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珍缓缓朝陈显施礼请安,声音依旧的温和柔软。陈显抬眼看她,碧色罗裙,脂粉未匀,清丽脱俗,在加上那熟悉的的声音,竟和何淑妃有五分相似。陈显微微一怔,随即起身,亲自扶起她道:“爱妃请起。”萧如珍任由陈显握着自己的手,目光毫无顾忌的打量着他。虽已经半百之龄,温和的面目中,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目光不怒含威,叫人又敬又怕。
红烛燃尽,春宵不虚度!冯昌一直在殿外守着,见殿内的烛火灭了,知道不必去接高贵妃过来。
萧如珍获封正二品昭仪,按照礼数要去凤仪宫朝拜皇后。为了显示对皇后的礼敬,萧如珍衣裙佩饰也穿的十分妥帖。既不越礼,也不有失身份。连她平日最喜欢的鸳鸯铜铃手链也摘下来了。她坐着肩舆来到凤仪宫朝拜,聆听训教。因着永宁公主在场,潘后没有心思和她废话。受了礼,象征性的说了句,同为皇帝的妃嫔,便是姐妹。以后姐妹之间要互相礼让之类的话,便以身子匮乏为由,将她跪安。萧如珍应诺而出,在殿外画廊下遇见多日未见的太子。两人互相见礼,迅速擦肩而过。陈琦走进殿门,先是看到潘后拉着永宁公主坐在榻上,后又听见潘后微微叹气道:“不是母后不为你做主,而是卫国公拒绝了你和子航的婚事。”永宁不以为然道:“我和子航哥哥都是命不长久的人,谁都不会嫌弃谁。两个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卫国公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潘后微微蹙眉道:“卫国公亲口说,已经为子航寻到合适的人选。”永宁公主蹙眉道:“还有谁能比得过天家女儿尊贵?”永宁言罢,目光停留在刚殿门的陈琦身上道:“你说是不是,太子哥哥?”陈琦以过来人的身份规劝道:“夫妻结缘,贵在两情相悦,与身份地位无关。”永宁似懂非懂。潘后也有同感,朝永宁道:“你皇兄说的有道理,姻缘的事情勉强不得。”徐子航是久病之身,潘后也不想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得知卫国公也无意儿子娶永宁之后,更是打定主意要永宁放弃下嫁徐子航的心思。永宁见潘后和陈琦都反对,心内感伤道:“既然嫁不了他,我宁愿做一辈子老姑娘。”她负气而走,潘后要起身追她回来。陈琦拦下她道:“永宁的脾气母后还不了解吗?若是一声不吭,肯定还有别的打算。若是负气而去,就表明她已经打消了嫁给徐子航的念想。”潘后听了陈琦的话,忧虑尽散道:“还是你最了解永宁。”陈琦谦逊道:“知女莫若母,母后是关心则乱。”潘后微微点头,朝陈琦问道:“你特意过来,所为何事?”陈琦道:“儿臣听说江南有位神医,医术过人,有起死回生之术。若能把他请来为永宁治病,兴许能医好永宁的体寒之病。”潘后脸上喜色一闪即逝,道:“只是你刚办差回来,理应多陪陪太子妃和宇文良娣,早日诞下子嗣,以固东宫之位。寻找神医的事交给韶成也一样。”她语带双关,威胁陈琦若是迟迟没有子嗣,太子之位难保。潘后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自从遇见萧如梅,陈琦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又怎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他沉默片刻道:“儿臣此去江南寻访神医一是为医治永宁体寒之症,二是为了医治子航旧疾。儿臣对子航有愧,不能看着他不治而亡,还请母后成全。”陈琦寻访名医医治徐子航是真,治疗永宁旧疾是顺带的。洞悉陈琦心思,潘后心内恼怒。面上依旧平和无波,不动声色的道:“既然如此,母后也没有道理阻拦你。”陈琦见潘后送了口,拜谢道:“儿臣谢母后成全。”潘后挥手,令他退下。待陈琦走远了,将茶几上的白玉杯扫落在地,用以发泄心内的怒火。若非东宫无子,她绝不会留陈琦至今。
