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1)

沧浪之水-阎真 我说他说 27615 字 5个月前

我这么在冷风中跑了几天,没有找到什么灵感。想一想卫生厅这几年政绩也实在不错,下面的医院该二甲的二甲了,该三甲的三甲了,新的门诊大楼住院大楼也盖了那么多,马厅长的确不简单。那些大楼,就像一幢幢纪念碑,再过几十年也得承认这都是在马厅长马垂章同志手中建起来的。心中又盘算着今年春节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也要去拜一次年,到时候说不出几句有力量的话来,岂不浪费一次机会?下一次机会还不知到哪里去寻找。想想过年不到一个月了,心里又急得发疼。又咬牙切齿地恨着那些人,他们把该想的事都想尽了,也不给后面的人留个缝儿,让我也钻一钻。不去细想不知道,细想了才知道事情真不那么简单。这天晚上我去找晏老师,刚走到二楼丁小槐下来了,我马上转了身子往上走。丁小槐说:“咦,你找谁?”我说:“董柳在你家吗?”我想也没想居然随口就这么转了一个弯,我自己都感到惊异。他说:“不在。”我跟他一起下楼,一边说:“吃过晚饭就带一波出去了,我以为她带儿子找强强玩呢,一波就是喜欢跟你家强强玩。”我见鬼讲鬼话讲得像这么回事,连自己都没想到,我还是有点素质的吧。他说:“没来,没来。”我拍着自己的头说:“哪里去了!又冷又黑到哪里去了嘛!”往家里方向走去,看见丁小槐出了大院,又转了回来,在门口敲了两下,再两下,晏老师把门开了。我把这几天的情况给他讲了,叹气说:“事情真的不简单呢,拿放大镜都找不出一条缝来,让我也钻一钻。”他说:“简单了还等你来献计献策,别人的脖子上也不是结的葫芦瓜。”讨论了好久,还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切入口。我想到尹玉娥因丈夫当计财处副处长很多年了还不见新的动静,经常拐弯抹角说些怪话,是不是可以拿她开刀?想讲出来又怕晏老师看小了我,一开始就把同办公室的人给卖了,也实在太那个了。可是不卖别人自己哪里会有机会?急了就不管那么多了。犹豫着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我说:“化工厅是扭亏为盈,煤炭厅是安全生产,公安厅是降低发案率,都有具体的指标。如今数字时代是数字说话,卫生厅几大数字都摆在那里,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招来。”他说:“慢慢想想,实在不行了我给你提供几发炮弹,拿着可以轰倒几个人。”想不到他也走到这条思路上来了。我说:“万不得已再说。”出门时他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头看看,对我努一努嘴。我嗖的一下就闪了出去。

五十四

刘跃进打电话来说搬了新家,请我和胡一兵去玩玩,去了才知道他结婚了。我说:“前几天你才谈恋爱,这就结婚了!”胡一兵说:“人生的滋味如何?”新娘子凌若云正在端茶,脸上都羞红了,低了头不做声。胡一兵对她说:“刘跃进晚上要是跟你讲哲学,你卷起铺盖睡到客厅里去,看他还讲不讲。”刘跃进请我们吃糖,我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几粒糖就打发了?”他说:“学院里都这样,婚礼都免了。”胡一兵说:“这么靓的新娘子,你让她两地分居?”刘跃进说:“学校答应调她来我们系当资料员,她还不想呢,想到合资企业去。自己又没有专业,那有什么好去的?”凌若云说:“胡大哥你说去哪里好?”胡一兵闭着眼悠悠地点着头说:“去哪里好,那要看对谁。对跃进他吧,还是当资料员的好。”刘跃进说:“算了吧,算了吧。”凌若云就不做声了。

