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伦敦夜莺的高傲之色又回来了，“想当年我们俩勉强还算得上是同学，不过她后来去了意大利，我不过是舍不得伦敦老家才留在这儿的。”

“她是在美国出生的。”

“那有什么关系！”希尔达含糊地敷衍过去了，“她刚回到伦敦的时候我们两个就见过面了，这里还有张我们两个的合影呢。如果不是她不愿意抛头露面，这张照片绝对可以上报纸头条。伦敦和华沙的歌剧巨星时隔多年再度会面。”她从写字台上拿来一个相框递给我。我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站在希尔达旁边的那个美丽女人，把她的相貌牢牢记住。

“我很奇怪你什么时候对歌剧感兴趣了。”

“人总要培养新爱好话说她这个人怎么样？”我岔开了话题。

“她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吸引男人。”

要把事实真相和希尔达多少带点酸味的个人见解分开还要费点工夫。

“那倒跟我没关系。她待人好不好？”

希尔达叹了口气，往写字台上一倚，就像她在舞台上表演时扶着指挥的栏杆一样，习惯性地摆了一个万人迷的亮相姿势。

“你最好在正式和她见面之前先看看她本人。照片和留声机都是无法复制艾琳艾德勒的。如果你一点心理准备也不做就去见她，以为就和见我一样，你会当场变成石像动弹不得。我可不是说她是蛇发女妖。”

“那好吧。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我是说，看见她？”

“她现在和亲戚一起住在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

我苦笑了一声。“圣约翰伍德？我得考虑一下穿什么样的衣服进她的门才不显得太不像样。”

“她平时很喜欢穿朴素一点，去小教堂。”她语气里带着不屑，“基本上每隔一两天都有机会在那里看见她。什么时候你要登门拜访，我可以先和她打招呼。”

前因就是这样。我设想过很多次一个首席歌剧女歌唱家在舞台下应该是什么样的。我猜想她会浓妆艳抹，珠光宝气，她的一支口红超过我一年的工资。哪怕我可以背下爱伦坡所有的抒情诗，也记不住她一瓶香水的名字。一个女冒险家。一个骑手和枪手。也许她有一双不带胭脂气的锐利眼睛，把所有男人踩在脚下的傲气。一个蛇蝎女人。一个令男人无计可施的名骗。爱的时候他可以为她不在意名誉，为她挥金如土，不爱的时候她是他的梦魇。她懂得怎么掩藏傲骨，夺得她所蔑视的男人的欢心，再把它碾压成灰。在意大利的花花世界，在伦敦的没有硝烟的战场，在歌剧悲欢离合的舞台上，在人间的悲喜剧里，这是撒旦最完美的女人。

但好像是故意向我证明什么，她今天出现在这个圣洁之地，把我头脑里异彩纷呈的想象变成一片空白。

她为什么是这样？

如果不是来过这教堂不止一次，我现在真想摸一摸四周的墙壁，看看到底是石砖砌的墙还是歌剧舞台上木头做的几块布景。在我面前打开的是中厅的大门还是演员登台的门。她站在门口，一袭素裙，一头栗色的卷发。这时我还看不清她的脸。大概是意识到我的目光，她微微侧了下头，从门口走来。

她离我越近，我看得越清楚。她脸型稍长，化了淡妆，只有眼影略重些。按比例来说嘴有点大，但是她带着一种和本身气质融为一体的微笑，我竟说不好她是不是真的在笑。在这种迷雾的笼罩下，任何人只会注意到她迷人的唇型。一对耳坠点缀在她脸庞如同两颗星。这时候我意识到她全身的首饰只有这对珍珠耳坠，温柔的珠宝的光芒大概是来自她自身的。直到我已经能闻到她淡淡的香水味，我才意识到在发愣的时候，她已经走到离我两步以外的地方站住了，就像遇到一个久违的故人，一丝柔波似的笑容在她脸上浮现，我几乎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在说，能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如果不是头脑清醒地告诉我，这是传说中的艾琳艾德勒，此次任务的对手，我真想就这样接受她融化了陌生气氛的好意，也报以真挚的一笑，像朋友一样轻松地谈几句。

