太呆,不然说起来话来没意思,能识文断字的最好,懂事,知道心疼人。

看了半天,还是气馁,又给扔到地上,泄愤般狠狠踩上两脚:“看来看去,还是这些庸脂俗粉!”

宫人们都知道,官家这是心里横着气呢,朝政上的事情不许他过问也就罢了,现在连讨谁做老婆也给他卡得死死的,官家正是年轻好闹意气的年纪,他哪里肯?

气狠了,赵裕安连眼睛都是红的。奴才里面,只有贴身服侍的七宝还敢端着茶到跟前劝一劝:“哎哟我的好官家,何苦动这样大的气?”

说着,又撅着屁股去拾散落一地的绣像。

赵裕安不痛快,看奴才们也生气,就不轻不重往七宝屁股上踹了一脚,害他摔了个狗吃屎,赵裕安反而哈哈大笑。

得嘞,小祖宗笑了,比什么都强。明明没踹疼,七宝还是嗳哟嗳哟捂着屁股叫。他知道官家就吃这一套,这小祖宗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总是一逗逗就好了。

那天也是一样,官家弯腰笑了一会儿,又跟往常一样坐到书案前写字读书。太后太妃对他看得很严,再小一点的时候,人还不够书案高呢,白日里背不出书,晚间那一顿饭就落不着吃。正因为这样,官家再怎么混不吝,学问还是很好,策论诗书都学得不错,天文地理也懂一些,连风水都会看。据说,韦太后那座气势恢宏的皇陵,就是他给看的位置。

七宝见小主子神色如常,也安心做起自己的事来。他才刚把地上的狼藉拾掇清爽,正准备喊小太监进来多点一盏灯,就听官家略带惆怅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七宝,我是个庸懦无能的皇帝,是不是?”

这样的话,七宝一个太监哪里敢答,只装听不到,连跪也不要跪,不给反应就成。只等屋内冷上一阵子,官家自己就明白过来,就不会追着他们奴才刨根问底了。

赵裕安自己问出口的问题,他那儿,自然也有现成的答案。在今天以前,他从不觉得慵懦有什么问题,韦太后也好,杨太妃也罢,她们都很爱他。身为儿子,他有皇位,借给他两个妈坐一坐也没什么不好。

想起儿时,先帝还准备改立太子呢,要不是有韦太后力保,他能不能御极还两说。就凭这个,赵裕安也认为他应该大方点,反正他自己也还小,斗不过那群大臣,让韦太后替他发号施令,还免得乱臣贼子篡权夺位。

但到了今天,他忽然就觉得,不是那个滋味了。怎么连皇后,他都不能自己挑选呢?他可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怎么什么事都得听人摆布?这样真的好吗?真的对吗?

这几个问题,赵裕安都找不到答案。他只知道,他谁都不想娶,韦太后还有大臣们推选那些女孩子,他都不喜欢,都没有看上。他只想有一位,独属于他自己的皇后,不是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的棋子,而是他赵裕安,名正言顺的发妻。

官家问完那句话,又隔了许久,才把话题转到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身上:“嗳,七宝你说,冯家七少夫人这一次,能和离成功吗?”这些年,昔玉和冯琦闹了多少次和离,赵裕安知道得很清楚。

底下人知道得更清楚,七宝听了问话,只是摆头:“依奴才看,七少夫人这事儿,悬。您也不想想,那可是大娘娘金口玉言赐的婚,娘娘的脾气秉性,您还不知道吗?”

赵裕安又问:“那如果,我出面帮她呢?”

官家就算肯帮忙,事情也未必有转机。冯家跟寿山伯爵府这一场联姻,不仅关涉着一对青年男女,更主要的,是朝局,是利益干系。

这么简单的道理,七宝都知道,他想不明白官家总惦记一个已婚妇人作甚麽。

“奴才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您大发慈悲,替七少夫人解了围困又如何?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您和她,云泥之别,如何能相提并论?”

