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罗夫特把歇洛克拉回去的时候,教授盯着男孩,但没有再获得眼神交流的机会。他放在客厅里的行李箱被扔了出来,大门关上。数学天才,伦敦未来的犯罪帝国开创者,年轻教授莫里亚蒂,就这么被人拒之门外。毫无疑问,全英国也只有福尔摩斯这一家有这种魄力。
莫里亚蒂捡起了地上的行李。
后来他还收到过西格福尔摩斯的一封信,寄到克劳斯学院,为他两个儿子对教授的冒犯表示深深的歉意。通过措辞他推测,两个小福尔摩斯并没有说实话。他只记得自己既沮丧又恼火,恨不得把福尔摩斯这个姓氏扔到记忆深处再也不去翻动。他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迈克罗夫特农场一步。
再见到歇洛克的时候是在伦敦。
莫里亚蒂早就知道自己不会在齐格手下待很久,因此当他慢慢壮大自己的势力并最终将齐格从最高的位置上推下去的时候,他心里很平静,没有一点犹豫或心理负担,因为这是他应得的。当他意识到自己梦想的帝国已经建立的时候,距离他离开迈克罗夫特农场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年。那双被他遗忘了多年的年轻鹰眼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真诚,有点自负,有点强硬,坚信自己超凡的头脑,又悄悄渴望着周围人的认同。也许是出于一点挽回的希望,莫里亚蒂派出了一点人力寻找歇洛克福尔摩斯的下落,没怎么费劲就在贝克街的角落里发现了他。为了最后确认是否有可能拉他入伙,莫里亚蒂在一九八一年冬天秘密地拜访了贝克街221号,以福尔摩斯从前的家庭教师的身份。如果依旧没有人认可他,莫里亚蒂想,如果他因为种种原因被迫沦为了一个庸人他会把他解脱出来。
开门的一刻,二十七岁的福尔摩斯让莫里亚蒂有点惊讶,但又感到理所当然。缺乏阅历和经验,又受到古怪脾气局限的男孩歇洛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润优雅,游刃有余的侦探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已经完全脱离了对任何人的依赖,包括教授的引导和兄长的保护。但教授一眼就看出了他目前生活的窘迫这又是另一回事了。高傲的福尔摩斯坚持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一个奇怪的,尚未被众人认可的“咨询侦探”在伦敦想必不好过。
“早上好,教授。”
“早上好,福尔摩斯先生。我想,以后应该都没有机会再叫你歇洛克了吧。”
福尔摩斯一笑了之,不置可否。
“你和别人合租?”莫里亚蒂环顾四周。福尔摩斯点了点头。
“如果你乐意,其实我可以……”
“很遗憾,不能从命。”
“我还没说完。”
“你依然不只是一个数学教授吧。有贴身保镖,常年随身带枪,想必齐格还是你的心腹大患,不然你不会还把那枚弹壳笔帽别在口袋上。”
“关于你的这些技俩,我以前怎么说的?”
福尔摩斯又笑了一下。
“教授,有件事我们得说清楚我们现在恐怕不是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图和任何人作对,”福尔摩斯灰色的眼睛安详地看进教授阴沉下去的眼神里,“你知道我现在的选择是什么,我也知道你的。如果我们的路不可避免地再交汇到一起,也就不可避免地要有一场博弈。”
“只要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免掉这场不愉快。”
“我们很多年前就已经都知道,那不可能了。”
莫里亚蒂永远记得福尔摩斯打开前门送他出去的时候,瘦削的脸上一丝沉着的微笑。他也会记得自己心里那股勃然的怒火,因为莫名在这场对话里被对手占了上风。他曾经以为这些年的磨练早已把“愤怒”这种情绪消灭了。他走出221B的时候以为自己会和离开迈克罗夫特农场一样,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再需要和这栋房子里的人打交道,除非派一个狙击手过去。
餐厅门口的幻象消失了。
莫里亚蒂现在能够不带一丝波动地回忆这些事。曾几何时他还不时为此暗自发怒,如果没有迈克罗夫特干涉,也许他现在会有一个和他本人同样有头脑,和莫兰一样忠诚的手下,不,不止手下,也许是朋友,是他的崇拜者。与此同时,也会少了一个处处和他做对,三番五次破坏他天才计划的夙敌。歇洛克的成长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他曾经以为可以直接遗忘的无害男孩现在大张旗鼓地与他作对,而且愈发让他感觉到吃力。有时候他会恶意地想,如果当初有现在的地位和条件,他不介意把歇洛克扔进那间摧毁了无数人意志的房间去,崩解他磐石般的孤傲,他最让人欣赏的一面,以此血淋淋的代价获得他的服从。但是已经过去的事是不能假设,也不能挽回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有一天一个手下报告说,贝克街221B多了一个年轻女孩子。
这个发现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不论是十八岁的歇洛克还是现在的福尔摩斯先生,都对女人没有丝毫兴趣,他的热情全给了工作,而且雷斯垂德的面子在孤傲的侦探先生眼里根本也不算什么。莫里亚蒂抽空去贝克街附近观察了一下,有手下报上来的时间表,他很容易就跟上了那个传说中的夜莺女孩。第一眼让他失望了,她完全没有值得人眼前一亮的东西,相貌平平,甚至有点读书读多了,束手束脚的感觉。莫里亚蒂琢磨了很久。从布鲁克街案到艾琳艾德勒,最后到他决定利用哈蒂多兰对那个女孩下手,最后失败。其实本不该失败的,但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他从多兰那里得到了有关夜莺都一切。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只能说明还有什么他没发现。
多兰进疯人院的那天,他又去了贝克街。他远远看见那个女孩从马车上下来,回头向他这个方向望了一眼,没有在看他,但是他却看清了她的脸。就在那双眼睛在他的视野里停留的一刻,一个念头划破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所有有关她的材料和思考指向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从没注意过这双和歇洛克十分不一样的黑眼睛,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没有鹰一样的锐利,没看到灼人的天赋。本来他也再不指望见到和歇洛克一模一样的人。但是这里还剩下一点熟悉的东西,磐石般的坚决,和那个渴望让世界认同自己的歇洛克一样的坚决。