萧如珍从凤仪宫出来,依照礼数去拜见高贵妃。高贵妃正在吃午饭,听到宦官通报萧如珍拜见。她压在心头的怒火在此升起,待萧如珍进来。高贵妃换了副和善的面容,先扶起朝她跪拜的萧如珍道:“妹妹不必多礼,快请坐。”萧如珍被她拉着坐下,但见高贵妃夹着鱼肉道:“御膳房做的糖醋鱼是宫内一绝,妹妹快尝尝。”萧如珍推辞道:“怎好叫姐姐喂?妹妹自己来。”高贵妃没了耐心,凶相毕露。她丢下手里的筷子,命两个宦官牵制住萧如珍的手脚。挑了几根鱼刺丢进她的嗓子里。鱼刺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咳不出,连说话都困难。高贵妃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终于解了气。萧如珍只带了秋兰一个丫鬟,人在别人的地盘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秋兰急中生智道:“好歹我家主子也是正二品的娘娘,贵妃娘娘这般折辱我家主子,就不怕皇上责罚吗?”高贵妃颠倒黑白道:“是她自己不小心被鱼刺扎到,关本宫何事?”她一推三二五。萧如珍心中恼怒,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秋兰被高贵妃激怒,朝她喊道:“天理王法何在?奴婢就不信,偌大的皇宫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
秋兰扶着萧如梅去找皇帝评理,却被执事宦官挡在门外。两人在门外跪了大半日,却没有半个人理会她们。最后还是冯昌提点萧如珍道:“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会管后妃争风吃醋这等琐事呢?”萧如珍心中明了,虽不能说话,用在秋兰手心写道:‘找皇后’三字。秋兰会意,扶着萧如珍去凤仪宫说理。主仆二人进了凤仪宫,把高贵妃强行逼迫萧如珍吃鱼刺的事情说了。潘后传来高贵妃问话,高贵妃早已想好了说辞。朝潘后道:“这真是冤枉死臣妾了。萧昭仪在臣妾宫里吃鱼,不小心被鱼刺扎到。一是她贪嘴,吃的太快。二是御膳房的厨子做事不尽心,没有剔除鱼刺。臣妾已经重重责罚了御膳房的厨子,这事已经过去了。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变成臣妾蓄意谋害萧昭仪了呢?”潘后听了两人的说辞,竟分不出真假来。有心为萧如珍做主,除去高贵妃,却抓不到确凿证据,无从下手啊!高贵妃目视着秋兰道:“污蔑贵妃,可是死罪。本宫在问你一次,你家主子是不是自己吃鱼扎了嗓子?”秋兰听出高贵妃话外之音,吓得一哆嗦。高贵妃趁秋兰沉默之机,朝潘后道:“此事十分明显,请皇后严惩秋兰。”秋兰面色一变,朝潘后道:“皇后娘娘,奴婢冤枉。”纵然有万分委屈,此时也有口难辩。潘后被吵得头痛开口道:“一件小事何必闹大,都各自让一步吧!”她先看向高贵妃道:“萧昭仪是在你宫里吃鱼伤到,你理应向她赔礼。”高贵妃爽快答应,朝萧如珍赔礼道:“是姐姐不好,在这里给妹妹赔罪了。”萧如珍没有半分和解之意,潘后训斥道:“高贵妃已经向你道歉,你在不依不饶,就是不把本宫的话放在眼里。”萧如珍不想得罪潘后,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她换上一副笑脸道高贵妃见礼,表明和解之意。潘后朝她们道:“都散了吧!”两人叩拜离去。
秋兰扶着萧如珍回了启祥宫,请了田御医过来治伤。田御医早已得了高贵妃的好处,把鱼刺取出来,却没有开药方给萧如珍治嗓子。任凭秋兰苦苦哀求,田御医连连摇头,朝萧如珍下拜道:“请娘娘恕罪,臣医术浅薄,无力医治。”知道田御医不会给她治嗓子,萧如珍拉住秋兰,任凭田御医离开。她在秋兰手心写道:“本宫能获得帝宠,凭的是歌喉。如今伤了嗓子,不能说话唱歌,帝宠将不复存在。宫内人大多势力,他们不肯尽心为我医治嗓子,我们又何必低三下四的求他们?”秋兰道:“主子说不了话,以后怎么办?”萧如珍道:“只要有一口气在,我和高贵妃势不两立。”她下了狠话。
荣获帝宠,原以为自此平步青云。没想到一根鱼刺不仅毁了她的嗓子,连陈显也不在召幸她。萧如珍一下从天堂掉到地狱。高贵妃拥有协理六宫之权,连皇后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她趁着萧如珍侍宠之机寻了个由头撤了她的封位,责令她去冷宫居住。
