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冯琦对裴湘,就是牵肠挂肚,他不能没有她。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不能离开她,离开她,他就了无生趣了。
所以霍夫人再怎样生气,怎样横加阻挠,冯琦也不会听,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身的核心利益被触犯。这是人的天性。
“娘,我求求您了……”冯琦还趴在地上磕头。
霍夫人看见那满头满地的血,心都碎了一半儿。这可是她最娇惯的孩子呀,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怎么弄成现在这种局面了?
闹了一早上,还是只有派人把冯琦抬到裴家去。他那头上的伤,也只简单包扎了一下。霍夫人为了这个不听话的儿子,真眼睛都哭肿了,好话坏话,连篇累牍地说,终究是不顶用,儿大不由娘呀。
而裴家那头,显然是没料到冯琦还会阴魂不散。
出来开门的,是裴湘作主买回来近身服侍的那个大傻妞,这姑娘小脑瓜不大聪明,嘴也笨拙,好在记忆力惊人。至少,她还记得来人是冯琦,欢天喜地就跑进去禀报。
在傻妞心里,裴湘能光明正大嫁个男人,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天天给人家浆洗衣物换钱,晚上也不用点灯熬油绣东西拿出去卖。何况冯琦还是故交,知根知底,再没一点不好了。
兴高采烈进去,又比比划划说一通,裴湘正在给她瞎了眼的嫡母熬药,不耐烦听傻妞聒噪,就把她撵到一边,她自己,则放下扇火用的蒲扇,继续靠着灶台择中午吃的菜。
傻妞越说不明白,越心急,一时嘴快,连旧时称呼都带上了:“是姑爷!姑爷来找您了!”
在梨花巷的时候,傻妞因为裴湘对她有一饭之恩,就在心里认了她作小姐,至于冯琦这个后来的,当然就是姑爷。
以前都是这样喊的,傻妞没觉得哪处不妥,可今天,她却从裴湘脸上看出来不高兴,而且是非常不高兴。瞧这六姑娘,择菜择得跟杀人似的,能高兴才有鬼。
傻妞瞎动脑筋,只当是小姐姑爷拌了嘴,还傻乎乎地劝和:“姑爷肯定是来接您回去的,您有什么话,当他面儿说不好么?作甚么要在这里生闷气?”
裴湘当然不会承认她在生冯琦的气,她也不会就自己跟冯琦的事跟傻妞多费唇舌,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傻妞的脸蛋,交代她说:“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不许他再来,来我也不会见。”
傻妞不明就里,还睁大眼睛“啊”,裴湘却趁她反应的空档,将人推出去,将门反锁,不给冯琦一点可趁之机。
冯琦费了这么大功夫出来,不是她三两句话就能逼退的。硬生生在裴家后院角门上守了大半天,天色晚了,裴湘都洗完脚准备睡下,出来倒洗脚水他还在。
一盆水,有一大半儿都泼到冯琦外袍上了,他也不当回事,一见裴湘,就只知道攥着她的手不放。
裴湘一面挣扎着,一面也看了冯琦两眼,见他新伤叠旧伤,在家日子也不好过,手上扑腾的劲儿渐渐也就小了。但立场还是很鲜明,一脸倔强,她依旧要赶冯琦走。
“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已经两清了!”
天黑以后,月亮升起来,微弱的亮光映在裴湘苍白的面庞上,衬得她越发皎洁、干净。鬼使神差的,冯琦低头亲了她。就在耳后,一个很隐秘的地方。
这种举动,在他们之间,原是很寻常的。那天却不知为什么,裴湘一下就崩溃了,她大叫着把冯琦往外推,不顾他遍体鳞伤,额上缓慢渗出的鲜血。
推搡之下,冯琦头上的伤口又裂开来,鲜血直流。裴湘看到后,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别的,她停下推人的动作,对月长叹两声,最终还是板着脸把冯琦迎进了屋。
裴家这间房,不过是个空架子,进去一看就知道,到处都是抄家过后留下来的不加掩饰的寒酸。冯琦忍着疼,四面望了望,发现裴湘住的这间屋子也没好到哪去,除去正中小小一张罗汉床,连个描眉画鬓的铜镜都没有。
他不免怜惜地看向裴湘:“为什么一定要走呢?过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难道比跟我强?”