胡一兵谈起了自己的生意,说得兴奋了,我听出了一线蛛丝马迹。他的一份生意跟汕尾那边有关,大概是走私胶卷香烟之类。我说:“你别哪一天被逮住了,我还指望着你的三万块钱呢。”他说:“不会,我又不亲自到海上去接货。”又说:“那三万块钱你随时通知我,你跟那边血防部门联系好了,我买了药带记者开车过去,我就当这是个形象广告。”刘跃进说:“企业家就是精,捐献也不吃亏。”胡一兵说:“你现在叫我企业家,我要答应还要厚着点脸皮,再过三五年,省长都要叫我企业家,你们相信不?现在是原始积累没办法,过了积累期你再聪明都只能给别人打工了。那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我就不干了,正正经经做个正正经经的企业家。”我看见他把一个黑疙瘩竖在桌子上,说:“这个东西怎么有点像电话?”他说:“本来就是电话,移动着打的,又叫大哥大。”我说:“大哥大?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起个名字跟母鸡叫似的,长得也像半块砖头。”他说:“可惜刘跃进这里没有电话,不然我打一个,就会响铃。”我抚摸着那黑黑的半块砖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巧妙的东西。”他说:“新款式要出来了,只有这一半大,一万多块钱一部,我在电信局的陈列馆里看到了。”我想着要向他讨个主意,反正他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没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趁着新娘子到房间里去了,我犹豫之间想起那把虚拟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逼着我。我把右手举起来比划着,在太阳穴处顶了一下,顺势滑了下来。我脸上堆了笑,心里说:“你还要面子?你有面子吗?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于是向胡一兵讨了一根烟,刘跃进也陪我们吸了一根。在烟雾缭绕之中我感到了一种气氛,终于下了决心说:“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也可以说是兄弟,今天大家掏心窝说句话。”胡一兵说:“说!”我说:“什么叫掏心窝的话,就是自己睁了眼睡不着,在心里结着一个大疙瘩化不开的事,像一把三角尖刀在心上剜啊剜,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滴下来的事。”胡一兵马上收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说:“你?你吗?”这使我感到了他是一个真朋友。我说:“我一波烫伤了,唯一来探望的就是你们两个,就凭着这一点,我也把你们看做能掏心窝子说话的人,人在世上有几个这样的朋友?有时候连老婆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呢。你们送了花篮来,告诉你们真话,前面那两个花篮不是别人送的,是我自己买了放在那里撑面子的,丑吧?怎么隔壁那个小女孩子动个阑尾手术,花篮摆满了一屋子,床下都塞的是?我看透了这个世界在用怎样的眼光看人,我没办法!没办法怎么办?这一辈子就算了?人能有两辈子吗?世事如此,我也只能如此。广播里天天唱好人一生平安,我看好人就平安不了,他要什么没什么凭什么平安?那些把自己的上下左右前后都设计得滴水不漏的人,他们才一生平安呢!我跟不讲道理的世界去讲道理,我不是其蠢如猪?”我轻笑了一下,“其蠢如猪。”胡一兵说:“世界不是不讲道理,而是道理实际上有另外一种讲法,报纸上看不到的讲法。”刘跃进说:“大为,几个花篮对你刺激就这么大?”我说:“这只是一种象征,后面还有一系列的内容。”他说:“那也不必这样偏激吧,大为你又走到另一个极端来了。”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燕尔新婚,心情不一样,我还是挺理解大为的。这个世界呀,宣传的时候讲道理,操作起来讲功利,会上讲道理,会后讲功利,没钱没权的人到哪里都免开尊口。道理讲得最好的人就是功利讲得最多的人,因为他比别人看得透。我早就想通了,不然我也不会往汕尾那边跑了。要是几年前有人要我干这事,我能跟他把命拼了!”又说:“大为世界到底还是改造了你。有首歌唱是我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他拉起嗓子唱了几句,“你说是谁改变了谁?你改变世界,你是老几?大为你以前总是说不进油盐,我还想着你少点悟性没救了呢,结果还是悟了,坏事变好事吧,浪子回头金不换。”刘跃进说:“一兵你别把大为教唆坏了。”胡一兵抿了嘴笑,一根手指头点了他说:“还剩下最后一个坚守者,早晚也要悟的,没有谁能够抗拒历史,这是宿命啊,宿命!”刘跃进说:“我就不相信什么宿命,什么大势所趋无法抗拒这些说辞。他们放弃了,那是他们的选择,因为战胜不了自己所作的选择。真正有信念的人,在弹尽粮绝的境地中都能够做点什么,都能够保持从容。”我说:“我真的没有力量保持从容,更要命的是想不出那种从容有什么意义。我自己要变坏的,要不一兵他教唆也教唆不坏。人不是几句话就可以变好变坏的。我再不变坏点,一辈子就完了,好多小青年都当科长了,我的脸都没处摆了。冲着这张脸,我也不打算要脸了,要了这么多年的脸,到最后还是没有要到脸,生活的辩证法就是如此。人家看你脸上是科长处长,不看你脸上是好人坏人,你越要脸就越没有脸。”刘跃进摇头叹气说:“想不到大为都变了,我对世界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们说了,又说:“你们见得多,路子广,看看有什么主意,帮我找一个切入点,一个入口,我有了靠近的机会也说一两句有力气的话来,大人物靠近他一次也不容易!”胡一兵想一想说:“让他上一两次电视怎么样?我还是有办法安排的。”我说:“他经常上电视,除非是中央台那还算回事。省里吧,搞个专访还差不多。”胡一兵说:“个人专访要省委宣传部批,几百个厅长,摆不平吧。再说你一开始就表忠心,也太明显了,要不经意地说到他心坎上,让他觉得跟你有默契,那才是水平呢。”这时竖在桌上的大哥大响了,胡一兵抓起来回话。我心想这大哥大不知马厅长有没有,没有了就叫胡一兵献一份爱心,搞个新款式的来。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马厅长可不是什么都搂着的人,如果被回绝了,下面的戏就不好唱了。这时心中忽地一亮:陈列馆!电信局有,卫生厅怎么不能有?谁的丰功伟绩,都在那里陈列着,不就是进入了历史吗?我把这个想法讲了,刘跃进说:“这合适吗?省里有几百个厅级单位,都建一个陈列馆,那要花多少钱又有几个人去看?这个想法太黑色幽默了点。”我一下子泄了气。胡一兵说:“作为一个默契点,我觉得不错。你说黑色幽默也有点黑色幽默,但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不这么想,也感觉不到。到了那个份上的人想法就不同了,什么好事,哪怕代价再大,那也是他该得的。他们为自己考虑得最深最细,什么事站在他们的角度一想,不合理的事也合理了,不然电信局的陈列馆怎么搞起来的?”我说:“我总是把自己当做黑色幽默的最后对象,没想过黑色幽默也可以发生在大人物身上。”刘跃进说:“大为你真的出这样的歪主意?”我说:“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吃过午饭我和胡一兵回去,刘跃进摸着胡一兵的皇冠车说:“我们校长也没有这样的车呢。”新娘子摸着车,很有兴趣的样子,问这问那。胡一兵说:“在电视台开车开惯了,出来了没有车开,活着一点感觉都没有。做生意的人,车就是一张脸,没有脸谁相信你?”上了车我说:“想不到连我池大为都堕落了。”他说:“你怎么就不能堕落?你还在想着自己是什么历史人物?要干就不能犹抱琵琶半遮面,不然走了第一步没有第二步。”我叹气说:“我希望还有那么一些人不像我这样才好,我是没救了。”他说:“你遇到的问题,别人就没遇到?现在是全国山河一片红,都在一个模子里装着嘛。”我说:“这样说起来就更没有希望了。”他说:“你要抱什么希望才叫希望?我看你再左右摇摆两年,那就真的没希望了。”我使劲拍着自己的头说:“我糊涂了,我又糊涂了。”我把自己的头都拍疼了,不知是想提醒自己,还是想惩罚自己。