☆、一壶配双杯
自杨夫人离府长居积香庵,府里内务交由杨元朗之妻岳氏打理。杨严也把杨家生意尽数交给杨元朗,自己带了小厮出外游历去了。杨老夫人的病情越发沉重,竟连床都下不来了。萧如梅每日前去请安,亲自配置了有助随眠的香料。杨老夫人的病全因血脉受阻,夜不成寐,忧思恐惧所致。王雪莹日日守在病榻前,衣不解带。杨元戎也每日探望,偶尔彻夜不归。
落英楼下,竹林小径之中。萧如梅手里拿着新开的膏药配方,眼睛望向轩窗内杨元戎和王雪莹相拥的身影。他们之间的怪异举止她早有察觉。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在眼前,萧如梅含泪往回跑,被青苔滑倒,摔得满手淤青。丁芷慌忙扶起她道:“少夫人。”萧如梅站起身,飞一般的跑回迎枫院。她回到卧房,躺到床上。放下床帐,把自己关在密闭的空间内。她蒙头睡下,不去想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告诫自己那不是真的,只是做梦而已。
杨元戎从落英楼回来,萧如梅已经睡下。杨元戎问秋彤道:“怎么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秋彤不知道萧如梅去落英楼的事情,一边收拾书案上杂乱的纸张,一边道:“这几日一直在研制医治老夫人的药方,或许是累坏了吧!”秋彤手一滑,《千金方》应声而落。从里面飞出几张纸来。秋彤连忙去见飞出的信纸。杨元戎顺手捡起一张,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半张字:“表妹安好,别后长思。杨柳岸,芳菲繁乱。……八月中秋。携手同赏,丹桂飘香,槛菊盛放,秋景无限。”日期是建安二十年三月十八。杨元戎只匆匆扫了一眼,手内信纸被秋彤夺过,夹入《千金方内》。秋彤以为杨元戎没有看清上面的内容,趁着他愣神之极溜之大吉了。杨元戎脑海中回忆着初次见到萧如梅之时,她从楼上坠落,视死如归、轻松解脱的表情。当时他想不明白萧如梅为何自尽,如今豁然开朗,原来是为情所困。
夜半三更人初静,杨元戎脑海中浮现王雪莹泪眼蒙蒙的样子。她含泪问他道:“辛姨娘的死因已经真相大白,你为什么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杨元戎默然道:“因为我已经让如梅走进了心里。”王雪莹揪住他的衣袖道:“可是你最先喜欢的人是我。我等了你这么久,我不相信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在这个府内,若是没了祖母的庇佑,我也难以生存,还不如跟着祖母去了算了。”她作势要从楼上跳下去,杨元戎抱住她道:“不要,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他情急之下说出这句话,王雪莹止住哭声道:“你说的话不许反悔。”杨元戎点头道:“但是我给不了你正妻的名分。”王雪莹道:“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不在乎名分。”句句深情,令人感动。萧如梅睁开迷蒙的双眼。
杨元戎立在窗前,显得格外孤寂。萧如梅睁开蒙蒙睡眼道:“三更半夜你不睡觉做什么?”杨元戎没有料到她会醒来,猛然回身道:“在想以前的事情。”他很自然的坐到萧如梅榻旁道:“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你说的很对。”萧如梅觉得很不可思议道:“大晚上不睡觉,你就为了这句话?”杨元戎道:“也不全为这个。我有事要和你说。“萧如梅看看外面的天色,道:“什么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说?”杨元戎拉着她坐起,在榻上摆上桌子和茶具。他用鸳鸯壶煮了两种茶叶,拿出两个杯子。在琉璃杯倒上桂花茶,白瓷杯子倒上栀子花茶。萧如梅只觉神奇,指着茶壶问道:“这是什么壶?”杨元戎道:“鸳鸯壶。”杨元戎指着两个茶杯道:“你曾告诉我一壶配一杯,恰如一夫一妻,恩爱两不疑。如果是鸳鸯壶,该当如何处置?”