他知道她在追求什么。一个前所未有的计划在他头脑里展开。他了解她,也了解她和福尔摩斯的关系。他了解福尔摩斯的一切,事无巨细。和之前发现凡人注意不到的福尔摩斯的火花一样,他看见这个女孩身上隐藏着一团火,一种隐形的不择手段。只要找到她想要什么,就能让她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她想要和天才一样,她想要和福尔摩斯一样,她想要福尔摩斯。他可以把她变成她梦想的样子,或者,只需要让她以为他可以。利用哈蒂多兰的过程让他感到了适当运用女人的好处。谁会怀疑女人呢?谁会怀疑这些美丽,温柔,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天使呢?谁会想到没有头脑的人可以善良得天真,也可以无知地做出最凶恶的事来?同时她们又那么忠诚,那么言听计从,办起事来一丝不苟。现在几乎可以说,他是放任他心目中哈蒂多兰的继任者干掉了她。
这个女孩在伦敦三年来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不聪明还不算无药可救,重要的是渴望。他要充分利用她,就像利用哈蒂多兰一样,但最终要用于他最重大的计划,而且绝不能像哈蒂多兰那样出错。在此之前,他要确保她被他所迷惑,为此不惜使用极端手段。
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击败福尔摩斯。如果福尔摩斯和他互不妨碍,他们的路本是背道而驰的。可是命运弄人,他们的路又在第二个节点交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就是跟教授的这点渊源了。其实大家有没有感觉到这卷结束的时候福尔摩斯会“挂”的……
☆、第八十三章 铁窗后的疯女人(一)
(上帝视角)
南丁格尔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她不觉得这是解脱,也不觉得之前的经历是折磨。她只觉得所有这些都枯燥而无意义。经过一段时间对正常光线的适应,她又被推到之前“她的房间”去被埃琳娜收拾干净。当然,由于不久前刚遭过暗算,短时间内女仆对她始终面无表情,她感觉自己好容易打开话匣子有望和女仆拉近关系的努力要就此告一段落了。不过她根本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不想看见任何人。她可以呆呆地坐在窗前看一天,直到又从窗户的倒影里看见莫里亚蒂走进来,站在门口。这时候她才突然又有了开口说话的欲望,虽然某种直觉告诉她,现在应该摆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的姿态,或者也许她只是想起说话这件事就累。几次努力之后,她到底还是抑制住了没话找话打破安静的冲动。她没有什么可说的。
莫里亚蒂顿了顿,没有等到任何回应,就继续走近了,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在她背后站住,越过她的肩膀把那样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她的眼镜。
南丁格尔没有马上接下来。
“我想你需要这个。”莫里亚蒂说,“早就应该给你的,但是莫兰那个暴躁的家伙一直没想起来把它给我。我还以为他把它弄丢了。”
南丁格尔认真思考了一下这番话的可信度。他自己把她的眼镜扣下,然后装好人还给她。但是现在这些小把戏和她分析这些小把戏的过程一样,无聊又让人身心俱疲。她接过眼镜,没有戴上,而是和以前一样把它别在了衣领上。这个时候,莫里亚蒂平心静气地说了一句让她的心脏短时间停跳的话:
“今天下午带你去见一位我们两个都认识的熟人。”
南丁格尔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心脏上。没有任何道理,没有证据,没有逻辑,第一个在她脑海里跳出来的名字让她不能呼吸。她抬起头来盯着莫里亚蒂,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反应如此明显的时候,已经迟了。
莫里亚蒂微微一笑。
“你觉得是谁?不,我们都不要说出来,看看你猜的对不对。我们共同的朋友不多,应该很好猜。”
南丁格尔的心脏狂跳起来,即使看不到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瞬间变得苍白。他又要干什么?难道要让福尔摩斯看见她现在的处境吗?他承认自己绑架了她吗?他想用她让福尔摩斯自乱阵脚,就像以前做过的那样吗?最好不要是这样。但是她的心跳几乎超出了自然科学所能解释的速度。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她就把手放下了。她不想对自己撒谎。她想见到福尔摩斯。她前所未有地想见到福尔摩斯。她一度相信她永远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也见不到福尔摩斯了。她甚至不指望他能够马上想出办法救她,但是只要他能看见她,就代表有希望。不管莫里亚蒂怀着什么样的恶意。
上帝,她快要崩塌粉碎了。
教授始终保持沉默,直到南丁格尔的眼神从恍惚回到清醒。
“我们一点钟出发,埃琳娜,给她收拾一下。”
这是他离开房间前的最后一句话。女仆走进来,把门关上,把她按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补了补她头发的颜色,给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了一层暗色,遮盖住长期缺乏光照的惨白肤色,这让她看起来判若两人。埃琳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南丁格尔从镜子里看见女仆警惕地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伏在她耳边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
“千万小心,不要惹教授生气。只需要熬过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