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户冲着街面,要把事务所转换成私人住所,需要的不过是一层厚窗帘,唯一的弊端是阴暗的房间更黑了。我没开灯,脱下大衣把它挂在衣架上,在沙发上沙发坐下。还没到关门时间,但是窗帘一拉上,只要没人来敲门,今天就算结束了。就算有人上门,如果不是出人命或者紧急事故,我今天也暂时不打算奉陪。也许是长期休息不良终于爆发,整整一路上脑子都像要炸开一样,周围完全黑下来才感觉到一点安静。
你也是这样吗。白天的思考用尽了思维,它持续了太久以至于在不需要思考的时候,你发现不能停下来,天黑的时候也不能,白天的思路在头脑里展开,像一张庞大的网。可是你想休息,所以你把常人恐惧的东西注入了血液里,只要它能让你陷入幻梦。根本不是为了你所谓的刺激,对吗。因为那不是刺激,是彻底放松。你只是想安静下来。你再也装不下强烈的感情,你没有力气留给其他的东西了。
如果不是外面传来了犹犹豫豫的敲门声,我还会这样坐很久。秘书不在,我自己去开门。这种心怀愧疚的感觉并不好,还没见到人就已经想好了回绝的话,但是我实在连愧疚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下午好。”我说,但更多礼貌却冷漠的话却卡住了。站在门外的是警局门口那位拿书的老先生。一定是因为看见我惊愕的表情,他脱下帽子的时候微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形状不太好的牙齿。
“下午好,先生。”我犹疑着又重复了一遍。
“下午好,南丁格尔小姐我想应该是?”他用沙哑的牛津口音说。
“是的,先生。”
“如果我在曼彻斯特待久些应该就会熟悉你的名字了,可惜我才来了不到一个月。”
“没关系,先生。我目前的名誉其实已经大大超过了我应得的。请问有什么事?”
“希望南丁格尔小姐还记得,今天上午我冒昧地对曼弗雷德盗窃案发表了一点见解。”
“是的,先生。”
“我必须请求你原谅我如此唐突。但这不是现在要谈的主题。我们能详细谈谈吗?”
“我很乐意,先生,但是我的搭档现在不在,我更希望在我们都在办公室的时候和客户谈。”
“你的搭档不像是我愿意求助的对象,南丁格尔小姐。事情比较紧急。”
“我想这是说不能推迟到明天了。”
“我强烈建议没有其他人在场。”
这位先生温和的声调和谨慎的措辞让我感到宽慰,而且最终还是不敢怠慢有灾难潜质的任务,我还是让他进来坐了。用眼神询问了一下客户之后我知道不能把窗帘拉开,于是开了灯。
“请坐,先生。”
我把办公桌前的椅子重新摆好让客人坐下,把自己的椅子也重新摆放。我听见老先生坐下的时候手杖制造了一点困难,他试图把它靠在桌子上立住,但它十分尴尬地倒下了,于是他索性把手杖平放在右脚边。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坐在写字台对面的客人正在望着我或者说更像是观察着我,而且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熟人才用的目光,在这种场景下非常古怪。见我突然看他,那位先生不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扶了扶眼镜,再看见的又是处于陌生环境下的那种下意识的拘谨眼神了。
“请讲,先生。”我在他对面坐下来。这种光线和座位安排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他犹豫着说。
“你在这里可以毫无顾虑地把事情全讲出来,先生。我们对客户都是完全保密的。请问怎么称呼?”
“我感到现在还不是提它的最佳时机。”他说,犹豫的神情越发严重。
“那就先忘掉它吧。”
“简而言之,我得罪了一些从事非法勾当的人。我向警方求助过,他们也试图解决过。但是现在我有理由相信那些人并没放过我。”
“那么就是人身保护了。这我一个人真的无能为力,需要我的搭档。”
“但是南丁格尔小姐,我来曼彻斯特是专门向你寻求保护的。”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点奇怪的事。我突然注意到了平常一般会忽略的一点。如果那位绅士的头发尤其是前额的头发不那么长的话,也许他的脸会看起来更长一点。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桌上抓起眼镜戴上,也看清了他满脸皱纹的脸和他惊愕的眼神。当我看到他在眼镜下显得不太高挺的鹰钩鼻时,整张脸的结构突然在我眼中清晰起来,就是那些什么伪装都难以改变的特征,其他一切都淡了下去。伸长的耳廓,尖下巴,鹰钩鼻,高颧骨,宽额,深眼窝,以及一双从原本的安详变为惊讶,最后放弃了惊讶而愈发因为激动闪亮起来的
灰眼睛。
灰眼睛。
我摘下眼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仿佛感觉到有东西在脑海里炸开,火光四射,继而因为过于炽热而一片空白。
“这不可能。”
我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头脑正常的情况下我应该知道这是荒诞不经的,但是现在我的头脑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心里充满了一种久违的感情,扩散,渗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吸收在所有的组织里,仿佛要把我溶解掉。
“你……?”
目光在相接的地方凝固住了。有什么东西从那双灰眼睛里消失,又有什么东西涌上来融化开。他在我面前站了起来。我需要微微仰起头来看他。
“我想这些都没有用了。”
像梦里的声音,低沉温柔。
“是你?”
他抓住前额上的头发把白色假发摘下来,露出打理光洁的黑发,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然后把假的眉毛和胡子撕掉,有点费劲地卸掉装在牙上的东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绢用力擦了擦脸颊,抹去了脸上涂的大部分颜色。皱纹和老年斑消失了。我不知道三年来他经历了什么,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可我看见的是他从来没变过。冰一样的精神迎面而来,凉透了的冷静,从不冷漠。
歇洛克福尔摩斯慢慢从手指上剥下黑色的手套,放在我的写字台上。
“我早该知道的,夜莺,你是第一个当面揭穿我伪装的人。”
他像要坦白什么似的抬起低垂的眼神,在灯光下仿佛有点湿润。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向后退了一步扶住写字台,天旋地转,他在我眼前模糊起来。我用力摇了摇头。保持清醒,夜莺,该死的,不能晕过去。一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我才没摔倒。我抓住了那双胳膊,真的,
是真的,我死死地抱住不放手。他把我按在胸前,我感觉到他的下巴碰到了我的头发。我们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空气中我混乱的呼吸声逐渐平静下来。
“很抱歉我对你的印象还名副其实地停留在十八岁,见到二十五岁的南丁格尔小姐,我承认有点惊呆了。”
“你这个……”我终于清醒过来,用力把福尔摩斯的手推开,“居然见面就谈年龄!”
“好好好,我什么也没说。”
确定我能站稳了,福尔摩斯抬起双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动作。我还处于恍惚状态,像捕猎的食肉动物一样抓住修长的十指攥在手里,把他着实吓了一跳。
“噢!几年不见你比以前暴躁了……”
“停止这些废话。你没觉得欠我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