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说什么来着?”
锐利的灰眼睛顾虑重重,目光在我和烟草之间转了个来回。福尔摩斯极不情愿地把两样东西都放下,重新把毯子往上拽了拽。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福尔摩斯,我思考的时候一点烟味也忍不了,连杰克都要出去抽烟的。”
“起码他不用坐在这儿看着。”侦探烦躁地说,把这段时间长得有点长的头发撩到一边,自暴自弃地往沙发靠背上一躺,偏过头去,只留给我一个侧影。我很多次希望自己和福尔摩斯一样会速写,这样就能把他高挺的鹰钩鼻和薄唇描画下来。如果他知道自己依旧和年轻时一样漂亮就好了。我从茶几上拿起梳子(上帝知道为什么梳子在茶几上)试图给他把头发理顺,他粗暴地把我的手拨开了。我把他最近表现出来的情绪多变和反复无常归于脑力透支和缺乏思维活动的双重后果,这两种自相矛盾的症状可以同时出现在福尔摩斯身上,完全解释得通。
“福尔摩斯,如果我能集中精力,就能早点把这边的事结掉。杰克已经在催我了。”
福尔摩斯挑了下眉毛,没睁眼,腾出手来优雅得有点夸张地拂了一下又滑下来的刘海儿,表情沉静和熟睡时一样。
“‘杰克’这名字你倒是挺熟练了。”
Oops!
我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但也马上就懂得了其中的含义。
“麦克默多能对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直呼其名,这么长时间我早就习惯了。你看我什么时候管医生叫‘约翰’?从来没有。我自己也会觉得奇怪。至于你,先生,你……”
我略思考了一下。
“在你叫我除‘夜莺’以外的名字之前,我也拒绝称呼你其他的。”
“那很容易。南丁格尔(Nightingale),非生物学名词。”
“这可真是大有进益,福尔摩斯先生。”我狠狠地说,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我还从来没这么低效过。祝贺你就快成功了,我大概要一辈子耗在这儿了。”
福尔摩斯半天没吱声,我几乎以为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睡着了。然而就在我想起身回到写字台前的时候,他突然呓语般地说:
“你想去庄园看看吗。”
“哪儿?”
“他们不会想见到我,但也许会对你印象好些。”
“谁?”
“也难说,”他继续朦朦胧胧地说,“连谢林福德都不欣赏反传统女人。”
“福尔摩斯?”
他睁开眼睛回头向我微笑了一下。也许一向坚如磐石的人偶尔表现出柔软的一面空前动人,这个表情让我心里一动,坚决地把手放在他苍白的手指上,在手里抓紧。福尔摩斯没有表示反对。
“迈克罗夫特庄园。”他说,“我和迈克罗夫特出生的地方。”
我用了几秒钟反应了一下。
“你要回庄园去?”
他没说话。我本想问问他和家里什么时候和好的,现在看来不需要问了。多年以来福尔摩斯一家从来也没有原谅过这个误入歧途的孩子,起码他的父母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即使在他名满天下之后,福尔摩斯一家依旧拒绝恢复和他的家庭关系。除了迈克罗夫特和极少通过迈克罗夫特向福尔摩斯传递消息的谢林福德,他再没有和家里任何一个成员联系过。迈克罗夫特毫无疑问也不是受家里喜爱的角色。只需要想想到现在为止依然只有老大谢林福德中规中矩地成家立业操持家产,其他两个都是厌恶女性的独身主义者,跑到伦敦痴迷于和正派人敬而远之的群体打交道,也就不难理解了。但是不管你们信不信,对我来说这些都是福尔摩斯魅力的一部分,没有这些也就没有他了。
“出什么事了?”我直接得出了这个结论,也是疑问。
“谢林福德出了点事。”他突然又来了精神,从我手中挣脱出来在沙发上坐直,把碍事的毯子扯下来推得远远的,盘腿坐在我旁边。把我吓了一跳。
“你没见过他,但是任何认识谢林福德的人都做梦也不会想到指控他谋杀。这和指控鹿吃了别的什么动物一样荒唐。”福尔摩斯下意识地十指相对,然后交握成拳,但声音依旧平淡,“老福尔摩斯先生当然不屑于求助未能给他的家族姓氏增添光彩的小儿子,但是福尔摩斯夫人悄悄地给迈克罗夫特写了信,希望他能想点办法。重要的当然是言外之意。”
“明白,”我说,“可是如果……”
“老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还是会生气的,”福尔摩斯打了个响指,“虽然他应该不会再和迈克罗夫特计较那么多他从来不和迈克罗夫特计较。”
我能想得出来的迈克罗夫特和歇洛克的区别,也许只有迈克罗夫特从一开始就淡出了家庭,而歇洛克从一开始就承担了家里的期望,因此破灭的时候家里的愤恨也完全推到了他一个人身上。迈克罗夫特庄园一直不景气,但福尔摩斯完全从家庭里消失,无动于衷。就我的了解,他和老大谢林福德的关系也远没有和迈克罗夫特亲近。
“看见我就要更生气了。”我说。
“那,是自然。”
我叹了口气。
“我相信你一个人解决没有问题。还需要我去吗?”
“也许我一个人可以,也许还是需要一点帮助的,比如说你还对巫术感兴趣吗?”
这句话唤醒了我一点遥远的记忆,在某个巫术小店发生的惊险故事。那枚意义深刻的金属摆我还保留着。那位什么什么夫人的货物质量不敢恭维,早就用不成了,不过其实我从来没有用过,也并不相信这些东西。
“实话说,早就忘了。”
福尔摩斯换了个坐姿,用瘦削的胳膊抱住自己的膝盖。
“我原来也不相信十九世纪还有黑魔法这种东西,或者说还有人使用这种东西,但是据说现在它又出现了。”
“和你哥哥有关?”
福尔摩斯稍微迟疑一下,点了点头。谢林福德和他向来关系疏远,我从来只听见他直呼老大的名字。但是我懂得这种感觉。虽然我的家人已经彻底放弃令人失望的女儿,现在除了偶尔对我的婚姻情况表示焦虑,几乎形同陌路,但如果我可怜的小南丁格尔先生遇上什么麻烦,我也绝不袖手旁观。但愿那孩子现在一切顺利吧。
“我希望你还没忘记在……教授那里的时候,做的工作。”
他依旧迟疑着说。这是事情结束之后他第一次重新提起。我一直避免回忆这些事情,包括对福尔摩斯。只是华生希望尽可能记录下来当时发生的事情,我才会勉强说起一点,否则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希望彻底把它们忘掉。
“记得,”我注视着他说,“原谅我吧福尔摩斯,但那不是工作,只是完全的意外。”
“我知道。”他沮丧地说,“相信我,不是迫不得已不会采取这种措施。但是实施计划的人必须我们能以后细谈这个话题吗?”
“没问题。”我抬起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难以置信,福尔摩斯先生,你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我早就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