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说说我们回到伦敦之后的事。
1888年九月三十日,我们还忙于梅丽的案子的时候,有两位女性分别在伯纳德街和阿拉法加广场城郊遇害。真正把我们和这些灾难联系在一起的是十一月九号发生的事情。那天早上,一个叫玛丽简凯利的女人在多塞特街二十六号被杀,喉咙被割断,苏格兰场的记录是刀刃一直到达脊柱,一只耳朵被割下来。这正是侦探悄悄在剪报册上留下了一切相关信息的白教堂血案的最后一环,死者是第七个。苏格兰场对此一筹莫展,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凶手的信息。坊间称其为:开膛手杰克。
这是伦敦百年来少见的噩梦。
我和福尔摩斯的职业决定了我们对人类残忍的定义非同常人。战场和警局,这两个地方可以见到普通人做噩梦也想不到的兽行。就我和我的同事们对外科手术场面的习以为常来说,人类克服对自己同类鲜血和痛苦的恐惧并不是太难的事情。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时不常地被超乎自己接受范围的罪恶惊得四肢僵硬,目瞪口呆。这个时候,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还是不得不相信,人的残酷是没有止境的。罪行到了这种程度,用邪恶或者罪恶来形容未免太虚弱了。
有时候我会宁可那天没有和福尔摩斯一起去停尸房,没有亲眼看见玛丽简凯利的尸体,虽然我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伤口。我还记得福尔摩斯当时的样子,眼神骤然热烈起来,胸口起伏,一言不发地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把盖着尸体的白布又往下撩开了一些,露出不成样子的上半身,搭在尸身上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些首先发现死者的可怜的人们,他们吓得肝胆俱裂,有人当场失去意识,有人呕吐不止。我会想起那些接受这个案子的苏格兰场老警员,他们在那个夜晚硬着头皮走进米勒庭院,被浓重的血腥味和一地鲜血震惊了,脸色惨白,额头冒汗,面面相觑。在他们将来的整个职业生涯甚至整个人生,这个晚上都会被反复提起,反复传说,但不会有人把这个当作证明自己勇气的光辉历史。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回忆或复述和现场有关的任何更详细的细节。
九号下午,雷斯垂德就带来了这个消息。
雷斯垂德像散步时顺路拜访一下一样进了221B,首先见到夜莺,聊了聊她的家事。福尔摩斯懒洋洋地从楼上下来,精确地把警官试图通知他的信息说出了百分之七十。
“开膛手杰克,这倒是个好名字。”福尔摩斯把烟斗放在一边,“那些记者们有点小题大做,故意加重恐慌。”
“随他们怎么说吧,”雷斯垂德说,“我们和几家报社都收到了声称是凶手的亲笔来信,都是挑衅,但是经过我们的笔迹专家鉴定,只有一封信可能是凶手写的,其他都是好事者和记者的恶作剧。但是那封信带给我们的线索也少之又少。劣质信纸和墨水在任何一家三流旅店都能找得到,字迹潦草,显然执笔者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加上种种背景条件,我们已经把范围确定在白教堂及其附近的流氓无赖上。但是……”
“但是对于这个充满了罪恶的爬虫的泥潭来说,苏格兰场的警力还是太无力了一些。”福尔摩斯轻轻一挥手,打了一个响指。
“是这样。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放在白教堂的每个角落二十四小时监控,”雷斯垂德说,“谋杀可能在任何一个角落发生,没人能在精确的时间出现在精确的地点。”
“听上去不是很愉快……”福尔摩斯下意识地把十指交叉在一起,“这些案子也许不是同一人的手笔。第一案太骇人听闻很可能引发其他人效仿,把嫌疑引到第一个凶手的身上。”
“可能,但是就个人而言,我不太相信。”警官摇了摇头,“如果是一枪打死或者一刀捅死,那当然很好效仿。可是把一个人的头割下来,或者切成碎块,或者开膛破肚,这就不是随便说说就行的了。白教堂有不少嗜血的家伙,但也不是说有一群喜欢碎尸的恶魔。因为场面太丑恶,所以负责这些案子的都是见得多的老警员,即便如此,看见现场的时候他们还是难受了好一会儿。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这意味着我不能带我那个晕血的学生去现场了,最好”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最好还是让上过战场的人跟来。”
“那没有什么难的。”我说,“我在阿富汗的时候见到他们把七零八落的人抬回来充其量也就是这个样子。”
“华生医生,请都严肃点。打仗和杀死这些手无寸铁的女人怎么能一样!”