萧如梅不假思索道:“那就做一个鸳鸯杯相配不就成了。”杨元戎道:“若是没有鸳鸯杯呢?”萧如梅道:“没有就没有了。”萧如梅忽略杨元戎的暗示,杨元戎干脆挑明道:“一壶配双杯,可以沏出两种茶。就如同一夫双妻,互不相犯。古有皇娥女英,千古佳话…”萧如梅捂住耳朵道:“我不想听。”杨元戎道:“我不说这个,说点别的。”他沉默片刻道:“我想纳雪莹为妾。”萧如梅道:“你给我讲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就是为了说这话?”杨元戎点头,萧如梅道:“她可是你二嫂。”杨元戎道:“老夫人的病越发严重,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雪莹。我已经答应祖母,要给雪莹名分,照顾她一辈子。”萧如梅难以接受这个结果,注视着他道:“如果是担心雪莹无所依靠,大可给她另择良配。以她的条件,嫁出去做正式夫人也绰绰有余。”萧如梅翻身坐起道:“前日我还和二审说起过雪莹的事情。听说城西袁记绸缎庄的少东家丧偶多年,人品和样貌都是一流的,我们可以为雪莹张罗张罗。”她越说越兴奋,拍手道:“天亮我就请二审去说说,这事准成。”杨元戎决意道:“我已经答应娶雪莹了。”萧如梅道:“为什么?”杨元戎却不肯说下文了。站起身道:“虽是纳妾,我也不想委屈了她。她的名分虽是妾,我希望你不要拿正室的身份压迫她。”萧如梅目视他道:“你是给我下最后通牒?”杨元戎道:“婚期定在下月初二,这几日府里会很忙,我就不过来了。”萧如梅默默看着杨元戎离开屋子。
黎明来临,萧如梅依旧枯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如今她才体会到长辈常挂在嘴边的话:‘身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暗暗道:“难道这就是深闺女子的命运?”
八月桂花飘香,槛菊绽放。
萧如梅伸手接着飘落的桂花花瓣,暗暗道:“如此美景也只有我一个人欣赏罢了。”
八月初二,府内四处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这迎娶的排场全部按照正室夫人的礼节来办。秋彤端着一碗银丝面进来道:“奴婢原以为姑爷是知情重意的,没想到也是个薄情寡意之徒。”萧如梅一改平日冷漠以对,开口道:“他不是薄情寡意,只是他衷情之人不是我罢了。”丁芷提了食盒进来道:“少爷吩咐奴婢送吃食过来。”萧如梅道:“你拿走,我吃不下。”丁芷一边摆着饭菜,一边道:“少夫人和比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莹夫人和少爷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因为辛姨娘的死,惹了许多误会。如今误会解除,少爷有心弥补莹夫人,莹夫人念及少夫人是先进门的,甘居侧室之位,少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萧如梅听着丁芷的话,默默地问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丁芷已经把饭菜摆好,杨元戎从门外进来。丁芷朝秋彤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退出屋子。萧如梅道:“不去陪伴新娘,来这里做什么?”杨元戎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怎么能让寿星难过?”萧如梅不知是感动还是怨恨。杨元戎道:“我希望你们以后好好相处。”萧如梅道:“既然你心中并未忘记雪莹,为什么还要娶我,接受我的感情?”杨元戎道:“娶你是奉父母之命,接受你的感情,因为你是我娶回家的妻子。”这并不是萧如梅想要的结果。她摇头道:“你就没有一点喜欢我?”杨元戎避开这个恼人的话题道:“菜都凉了,快吃饭吧!”萧如梅吃了半碗银丝面,胡乱睡下。
杨元戎既不在迎枫院住下,也没有去隔壁松香院,径直去了书房独寝。