车到半路我说下去买点东西,下了车就转车去了电信局。

晚上我溜到晏老师家,把事情讲了。他吸着烟不做声,我以为他要否决这个想法了,谁知他说:“不错,不错。”我说:“是不是有点荒谬?”他说:“一般人可能这样看,但大人物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们想着自己的功劳实在太大了,政绩实在太卓越了,不刻一块纪念碑实在太委屈了,而且他这样想了,别人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去说,谁会说真话道出那点滑稽?历史上很多可笑的事都活生生这样做出来了,今天也不是历史的终结。”我说:“能不能找个机会,我装作碰上了,把这个建议拿出去?我都等不及了。”他说:“还是送上门去效果好些,也自然些。”又说:“他如果问你陈列什么内容,你怎么说?”我说:“我还真没想过,起码搞七八个系列吧。”他说:“你不能设计那么好,否则他意识到你有备而来,反而心生警惕。他有了这个念头他自然会去设计。你点到即可,说出来要漫不经心,好像自己觉得实在有这种必要。”我叹气说:“说起来我心里还是很不安,那么多病人挺着肚子等着药救命,我倒出个主意把大把的钱往几个人脸上贴金,我都成什么了!”晏老师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古往今来都是如此,今天也不是历史的终结。”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件事。这是一个走上去说话的入口,好不容易找到了,就不能放弃。因此我得把内心自尊的抵抗击溃,把清高和骄傲放下来,把大人物的想法当做自己的想法,这也是一个入口,一个入口!犹豫之间我用手顺着一波的腿摸下去,摸到了他小腿上的那块伤疤,光滑,平整,圆圆的如硬币那么大一块。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凉意,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插入了我的大脑底部,在那黑暗而密实的地方一下一下扎着。我感到自己有了力量。