“抱歉,无意冒犯。”
我看见雷斯垂德迅速瞟了一旁的夜莺一眼。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样子,没有对福尔摩斯的话作出任何反应。如果要我形容得更精确一点,她表现出一副厌倦的样子。
“我应该错过了九月那几个惊人的现场。”福尔摩斯说,“这次应该可以弥补一下。你们已经在现场取证了吗?希望你们收集到了百分之六十有用的东西,我就谢天谢地了。”
“呃,现在可能,呃,暂且还不行。”
福尔摩斯微微抬起灰色的眼睛,扫了突然开始结巴的警官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
“资料现在应该正在,被占用,哦不,……”
“直说吧,雷斯垂德。”福尔摩斯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怎么了?葛莱森从中作梗?”
“葛莱森请来了一个在英国休假的美国侦探,”雷斯垂德摊开双手说,“平克顿侦探事务所的。他们现在也在查这个案子,而且似乎很有把握。葛莱森今天早上已经先带他去过现场了。”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快忘了除了福尔摩斯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侦探一类的生物。没有什么比被戕行更让福尔摩斯火冒三丈的。冷冰冰的侦探突然盯了雷斯垂德一眼,把警官吓了一跳。
“雷斯垂德,你大概会觉得有这个美国人在,苏格兰场就可以不用费什么力气了吧?”
“那倒不是。”
“既然葛莱森找来的侦探有权力去现场,你们的老合作者总不应该没有。”
“不是说没有,只是,如果你们两个同时着手,会有一点不太妥当。”
“你应该知道先到的人得到的第一手资料最珍贵吧。如果这位大洋对面来的先生有办法破案,自然是好事,但是我并没打算什么都不做,把有意思的部分拱手相让。你真是……我不想在夜莺面前说对你不好的话,雷斯垂德,但是你就这样让他先去了现场,然后让我无计可施,再来找我帮你的忙?”福尔摩斯从沙发上站起来,或者说,跳起来,“时间紧迫,没有别的问题了,我们现在出发。华生,你现在有事吗?”
“我说有事还有用吗?”
“没有用。夜莺,别在那儿发愣,现在不是写诗的时候。”
“我以为晕血的人不能去。”
“我的上帝,在办公室翻翻照片和记录也有什么问题吗?你不至于看见胶片也会晕吧?”
夜莺耸了耸肩,起身去拿她的外套。
☆、第六十九章 美国侦探
(华生医生的手稿)
我们不合时宜地在苏格兰场的走廊里和葛莱森走了个照面。雷斯垂德和他相处不怎么和睦的同行在开口之前先用眼神招呼了一个回合,两人都恨不得用目光把对方烧成灰。
“运气不错,雷斯垂德。”葛莱森的目光在我们三个身上飞快地转了一圈,咧开嘴笑了,“我们在贝克街的朋友今天突然有兴致,不用怎么请就肯跟你到这儿来。希望你在贝克街没有被挖苦得太厉害,亲爱的同行。”
福尔摩斯目光冷淡,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夜莺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这种场合轮不到她开口。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警官先生。”我推了一下帽沿,“我从来没对苏格兰场任何成员出口不逊,向来随叫随到。”
雷斯垂德微笑了一下。夜莺本来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结果差点笑出来,及时捂住了嘴。葛莱森瞪了我半天。
“华生医生,这和你关系不大。”
“是么?可算我觉得这里和你算得上是朋友的也就是我了。你不会觉得可以自称是福尔摩斯的朋友了吧?我由衷地佩服你的自信。”
“看来被贝克街的‘朋友’挖苦的是你了,亲爱的葛莱森。”刚刚还打蔫的雷斯垂德一下精神起来,“没有时间浪费在斗嘴上,请让我们进资料室看看。”
“麦克默多可能还在,”葛莱森说,“我没见到他出来。”
“这是那位美国侦探?”我问。
“对,杰克麦克默多,平克顿。”
葛莱森没来由的得意之色一定让福尔摩斯很反感。虽然他和雷斯垂德半斤八两,但对福尔摩斯来说,咨询他和不咨询他就是天壤之别。
“我不介意和大洋对面的同行见见面。”他措辞精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