松香院的烛火亮了一夜,王雪莹更换吉服。换上一身粉色的衣裙,打扮的花枝招展。萧如梅刚刚起身,就有人通报王雪莹来给她敬茶。萧如梅不想见她,命人传话,免了敬茶之礼。王雪莹听了回话却不肯走,竟在门外跪下,扬声道:“妹妹在这里给姐姐赔不是了,若是姐姐肯原谅我,就让我进门,吃了我这杯茶。”萧如梅是打定了主意不见她。王雪莹也打定主意要萧如梅喝这杯茶。两个人一个在门外跪着,一个在屋内坐着,就这样僵持了三个时辰。杨元戎从书房过来,先扶起王雪莹道:“她不想见你,你先回吧!”王雪莹摇头道:“姐姐不肯喝茶,就是不肯原谅我。我一定要求得她的原谅,定不叫你为我们为难。”几句话说的杨元戎感动莫名,亲自牵着她的手进了屋子。萧如梅看到他们携手进来,心内更加恼怒。杨元戎道:“你是妻她是妾,向你敬茶是应该的,这规矩不能改。”王雪莹端了茶水跪在萧如梅面前,萧如梅忍下心里的不快道:“是不是我喝了茶,你们就离开?”杨元戎和王雪莹同时沉默不语。萧如梅接过王雪莹手里的茶,喝了一口。满口苦涩,也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她迅速瞟一眼王雪莹,不动声色的将茶杯放到桌子上。王雪莹没有料到一杯苦丁茶没有激起萧如梅的怒火。她平静的从地上起来,萧如梅依照规矩,赏了王雪莹一个香囊。杨元戎吩咐丁香扶了王雪莹回松香院。
☆、萧如梅焚琴断情
杨元戎看向萧如梅道:“旧爱难忘,你应该深有体会。我希望你抱着将心比心的态度来看待我和雪莹的感情。”他意有所指,萧如梅目视他道:“你都知道什么?”杨元戎道:“你被关押入狱之时,潘邵煜曾上书皇上,以你一人之力可救出半数被掳北卫的南夏子民,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他敢冒着杀头的危机为你辨白,旁人都以为他善于揣度圣心,早已看出皇上有意义和。在我看来,他多半是为了救你。八月桂花飘香,槛菊绽放,美景无限。与你相约共赏秋景之人早已相隔天涯,确实凄凉。”萧如梅看着杨元戎道:“你全都知道。”杨元戎道:“我看到了潘邵煜给你写的书信,就夹在《千金方》内。”萧如梅承认道:“我和他确实有一段情。如今我们已经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杨元戎目视她道:“对你的承诺不变,也请你给我和雪莹一个再续前缘的机会。”萧如梅道:“你这话好生奇怪?一个人怎么能爱上两个人。”杨元戎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情,你就不能大度一点?”他搬出了三纲五常出来,希望萧如梅能接受这个事实。萧如梅骨子里叛逆,不守常规,凡事只凭个人喜好而为。如今听到杨元戎说出这样的话,她冷言道:“你不必拿三纲五常,为妻之道这些道理来压我。”杨元戎很不理解她的谬论道:“你这些都是谬论,看来我是白跟你说了这么多道理。”杨元戎叹气,负手离去。秋彤走到萧如梅身边,劝解道:“姑爷的话有道理,小姐应该大度一些。”萧如梅道:“你怎么也为他说话。到底是谁的丫鬟?”秋彤道:“奴婢是为小姐好。你见过哪家夫君纳妾还要经过正妻同意的?姑爷肯把好话说尽,已经是给足了小姐面子,小姐还有什么可求的?”萧如梅抓起茶壶丢在地上,厉声道:“你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秋彤依令退下,却又不敢走的太远。
萧如梅捡起一片碎瓷片,感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原来都是书上说的,现实生活并不存在。男人就像茶壶,可以配无数个杯子。女人就如同杯子,一辈子依靠茶壶而活。如果哪一天茶壶碎了,与之相配的杯子也将被主人遗弃。”