五十五

半夜里有人在楼道里叫我的名字,我一个冷颤惊醒了,手一摸一波还在,放了心,就应了一声。董柳也醒了,用手来摸一波。外面的人把门拍得直响,叫着:“池大为!董柳,董柳!”我开了灯,外面的人说:“是我呢,是我呢!”我说:“是我是我,我是谁吧!”那人说:“是我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董柳说:“丁处长吧?”我心中有气,怎么别人就该听出你的声音?我披上衣服开了门,丁小槐闯进来说:“董柳董柳,赶快赶快!”董柳吓得钻回到被子里去。丁小槐退到门边说:“马厅长的孙女渺渺在人民医院,叫你去打针。”说了半天才明白,马厅长的孙女呕吐脱了水,在省人民医院输液,第一针走了针,再一针,护士太紧张,又没中。沈姨大发脾气,要耿院长叫最好的护士来,新来的护士看见第一个护士被耿院长骂得流泪,拿起针手就抖起来,又失败了,就没人敢上了。沈姨急得要发疯,耿院长一头大汗。丁小槐在一边说了董柳给一波打针的事,耿院长就叫他来喊人了,车在楼下等着。

董柳穿好衣服,丁小槐扯着她就走。董柳暗暗用力拉我一把,我会意了。董柳要把一波送到楼下去,丁小槐急得直跺脚说:“快点,快点!有大为看着呢。”董柳说:“大为你也去。”丁小槐对我说:“你放心,放一万个心,我保证董柳完璧归赵。”我说:“那我就不去了,董柳你打针的时候镇静点,手别发抖。”董柳说:“他去了我安心些,不然我手也抖。”丁小槐说:“他看孩子吧。反正车来车往,很安全的。”丁小槐的心思我明白,他有一种本能的防范意识,就像他们平时尽可能封锁一般人与马厅长接触的渠道,以免在不经意中杀出一匹黑马。倒没想到他对我还有这么高的警惕。我说:“董柳你自己去算了。”董柳撒娇说:“人家就是要你去嘛!”丁小槐没办法说:“那就去吧。”董柳把一波用被子包了,送到楼下岳母那里去。楼道里黑黑的,董柳很小心地走。丁小槐说:“快点快点,脱水了呢!”我在心里骂着:“老子的儿子就不是人?摔着了怎么办!”

到了医院,耿院长几个人围着病床。丁小槐先跑过去,呼呼直喘气说:“来了来了,把她叫来了!”耿院长喜得直搓手说:“来了来了!”好像是见了救星。我一看,孩子已经在抽搐了。沈姨一把抓住董柳的手说:“董医生啊,你要救我渺渺的命呀!”又说:“马垂章他在省里开会,已经叫车接去了。”董柳出奇的镇静,看了一会儿说:“打手上她一疼又走针了,只有打额头。”耿院长说:“拿刀来。”马上有护士拿剃须刀来了。董柳把剃须刀用酒精擦了,把渺渺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看说:“血管好细啊!”沈姨急得直抖说:“那怎么得了呢?她爸爸妈妈都在美国,万一有个差错我怎么交待!”董柳说:“试一试吧。”在额头上拍了几下,把针举起来。沈姨把脸转了过去,我紧张得感到了窒息。董柳一针扎下去,我闭上了眼睛,再看时已经有了回血。沈姨举起拇指对耿院长说:“这个,这个!”耿院长说:“谁不知道有名的董一针呢!”又轻声对董柳说:“谢谢你。”董柳真的是救了他,不然一会儿马厅长来了,他真是无法交待。过一会儿护士端了盘子来说:“该吃药了。”耿院长说:“怎么不早点喂,刚打了针,又要动。”护士委屈地瞟一眼手表。沈姨说:“药该吃还得吃。”丁小槐抢上去,小心扶着。耿院长接过药说:“我来,我亲自来。”沈姨望着丁小槐说:“大家都辛苦了,叫大徐送你们回去吧。”我们都退了出去。我回头瞥见房间里已经送了好几个花篮,还有一个被踩翻了。沈姨追到门口说:“董医生,今晚辛苦你一下可以吧,万一又走了针呢?”耿院长说:“隔壁已经腾了一间房出来了,董一针就在这里睡一晚吧,能者多劳,这是没办法的事。”董柳和我就进去了。丁小槐坐在外面不走,他在等马厅长,让马厅长看见他没有闲着。我从窗帘的缝中瞥见丁小槐双手支了头在那里发呆,说:“你看他还坚守在那里,好可怜的样子,这里还空着一张床,叫他进来吧。”董柳说:“不叫,该杀一杀他的威风。平时别人叫一声丁处长,他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怎么摆了。他大概在那里后悔不该把董柳这个名字说出来,结果自己被晾在那里了。”我还是开了门出去说:“丁处长到里面休息一下吧,这里空着一张床。”他一愣,醒了似的站起来说:“我还没走呀?我怎么不走呢?我这就走了。可惜大徐把车开走了。”他这么一说我又后悔不该出来,这不是提醒着他的难堪吗?我是好心,可他会不会在心中恨我?我心太软啊,心太软!正这时邓司机陪着马厅长匆匆来了,丁小槐刚坐下去又一跃而起说:“马厅长。”马厅长点点头,脸却朝着我说:“针打进去了?好,好。不知道池大为你夫人还有这么一手啊!”一直朝病房去了。我和董柳跟了上去,沈姨把我们让了进去,做了个手势说:“轻点,轻点。”丁小槐就在门外站住了,勉强地笑着。我赶紧退到门边,沈姨拍一拍床头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犹豫一下,还是退到门边站在丁小槐身边。耿院长匆匆赶来,将渺渺病情向马厅长汇报。