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也没那么多避讳,裴湘把冯琦按到床上坐好,又叫傻妞打水来,她还跟以前一样慢条斯理地服侍冯琦换药。
冯琦看她这样温柔小意,只觉这一趟没有白跑。他是蹬鼻子上脸的典型,最疼那一阵过了,他又不知死活拦腰抱住裴湘,哀求道:“跟我回去,好不好?”
裴湘被他气得邪火冒,当即把擦血的热巾子扔进水盆里,冷冷道:“要我跟你回去?也行。找个好日子,八抬大轿迎我入府,我就跟你回去。”
这话纯说来气人的,像冯琦这种软骨头,他哪里敢和离或者休妻,他连享齐人之福都是偷偷摸摸的,更别提为了女人见罪权贵。裴湘对她这位救命恩人,隐隐也有蔑视之意,所以时不时就拿话刺他,一半儿是激将法,一半儿是真瞧不上。
这话一出,冯琦果然就不说话了。
裴湘见他终于肯老实一会儿,也懒得再跟他置气,又拿起巾子挤干水,轻轻替他敷在伤处。
“我这里没有好药,只能帮你止止血,剩下的,你自己回家弄吧。”她低声交代。
冯琦还是习惯她在身边,伤口再疼,脸上的憨笑也没断过。裴湘细细叮咛,他也听得很认真,点头摇头,二傻子一样。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话来讨价还价:“平、平妻可以吗?”
裴湘的脸色,霎时就变了:“冯琦,你到底搞明白没有!我现在不是罪奴了!要做妾,给谁做不是做,非得找你?你是凤子龙孙啊?”
八十、憔悴也相关
冯琦失魂落魄从裴湘家里出来,在暗夜里没头没脑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没地方可去了。
谁都不欢迎他,他把身边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干净了。痴痴想了一会儿,冯琦自己都忍不住看起自己的笑话来。贪心不足蛇吞象,多可笑啊。
现在好了,家里妻子离心,外头这一个,也不认自己是夫君,这不是两头儿不落好吗?沿着长街闲荡,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梨花巷,推门进去,什么都还在,只有裴湘不见踪迹。
情好的时候尚且不觉得,总以为裴湘好拿捏,那样的出身,性子又绵软,冯琦不知朝她发过多少少爷脾气,从没想过她会走。她怎么会走呢?她在这世上,连个正经亲人都没有,一介孤女,离了他臭名昭著的冯七郎,还有谁会多看她一眼?
好巧不巧的,就是这么个人,冯琦也没留住。
都怪韦太后,她不赦免裴家,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家里父母跟妻子也同样令人作呕,他们怎么就那么心胸狭隘,连一个势单力孤的裴湘都容不下!不就是个平妻吗,京中那些王孙公子,哪一个不是眠花宿柳?同样的事情,怎么换他冯琦就不行?怎么偏偏,就是他不行!
梨花巷的梨树是最好的,春日里,寂寞空庭,梨花满地,更加重了冯琦心中的孤寒之感。他在梨花树下席地而坐,背靠树根,阖上双眼,流下清泪两行。
随行的小厮想是受了霍夫人的叮嘱,变着法儿地催冯琦回去:“七少爷,男儿有泪不轻弹,裴六姑娘又不是甚大家千金,何苦为了她作践自己呢?”
大家千金,小家碧玉,公侯小姐,平民丫头……冯琦一听这些词就头疼,他的婚姻,真是叫这种门第之见给害惨了。
拜高踩低,恃强凌弱,原来他跟他父母是一样的人。
只不过,事到临头才幡然悔悟,何其可悲又何其可叹呐!
小厮见冯琦只是抱头痛哭,便误以为他是旧伤复发独木难支,犹豫着弯下腰,小厮又说:“爷,就让我背着您家去吧。回去咱请个郎中来好好瞧瞧伤,等身子好些了,再与少夫人推心置腹说会儿话,误会解开了,咱照旧红红火火过日子,成吗?”
冯琦的确精力不济了,差点爬不到小厮背上,摔了一屁股才好。
小厮背着自家少爷往家走,一路上冯琦都很安静。安静到,小厮都以为他是想通了,不会再折腾了。
平安到家,霍夫人终究挂心儿子,一直在冯琦房里坐等。见他们主仆原模原样回来,没在裴家留宿,就知冯琦好事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