八月中秋,月隐云层。雷雨齐下,迎枫院内的桂花树随风摇曳。空荡荡的屋子,垂暮掩映,烛火摇曳。萧如梅站在书案前,一边又一遍的写着:“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烦乱的心绪因着这句话变得越发清晰明确。杨元戎从书房打着雨伞过来,没有看到萧如梅惊慌失措的样子。只看到她站在书案前,默默写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萧如梅看到杨元戎进来,开口道;“你来了正好,我有事要和你说。”杨元戎道:“是什么事?”萧如梅将早已写好的合离书递给杨元戎道:“我们合离吧!”杨元戎并未接过合离书,问道:“为什么?”萧如梅道:“我无法接受一壶配双杯。”杨元戎道:“前些日子我给你说的道理,你一字也没听进去吗?”萧如梅道:“如你所说,旧情难断。我努力把你放在心里,是为了忘记另一段感情。可是你给不了我一对一的爱情。”杨元戎知道她听不进去三纲五常,思索道:“你已经和萧家段绝关系,离开这里你要去何处存身?”萧如梅潇洒一笑道:“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存身?我虽未女子,却不想做攀沿乔木而生的丝萝。我想努力成长为一颗小树,自己为自己遮风挡雨。”杨元戎在此为她惊世骇俗的言语震惊,出言劝道:“苍鹰翱翔于蓝天,鱼畅游于江水,这些都是自然规率,怎可凭一句妄想而改变?”萧如梅斩钉截铁道:“我不是妄想。”杨元戎道:“身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年从子这就是天道。”萧如梅道:“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从一而终?”杨元戎从未见过这般固执的人,沉声道:“身在敌营,共生死,同患难,连死神都没有分开我们。难道就为了我不能全心全意对你,你就要弃我而去吗?”萧如梅沉默不语,杨元戎心中微怒道:“既然你听不进这些道理,我也无话可说”言罢,他在合离书上签字盖章。然后递给萧如梅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萧如梅接过合离书道:“即使撞得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杨元戎气的无话可说,愤然离开,背影融入夜色之中。萧如梅跪坐在地上,手里握着那张合离书,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秋风瑟瑟,也在为她而鸣泣。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一夜骤雨狂风,清晨又是艳阳高照。唯有桂花残红满院。秋彤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劝解道:“小姐好生糊涂,我们离了这里还能去那里安身?”萧如梅听了秋彤一早晨的絮叨,早就烦了。开口道:“你若怕跟着我吃苦,留在这里好了。”秋彤立刻闭紧嘴巴。萧如梅用绢布把七弦琴裹起来,用火折子点燃。秋彤惊讶道:“小姐,这可是你最心爱的东西。”萧如梅摇头道:“这把琴因表哥被封存,又因元戎得见天日。如今听曲子的人已经远离,还留着琴做什么。”
杨元朗从院子里进来,看到萧如梅焚琴断情的一幕,生生把规劝她的话咽回去。萧如梅和秋彤已经收拾好简单细软,杨元朗朝她道:“我正要去京都贩卖一批瓷器,可以顺便捎带你们一程。”杨元朗也是受杨元戎所托,才来问萧如梅的意见。萧如梅朝杨元朗道:“有劳杨大哥费心了。”杨元朗道:“马车已经在外面等候了。”萧如梅和秋彤跟着杨元朗朝院门外走去。
秋风瑟瑟,吹散一地残灰。
萧如梅望着院门外飘落一地的红枫叶,暗道:“树叶的离开.,是风的眷恋,还是树的不挽留.?”泪水无声滑落,打湿秋衫。
南归的马车上,萧如梅掀起车帘,看着官柳急速后退,离别之情涌上心头。
望着萧如梅的马车远去,杨元戎问丁芷道:“你说女人的心思怎么那么善变呢”丁芷望着他,丝毫没有丫鬟的温顺神态。直直的望着杨元戎道:“这个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的剑法在没有进步,这梅花暗卫是当不成了。”这丁芷原为杨府丫鬟,实则是宓妃亲信,在杨府潜伏多年,为的是打听辛姨娘的身份。若然叫她得知,这辛姨娘就是宓妃失散多年的妹子。这自然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足以向外人道来。
☆、自有美貌窥宋玉
