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1 / 1)

“我希望你明白,我乐意为你提供需要的一切条件。听说你对目前的情况不满意,我十分难过。”

对方停了一会儿,好像是在等回应,但是南丁格尔依旧未敢轻易说话。他走近了几步,在她面前停下。

“你现在需要什么?”

她仰头看着她看不清的人。

“有什么问题吗?”

南丁格尔惊惧地看着他离她不到一步之遥,俯下身来,用轻柔的声音低语。他听上去是个中年人,纯正的女王英语,尤其是元音,圆润悦耳。不是做作的刻意接近,虽然连问几句,却没有逼迫的感觉。如果她允许自己这么形容,她甚至觉得这个声音里有一点不应该有的怜悯和忧虑。

“他们不应该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连找都不找的。”他不紧不慢地说,“福尔摩斯是个前所未有的冷漠角色,也许你一腔热忱地想和他推心置腹,他却掉头不顾,只当没见过你。”

“你太着急了,先生。”南丁格尔静静地说。

“什么?”

“现在就说这些有关福尔摩斯的话让我恨他,有点太早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轻轻摇着头说,“我不打算让你恨他,因为你已经没有救了。福尔摩斯很难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他很难和别人好好交流。如果你不是华生医生那样宽容随和的人显然,你不是就只能说明你不幸的是一个百里挑一的,会被福尔摩斯匪夷所思的魅力所迷惑的可怜虫。你不可能懂他,因为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真正了解他。他的父母不了解,他哥哥也不了解,你更不可能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盲目且坚定不移地崇拜着他,不论遭到怎样粗鲁刻薄的对待都不自知的只有一种人,或者,在我们现在讨论的案例里只有一个人。她自以为自己宽容善良,善解人意,是少数几个愿意向孤僻的福尔摩斯敞开心扉的人之一,自以为智慧,事实上却被困得团团转,找不到出路。这种人是比凡人还不如的愚人,因为不肯承认和改变一次错误的决定,不肯向外界求助,永远徘徊在自己臆想的伤害里。”

南丁格尔和他在黑暗中对视着。

“你是想证明你比他好到哪里去吗?”

“不,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他站起身来,“这世界上有你和没你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你要明白,有时候空间上的禁闭意味着灵魂的自由。你需要一段时间和一个地方摆脱他的影响,恢复你自己的思考能力。你需要真正的自由。”

“听上去像巫术。”她哼了一声。

“也许你不迷信精神力。事实上我也不。我相信精神力。”

在这个无望的对视和凌乱的对话中,她似乎明白他希望她说什么了。不管之前说的那些话多么神圣,多么高尚,都改变不了最终的事实:他希望她崩溃,希望她痛哭流涕,恳求他带她离开这个房间,就算是地狱也要比这里大得多。想到这里她有点哽咽,呼吸急促起来,几乎不能发声。但是她不能恳求任何东西,绝对不能。在这黑白颠倒的混乱空间里,她的自我意识是唯一可以立脚的孤岛,如果她崩溃,如果她放弃尊严,就会陷落在里面永无出路。他希望她抛开福尔摩斯,忘记福尔摩斯,所以她恰恰不能这么做。福尔摩斯是她唯一可以回忆的了。也许她没有能力和对方对峙周旋,但福尔摩斯是唯一一个刚强到可以支撑她和这个劲敌对峙的人。这个人说的有一点道理,她相信精神力,她同样相信精神力。

“你怕我吗?”南丁格尔突然说。

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了,对方顿了很久。

“不。为什么?”

“如果你不怕,就把枪还给我。”

对方发出一阵安然的笑声。

“拙劣的激将法,夜莺小姐。聪明人不用激将法,因为对聪明人无效。”

于是她不再说话了。

“你以为我会生气吗,夜莺小姐?”