董柳在医院住了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去陪她。她说:“看看人家是怎么活的吧,他孙女病了都是两部车围着转,人比人气死人呢。世界上就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别人气死的,另一种是气死别的人,你不做气死别人的人,就肯定是被别人气死的人。”连董柳都对现实中那种残酷的东西有了这么深的领悟。我们每天晚上都讨论着怎么利用这个机会向马厅长靠拢,这真是别人多少年都梦想不到的机会啊。眼下的第一步就是要跟沈姨把关系搞好,这是一个台阶。白天晚上来看望的人不断,每天晚上都要收走几个十几个花篮,把空间腾出来,连我们的房间里也堆不下了。我和董柳在一旁把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也很简单,就是看一个人处在什么位子上。生活有很多相对独立的圈子,一个人在这个圈子中的地位,还有他能够得到的利益,是按照他与核心人物的关系来确定的。核心人物手中有若干顶帽子,帽子下面有一切。因此他是资源之源,他能够相当随意而又合理合法地把资源分配到自己所认可的位置上去。权就是全,其辐射面是那样的广,辐射力又是那样的强,这是一切的一切,是人生的大根本。人人说条条大道通罗马,可有几个人知道罗马通往条条大道?钱做不到的事还是有的,而权做不到的事就没有了。连董柳也沾了光,第五医院史院长来探望时,对她客气得不得了。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为之豁出一切,甚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董柳说:“这么多人来看望,可有一个两个真正关心渺渺的病情?关心祖国的下一代怎么那时候就没人来关心我一波?曲线救国,到底还是为了救自己。现在的人拉关系都不必掩饰了,后面的功利动机都是一清二楚的。”我说:“你整天坐在这里就是看那些人表演?”