京都皇城废宫一角,萧如珍望月自怜。为了躲避被伯母胡乱嫁掉的命运,她毛遂自荐,入宫选妃。进宫多日难见圣颜,多日谋划终得帝宠,却因鱼刺卡喉,伤了嗓子,被陈显弃之敝履。又因无意间打碎何淑妃的琉璃灯盏,她被废去封位,迁居冷宫。萧如珍默默吟道: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古人所作《珠离掌》,恰如她此刻心情。秋兰拿了披风给她披上道:“已经入秋了,夜里风寒,娘娘还是回屋去吧!”萧如珍摇头道:“去取我的琵琶来。”秋兰应诺而去,不肖片刻功夫,抱着琵琶走来。萧如珍接过琵琶抱在怀内,轻轻抚弄几下琴弦,低头弹奏一曲《西江月》用来发泄她此时郁郁不得志的心境。
曲音忧怨哀婉,随着秋风四散传开。几道宫墙之外的御花园内,潘后坐在肩舆上,微微侧身道:“这么晚了是谁在弹琵琶?”刘福微微侧耳细听道:“声音由冷宫传来。”潘后听了一阵子琵琶曲道:“难怪哀怨凄凉。”她沉默一会儿道:“你去把弹奏曲子之人传到凤仪宫来,她琵琶弹得极好,若是善加培养,一定能够获得帝宠。”潘后如此笃定,劝因何淑妃善于弹琵琶,进而得到陈显的圣宠。
萧如珍弹完琵琶曲,哑声道:“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迟。以歌侍君者,声哑而恩绝。”刘福从御花园一路小跑过来,朝萧如珍道:“萧氏,皇后娘娘传见。”萧如珍问道:“敢问公公,皇后召见我所为何事?”刘福善意提点道:“当然是好事。快些随我去凤仪宫吧!别叫皇后娘娘久等了。”
萧如珍怀抱琵琶,跟着刘福穿过重重宫苑来到凤仪宫。潘后刚吃过安神茶,钗环尽退,比之白日盛装的她要老上三四岁。萧如珍朝潘后默默的请安叩拜,潘后道:“起来吧!”萧如珍站起身,坦然接受潘后的打量。萧如珍因歌唱的好而获帝宠,又因嗓子沙哑而失宠。全部经过潘后都了然于胸,知道她被高贵妃所害。此时的萧如珍一定恨透了高贵妃,倘若她重获帝宠,定然会全力打压高贵妃。这正是她要寻找的人。潘后想到此处,朝萧如珍道:“到本宫身边来。”萧如珍把怀内琵琶交给刘福,膝行到潘后身边。潘后细细打量她的样貌,待看到她手腕上那串鸳鸯铜陵手连之时,她面色微变。抓住萧如珍的手腕喝问道:“这手链哪里来的?”萧如珍被潘后的话吓到,张口说话,嗓子却发不出声音来。潘后朝刘福道:“传太子立刻过来。”刘福依令而去。
陈琦刚吃过晚膳,就有凤仪宫的总管传话,说皇后传见。他换上礼服,快步朝凤仪宫走来。一路走一路想,潘后这么晚召见他所为何事。
陈琦走进殿内,朝潘后请安跪拜。潘后却不叫他起身,喝令宫人退下,将萧如珍手腕上的手链摘下丢到陈琦面前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陈琦捡起手链,朝萧如珍看了一眼,不明白萧如梅的手链怎会跑到她手里,竟然被潘后发现。萧如珍看到陈琦手上有同样的手连,已经明白萧如梅和陈琦的关系,为了避免误会,她急切解释道:“娘娘…娘娘请听…臣妾解释。”她说话断断续续,不慎清晰。陈琦拉住她道:“事已至此,还是由我向母后解释吧!”萧如珍见陈琦肯说明真相,当下松了口气。陈琦目视着潘后道:“儿臣和如珍有过一段情,这件事母后也有所耳闻。这对手链是儿臣与她的定情之物。如今她已经是父皇之妃,儿臣断然不敢在与她有半丝瓜葛。这对手链就由儿臣收回。”陈琦言罢,将手链揣入怀中。潘后看看萧如珍,有看看陈琦,到是信了七分。萧如珍的手被陈琦牢牢握着,只要她一张口,陈琦手下的力道便会深几分。她的手指快被他握断了。陈琦朝潘后道:“儿臣想和如珍单独说几句话。”潘后点头,陈琦拉着萧如珍来到殿外廊下。将萧如珍的身子箍在怀内,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关于手链主人不可泄露半字。若是你敢泄露出去,小心你的命。”□□裸的威胁,萧如珍不由打个冷战。陈琦朗声吩咐福安道:“送萧氏回冷宫。”福安应诺,提着宫灯在前边为萧如珍引路。陈琦独自一人返回东宫,心中为今日之事捏了一把汗。若非萧如珍喉咙受损严重,这件事相瞒也瞒不住了。远在益州的如梅必然会成为潘后要挟他的工具。
