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锁。”
他冷冰冰的声音里有点嘲弄的意味。我暗自叹了口气。他已经听出来是我了,甚至还能听出来我犹豫不决,进退维谷的样子,而且我客气而顾虑地敲他的门是十分反常的事情。爱瑞斯站在走廊尽头向我点了点头。好极了。这就是作为贝克街唯一一个行为正常人的结果。
我闷闷不乐地推开了门,第一眼就看见福尔摩斯像只猫头鹰一样蹲在椅子上,正对门口。我轻轻把门从身后关上了。
“没有打扰你思考吧,老伙计。”我干巴巴地说。
福尔摩斯抱着胳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上,从长长的刘海儿下面抬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有点无奈。
“抱歉,你知道我是看不出来你是否在思考问题的,再说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说不定是在思考,所以我觉得如果现在不是恰当的时候那我还是先走吧。”
福尔摩斯无力地用手挡住了眼睛。
“如果你单纯是想来气我一下那么确实你还是先走吧。”
我笑了起来。福尔摩斯有点虚弱地也笑了笑,懒洋洋地向沙发抬起手来,意思是让我坐下。我最后决定倚靠在沙发靠背上。
“你说。”他有点喑哑地说。
“我……和哈德森太太都觉得你需要休息。”
我仓皇之下十分低级地搬出了房东太太作为后盾。福尔摩斯微微偏了下头,浮现出一丝了然而安慰的微笑,倒像是他在体谅我的苦恼一样。
“简单点吧,华生,她们都说什么了?”
我愣了一下,没有马上说话,因为发现我从来没注意到这段时间他居然消瘦成这样,颧骨突出,灰色的眼睛也显得更大,眼窝深陷,不祥的黑色像重病一样几乎蔓延到脸颊上。可怜的连头发都懒得打理的福尔摩斯!我心里这么想着。这就好像如果哪天看见猫连理毛的精神都没有,那它一定是病了。这工夫福尔摩斯仔细打量着沉默不语的我,但我已经从他那双眼睛里看见了某种动人的东西,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它让我把更多的兜圈子的话咽了回去。
“好吧,那就直说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天夜莺突然离开伦敦,甚至没有提前打声招呼。”
福尔摩斯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仿佛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的本职工作难道不是在曼彻斯特吗?”
“是,但也并不差一两天。”
“麦克默多来的时候告诉她有一两桩案子他一个人解决不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对吧?”他这种沉着冷静的刻意躲闪和满不在乎让我有点恼火了,“十年来她一直梦想着这个结果,现在她却为了快点结件案子斩钉截铁放弃了它?要是真的事情紧急,曼彻斯特不是也有警局可以顶一阵吗?”
福尔摩斯深吸一口气好像要说什么,但是最后有点发苦地闭上眼睛,做了一个表示思考的表情。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这下我彻底火了。我从沙发靠背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福尔摩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出于某种原因他这两天比正常状态虚弱了不少,或者也许是无心和我计较,我没怎么费劲就把他拖了起来。
“虽然我很钦佩你在瞒着我们的情况下自己把药给戒了,”我说,“但要是你敢再把它捡起来,我就把你捆起来反锁在这儿,而且别指望还会给你镇静剂。”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还会碰它。”他低声说。
“你现在这种状态和断了药的时候一样。”我厉声说。
他哼了一声。“作为一个医生,你的判断力都去哪儿了?”
即使是现在这副凄惨的样子,老朋友依旧坚持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我惭愧的机会。但这一次他落空了。
“你得保证如果我现在撒手你不会滑落到地板上去。”
福尔摩斯到底愤愤地把衣领扯了出来,用修长的手指重新整了整,微微仰起下巴把被我扯开的扣子扣好。
“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他说,平视前方不看我,就和他办案时已经有了头绪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样,“你们简直跟家庭主妇一样麻烦。这是对我们双方最有利的决定。华生,没有她对我们来说什么都不会发生,就像她不在贝克街的所有时间一样。如果没有工作或者妨碍了工作我才会不能生存。现在对她来说是同理。伦敦又容不下我们两个人。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向你解释这个问题了,华生。”
“她这么和你说的?”
“她原话里还有些别的废话,”他轻描淡写地说,“很抱歉过去因为她一意孤行惹了许多麻烦。这没有什么。我原谅她了。”
“福尔摩斯,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我咬着牙说,“其实你是个十足的蠢货。”
居然有这么一天轮到我对他说这句话。福尔摩斯震惊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没听错,就和你其实是个懦夫一样。”我说,“你甚至没想过有哪怕一丁点可能她会留下,也没有试图挽留她。你尽可以说服自己这是最有利的选择,我们这些局外人反正是不在意的,她现在也许也不那么在意了,但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些都是借口,而你是个懦夫。”
福尔摩斯越发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转身把椅子拖到写字台面前坐了下来,十指相对,微合双目。我太熟悉他所有细微的表情了,以至于这些表面现象对我毫无用处。他微微皱起眉头,和流畅的思维碰到了坎坷的时候一样,露出了一个困惑的神情,继而是烦躁,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十指交握,发抖,紧握成拳。
“听着,老伙计,我现在要做一件空前绝后的事情。我知道你在寻找逻辑上最有利的解决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任何不对。你把这部分割裂出去了,不让它打扰另一部分。”
“华生,我现在需要安静。”
“不,就算我不说话,你也不可能安静。
“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你们大概也都是这么以为的。但是只要给我工作,其他的一切都不是问题。我没有时间和脑力浪费在回忆上,也不需要去打扰她。”
我越发恼火起来。
“福尔摩斯,难道你认为她和你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问什么方面。”
“我真是低估你了,福尔摩斯。所有人都知道,你居然不相信。”我大声说,“如果她还爱你呢?”
我冲口而出的这个直白的词汇引起了侦探的些许不适。他把双手放在桌子上,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冷笑了一下。
“她自己保证过,之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但如果她只是这么搪塞一下,那真是天真得空前绝后。”
他没能流利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及时沉默了下去,掩饰自己不正常的气息。一丝苦笑从福尔摩斯的嘴角浮现。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说的这些可能真的是徒劳的。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他根本就全都知道。福尔摩斯冷静的样子骗过了我们所有人。他盘算好了把这些封藏起来,永远没有人知道,这样生活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正常”地进行下去。夜莺从来就没有一席之地。他至今还相信这只是一场可以通过时间来冲淡的危机。
“感情会干扰理智,这我们都懂。但也许她走了以后,你反而永远不会再有平静。”我说,“你也许不明白,但是我明白。我第一眼见到梅丽的时候就知道,如果错过了她,我永远都会后悔。大概你第一眼见到夜莺的时候只觉得可笑了吧。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不需要任何人也可以在这个恶意的世界上生存下去,哪怕和最残忍的野兽一样,和最卑微的爬虫一样。这是个恶意的世界,这是你说的,福尔摩斯。但即使如此,当那样一个女人把心拿出来给了一个人的时候,那绝不是谎言和虚妄。”
我有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福尔摩斯眼睛里流动着一种表面平静,深处暗潮汹涌的伤感,几乎像是眼泪。但是了解福尔摩斯的人都会知道,福尔摩斯没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