赵裕安听了这话,反而像得了安慰似的爽朗一笑:“事在人为嘛,若是不成,也只当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了。”

皇帝也有些离经叛道呢

他也是长久被压抑那种人设,年纪小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有主体意识了,就没那么好拿捏

七九、爱她明月好

冯琦臀胫上的伤,养到四十天左右,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如今在家是一刻也闲不住,稍好一点,就嚷嚷着要到梨花巷去找人。梨花巷现如今哪还有人,早就空空如也了。头茬儿李花刚败,裴湘就带着她后买的丫头,神不知鬼不觉回了裴家老宅。

冯琦的行踪,昔玉一概不会过问,反倒是循例过来探病的霍夫人,听说儿子又要往那些腌臜地方去,指着冯琦的鼻子发作了一通。

吵完了,骂完了,冯琦还是要出去,丫头们且拦不住。拉来扯去,实在难看,霍夫人气不过,终于掀开门帘,冲到冯琦面前,兜头扇了他一耳光。看出来是用力打的,冯琦一时不妨,双脚来回趔趄,站都站不稳。

“混账东西!外头的野女人就那般香,值得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惹是生非!你不把全家人害死,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

家宅不宁,必生后患,霍夫人也是几十年的掌家夫人,不至于连这点门道也不懂。慢慢的,她也看出来,自家这个小儿子不堪大用,指望他建功立业是没可能了。她现在就盼着冯琦能醒事,把裴家那个小妖精忘了,回心转意,老老实实跟昔玉把日子过下去。

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年轻时候再有多少成见隔阂,老了不一样凑合着过,都成亲四五年了,总不能真个和离,叫外头人看笑话吧。

问题是,和离也不符合冯家的利益。今时不同往日,官家都到娶妻生子的年纪了,未必韦太后还能霸着军国大权不给他?再过两年,官家亲政了,没了大娘娘帮着搭戏台,他们冯家不被人踩到脚底下就不错了,还想摆世家大族的谱儿?没门儿!

霍夫人打了冯琦,又回屋里去劝昔玉,要她低头说软话,不管怎么样,今儿先留冯琦住一晚再说。

昔玉那时候正在照着药方查点送往江南的药,兰则的病,她一早得了信,忙前忙后几大天,哪有功夫管丈夫这些烂事。因而,不论霍夫人说什么,她只点头笑一笑,表示听见了,再没下文。

儿子不成器,霍夫人在媳妇面前本就有些抬不起头,再加上昔玉现在一不高兴就喜欢放狗咬人,霍夫人斗不过她,劝也不敢深劝,一扭腰,又夹着尾巴出去了。

出来院子里,当然还是要寻冯琦的不痛快,洋洋洒洒骂了他几百句,过后又叫来小厮们把他五花大绑,一把大铜锁压在身上,弄得冯琦动弹不得。

那天也是邪门,逆来顺受二十几年的冯七郎君,突然就硬气起来了。小厮架住他往屋里拖,他死命往外挣不说,中间路过一个莲鹤方壶,夏日里看鱼使的,他二话不说撞上去。视死如归一般,下人们哪里想得到,拉也没拉住,左半张脸全毁了。

鲜血顺着口鼻往下来,霍夫人也慌了神,忙又撕心裂肺喊请郎中。

只有冯琦知道,他这伤只是看着吓人,实则并无大碍,他哆嗦着手伸向霍夫人,还是求她允准,许他往裴家跑一趟。

霍夫人连骂一万句猪油蒙了心,真是被妖精索了魂儿了,血流成这个样子,还惦记外头那个小娘们儿!把小儿子抱在怀里的时候,霍夫人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姜兰则的好来,要说蛊惑人心,这一个,真是拍马也赶不上那一个!

她不知道的是,冯琦对这两个女孩子的想法,从根本上就不一样。他对兰则,更像是青春悸动,唯美但不深刻。他对裴湘,或许更多几分真情吧,毕竟是肌肤相亲多年的女人。

其实,判断一个男人爱不爱很简单,就看他能豁出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