她依旧不回答。

“事实上,我的确生气了。”那个声音柔和地说着和语气相反的话,“我几乎是被激怒了。首先你用怪异的举动表示消极抵抗,然后用咄咄逼人的态度索要武器。你并不明白,我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客气地招待你,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不喜欢看别人受苦。”

她讽刺地长叹了口气。对方因此又顿了顿。

“你没有一点感谢的话吗,夜莺小姐?”

“没有。”她说,“抱歉,但我不喜欢撒谎。从我进来开始,就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为什么来这里,但是到目前为止却没有问过任何问题,我认为这个表现已经很驯顺了。要我感谢你,这是超过我忍耐范围的要求。”

“你不需要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对方依旧注视着她,她可以感觉得到,“你只需要在这里活着,除非我改变计划,不想让你活着,所以请别太高傲,免得有一天摔得太狠。”

“我从来没高傲过。”

“那很好。”他轻轻出了一口气,“虽然现在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很让人佩服,但我还是怀疑你是否真的明白自己说了什么,或者知道我刚刚说的是什么。你能活多久,首先取决于我,其次取决于你。记住这句话,亲爱的夜莺小姐。”

然后他转身出去了,脚步不匆不忙,轻轻把门从身后关上。

南丁格尔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从根本上说这和她的反应没有任何关系。他想拖垮她,不管她表现如何,只要她精神还没垮,他早晚会使出各种招数来。

她只是不知道会有什么招数。

她很快就领教了。

那天那个人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给她送饭。

她很快发现了这个问题,综合之前的对话,她判断对方要用断绝食物的方式逼迫她交枪投降。之后每天有人来给她送两次水,这个频率是她粗略估计出来的,足够维持生命,但彻底断绝了她自说自话的途径,因为必须一言不发才能勉强保证不渴。她开始采取冬眠策略,尽可能把时间睡过去以减少消耗。

两天至三天之后,她已经没有力气自己坐起来喝水,送水的人不得不把她拖起来,直接喂到她嘴里。除了能吞噬掉她内脏的饥饿,更不要说铺天盖地的黑暗。幻觉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三天之后她就估计不出过了多少时间了。她在幻象里看见自己走进贝克街,看见哈德森太太一遍又一遍地擦桌子,福尔摩斯躺在沙发上抽烟抽个没完,华生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还有她的家人,她看见她母亲在哭,哭到不省人事,父亲拼命喊她的名字才把她叫醒。她弟弟小心地把自己埋在一堆书里,可怜地妄想躲开一团混乱的现实……还有雷斯垂德警官,她听见他不停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伴随着希尔达霍普金斯的女高音背景音乐。她看见爱瑞斯在她对面巧笑嫣然,递过来一杯啤酒,那杯酒开始荡漾,扩大,扭曲,最后吞没了整个空间……

最后一点甜味把她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甜味。白糖的味道。或者黄糖,她从来没分清过。糖混合着水,潮湿而温暖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就在她嘴边。身体健康的正常人没有这么敏锐的感官。她像突然通了电一样猛地抬起头来,一口咬了下去,死死用门牙咬住杯沿,如果不是玻璃的,简直能被她啃下来一块。确定没有人把杯子往回夺,她微微仰起头,糖水流了下来。拿水的人稍稍把杯子倾斜了一点,让她很轻松地大口大口地把糖水吞下去。她一刻也不敢停或者放慢,直到最后一滴水也流过牙关。

这时候她才完全清醒过来,睁眼努力看了看昏暗的周围。她躺在地上,那个人拿着杯子蹲在她对面。是那个最后和她对过话的人,她确定。

“几乎以为你死了。”他轻轻地说,带着一点笑意,“但是我想你不会这么容易投降。”

她依旧不说话。

“我只要你一句话,”他终于直说了,“很容易,只要你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带你离开,给你房间,给你书,一切都和在贝克街的时候一样。”

她不说话。

“你不要理解错了,绝没有侮辱你的意思。很简单,没有贬义的一句话,造不成任何伤害。我只需要你说:‘我错了。’”

南丁格尔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他因为她吃惊的样子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