陈琦和萧如珍在殿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刘福眼中,待他们相继离开,刘福走近殿内向潘后回禀道:“太子和萧氏说的话奴才没有听见,观他们的神态倒像是有过一段情。”潘后问道:“太子可曾送萧氏回冷宫?”刘福道:“太子直接回东宫了。”潘后道:“你派人观察几日,看看太子私下可会与萧氏见面。”刘福应诺而去,潘后斜靠在凤榻上。暗暗思索道:“太子日渐长成,变得难以控制。若是萧如珍是他心中所爱,便可作为威胁太子的软肋.倘若他们早已情断,也可利用萧如珍这颗棋子扳倒高贵妃。而后在借机铲除萧如珍,将中宫权柄收归己有。”
秋风萧索,吹尽繁红。
静心苑厢房内一灯如豆,萧如梅对月感伤道:“燕归时节,丹桂凋零,秋菊披霜。秋景凄凉,此情怎消除?”秋彤端着斋菜进来道:“奴婢刚刚问过智能了,说姨娘和净空师父远游去了。只怕年前是回不来了。”萧如梅不无意外,面色如常道:“母亲自有她的打算,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她一边帮秋彤摆上饭菜,一边道:“回京也有半月了,明日去市集把绣品卖了,也好采买些入冬的物品。”
秋日天寒,萧如梅一早起来,特意选了一件厚实的衣裙穿上。院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秋彤去外边开门。却是杨元戎身边的小厮,手里拿着一个黄布包裹。见到秋彤,满脸堆笑道:“秋彤姐姐,这是三少爷命我送来的。”秋彤接了包裹道:“你且在此等一下,我去问问小姐可有回话。”小厮依言,在门外等候。秋彤快步进屋,将东西教给萧如梅道:“这是三少爷派人送来的东西。”萧如梅接过包裹,从里面拿出一本书。书名写着《世妇传》。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萧如梅将书本撂倒一边,命秋彤摆上笔墨纸砚,在信纸上写道:“既不我嘉,不能旋反。”秋彤接过书信送去给门外的小厮。
萧如梅把连日来赶制的绣品包在包裹里往肩上一背,朝秋彤道:“我们走吧!山路难行,去晚了天黑怕是回不来。”秋彤要接过她身上的包裹,萧如梅摇头道:“以后我和你一样不分主仆,十几里路,总不能叫你一个人背这些东西。”
两人沿着陡峭的山路下山,从佛缘庵到最近的镇子要走十五里路。主仆二人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先去卖了绣品,又小摊位上吃了午饭。两碗清粥,一笼包子。寒风灌进口内,萧如梅用帕子掩住口鼻。
草草吃过午饭,主仆二人采买了入冬用的衣物。重重的包裹压在稚嫩的肩膀上,两个柔弱女子沿着山路缓缓而行。走了几里路两人额头微微渗出细汗。秋彤喘着气道:“小姐,我们在路边歇会儿吧!”萧如梅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西落,她把包裹往上拖了一下道:“山路难行,天黑更不好赶路。我们必须赶到天黑之前赶回去。”秋彤微微蹙眉,萧如梅鼓励她道:“坚持一下。”秋彤撑着一口气继续赶路,夕阳在她们身后缓缓落下。
几匹马从佛缘庵向西而来,当前一匹枣红马,驮着一位玄衣少年。萧如梅看到来人,愣怔在原地。杨元戎翻身下马,朝拿下萧如梅身上的包裹丢给身后亲卫。然后解下身上披风给她披上道:“在佛缘庵等了你半日没有见到你,庵堂的姑子说你们一早下山采买过冬用品,我还真怕你在外出事。”他一把将萧如梅抱在怀里道:“跟我回家吧!”萧如梅摇头道:“我不是古时的皇娥女英,也不是当世恭哀皇后。你不要在劝我了。”杨元戎注视着萧如梅道:“你寄居庵堂,连温饱都成问题,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还固执己见,我算是服了你了。”萧如梅推开杨元戎的钳制道:“我过得怎样是我的事情,容不得你在这里批评我。”杨元戎只觉好笑道:“丝萝离开乔木也变不成参天大树,你能不能现实一点。”萧如梅道:“自能窥宋玉,何必怨王昌。”杨元戎又气又恨,目视她道:“你…”他彻底无语了,沉默片刻道:“既然你有这份心思,我在不纠缠你。”他翻身上马,朝着西边绝尘而去。身后随从也跟着他消失在落日余光里。
杨元戎负气而走,行了几里路,始终担心萧如梅的安全。派两个亲兵原路回转,护送萧如梅主仆回佛缘庵。
☆、笛声琵琶遇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