但是我不能。她的安静让我反而为自己的隐秘心思羞愧起来，让我无法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可笑地站在原地，张口结舌，手里还抓着旧笔记本，眼神发愣。就是一只灰雀看见天鹅出现在自己面前，也不会像我这样愕然。我这个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但是对于人际交往来说相当尴尬。

“对不起，请问可以让我过去吗？”她开口了。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狼狈地后退两步想坐回去，却忘了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啪”的一声，它又摔到了地上。我像一块石头坠落一样马上蹲下去，因为不敢看她，我不知道这种无地自容是从哪里来的。在我的手碰触到笔记本之前，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搭在了上面，把它拿走了。我惶然站了起来，看见她手掌向上，把笔记本递到我面前。

“谢……谢谢。”我把它接了过来，发现自己语言功能退化严重。她又向我笑了一下，从我面前走过去了。淡淡的香水气消失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愚蠢表现，但是又不能马上走，只好硬着头皮坐回了原位。我向前面张望了一下，看见她在第一排坐下了。考虑再三，我觉得无法再上前提起什么话题，也看不出更多信息，就打算再坐一会儿就悄悄离开。

她只说了一句话，但是我记得每一个字，像留声机一样在脑子里精确回放。她的声音属于唱诗班的修女，属于一位王后。

如果这是在骑士时代，我也会愿意效忠这样一位女主人。

重见天日的时候，我还觉得头脑不太清醒。这一定和你的文学专业有关系，不是因为她真有这么大震撼力。我像个傻瓜诗人一样对自己说。一般人兴许还不会有我这么多感慨，只有文学气质重的人才会随意把现实中的人和自己的文学理想联系起来，臆造出超乎常人的完美形象。这么一想，我比刚才平静一些了。艾琳应该还会在教堂里待很久，我决定先回贝克街去。

下午只有华生在家。我和他谈了一会儿今天的经历，虽然已经尽量避免添油加醋，他还是觉得我有点离谱。直到晚上，福尔摩斯才推开了221B的大门。

“你见到她了吗？”我问。

“见到了，精确地说应该是看到了。”福尔摩斯懒洋洋地把外套往衣帽钩上一扔，“今天天气很好，穿这件有点热。”

“给你什么印象？”

“什么印象？”福尔摩斯把第一个衬衫扣子解开，坐在沙发上。没用五秒钟，在外面优雅整洁的福尔摩斯先生就变成了懒散的贝克街侦探。“没什么好说的。一个女人而已。”

“没有点更好的评价了？”

“没有。如果一定要我说，应该是正好相反。”

“嗯？”

“一个普通的交际花，浓妆艳抹，装模作样，不过如此而已。虽然是在一个像样的饭店里见到的，但是说老实话，她的样子实在不配她所拥有的身份。”

说完这些不客气的话，福尔摩斯直接不看我了。华生望望他，又看看我，觉得这次无法圆场，索性遵守他自己的口头禅，放弃了。

“你……确定你看见的是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确定。我眼看着她从家里出来。圣约翰伍德，塞彭泰恩大街，布里翁尼。”

“但是那所房子里还有别人。”

“她是栗色卷发，长脸，嘴有点大。我设法看了他们预订的登记签名，G.诺顿和I.艾德勒。”福尔摩斯说话的时候根本没在看我，事实上他就从来没考虑过我有可能成功否定他提出的命题。

“那就没错了。”我沮丧地说。

“她当时在和一位绅士吃晚餐。她的笑声在大街上都能听得见。我走的时候经过她身边，她一点也不掩饰地把手绢扔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就不得不捡起来还给她，她还向我抛了一个媚眼。”

说完这些，福尔摩斯就往沙发上一靠，闭目养神，再也不理会我了。我和华生都知道，他在思考后面的事情，还是不要打断他为妙。但是我和福尔摩斯截然相反的观察结果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她真的是有白天和黑夜两面的女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准时回归！亲爱的朋友们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

艾琳女神如期而至，写这段可是费了好大的心思啊。

本文中的艾琳艾德勒的原型是JB版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盖尔亨尼卡特（也是Lady Jenkins）扮演的艾琳，我最喜欢也是唯一认同的版本。她逊色于原著极力渲染的绝世容颜，但是完美呈现了一位同时具有温柔和刚毅两种品格的绝代佳人。这样一个艾琳，绝对配得上是福尔摩斯的"the woman"。

☆、第二十七章 黑天鹅

（南丁格尔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