沈姨没事就到我们房里来说话,把一袋袋礼物提来说:“带回去给你儿子吃,这么多水果吃不了都浪费掉了。”董柳要推辞,她说:“帮帮忙吧,都是好东西呢。”交往了几次觉得沈姨倒也不像以前想象的那么难打交道。董柳说:“沈姨我真的没想到您这么容易打交道,一点架子也没有,跟您说话我心里很感动的,也非常舒服,心里本来堵着的也就通了。”我在一旁听着,感到董柳已经掌握了跟上层人物说话的精髓,不能凭空说,凭空说人家会感到别扭,但不妨依据一个事实作出相当的夸张,人性的弱点使人乐意接受这种夸张。果然沈姨脸上堆了笑说:“那你原来还想着我是什么人吧。不过有些人我真的不想理他们,没有什么真心,还不是看着老马是那么个人嘛。只是人家来了,你总不好沉着个脸对着他吧!”董柳说:“那真的没意思,又没有什么真感情,好像在你面前演戏一样。你想着他在演戏,是个演员,你就没情绪了。”又说:“沈姨您看多了就看出经验来了,真的假的瞟一眼就看穿,不要第二眼。”我说:“沈姨跟着马厅长,这些年阅人无数,炼出了一双孙悟空的金睛火眼,看人能看到肺腑里去。”沈姨说:“火眼金睛不敢说,看个把人还是看得出的。这几天来看渺渺的人,就有那么几个是想拆老马的台的。”我想着是不是该把她后面的话套出来,那几个是哪几个?让我以后想发动攻击了也有准确的攻击点。想想那样做可能会引起她反感,就忍住了。我说:“马厅长在那个位子上,可能有些人有点情绪。”沈姨说:“情绪大得很呢,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其实那个位子有什么意思,一天到晚为别人的事忙。”董柳说:“那真是一个辛苦的事呢,这么大一摊子。”她双手张开来比划着,“有那么多麻烦的事,又有那么多讨厌的人,我想起来都怕。作了多少牺牲别人都不知道,恐怕连个完整的周末都没有。”沈姨说:“他吃了这些亏只有我知道,这么多年他哪天按时下班过?我早就要他别干了,省里一定要把这副担子压在他身上,没有别人能替他啊!他现在是想卸都卸不下来。”我说:“事关全省几千万人的健康,这真的是一副重担啊。世界上有几个国家有几千万人?”董柳说:“马厅长就相当于那些国家的卫生部长了。”我觉得董柳说得有点过了,用脚侧碰了她的脚一下。谁知沈姨说:“很多国家的卫生部长还没管这么宽呢。”她这么一说,我就放了心。

沈姨走了,董柳翘起大拇指伸到自己鼻子前面说:“效果还可以吧?”我说:“这是沈姨,对马厅长你就别来这一套,他听好话听少了?下次万一有机会跟马厅长说话了,你就朴朴素素地说,别玩花架子,点到为止,他自然能领会。在那个份上的人,对人际关系的感受能力是很强的,说得太过,还不如不说。”她说:“别以为你是最聪明的。刚才你拿脚碰我,眼尖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你在耍心眼了。”我说:“那我们就约定一个暗号,提醒对方的时候用舌头舔一舔上嘴唇。”我把舌头往嘴唇上一卷,“就这样。”她把眼睛轮上去,也舔舔上嘴唇,说:“马厅长这么大的架子,每天都来医院,也不来看看我。”我说:“人家到了那个份上,一举一动都有个意思在里面,先要想想你够不够他特别一看,看了你别人又会怎么想。特别来看你,耿院长还有面子吗?省人民医院还要从外面调人来打针!再说打几针也就是打几针,跟开一刀还不是一回事吧。”

第四天董柳可以回去了,沈姨说:“小柳子你回去休息几天再上班,我已经给你们史院长打了电话,没问题的。”她“小柳子”这么一叫,那种关系的特殊性在不觉之间就建立起来了。我舔一舔上嘴唇,董柳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说:“沈姨您为我想得太周到了,我自己都没想着还可以休息两天。沈姨您一喊我小柳子,我心里好亲热的,小时候我妈妈就是这样叫我的,好多年都没人这么叫过了,连我妈妈也不叫了。现在我听有人这样叫我,心中暖烘烘热乎乎的。”沈姨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随口叫出来了。”我在一边说:“沈姨您以后有什么事,叫董柳一声她马上就来了,沈姨把她当自己的人看,您随意点她就高兴了。”沈姨瞧着董柳说:“你想不想调到这边来工作?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我万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按我们的设想,还不知道该转多少弯作多少铺垫,才能把这件事稍稍地提一下。董柳马上抓了沈姨的手摇着说:“我都想了那么多那么多年了,我现在每天两边跑,两头不见天。只是我觉得这件事太难太难了,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向沈姨开这个口了。沈姨您把我自己不敢想的事都想到了,我心里好热好热的,好热好热的。”又说:“这边什么条件都好,一般的人怎么进得来?我真的怕沈姨为难呢。”我说:“为难肯定是为难,不过有人为难了办得成事,有人为难了还办不成,那要看谁办。”沈姨望着我点头微笑。我不懂那微笑的意味,心里发慌,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将她一军,这太过分了,人家也没欠你的。就算打了几针吧,说声“谢谢”就足够了,何况人家还替你请了假呢。凡事得悠着点,急不得的啊!我被她看得心跳耳热,前倾着身子,堆起一脸不自然的笑。沈姨点点头说:“好,我走了。”碰一碰董柳的手,就走了。

我和董柳送她到门外,转身回来,两人的脸都沉了下来。董柳说:“刚摸到一点希望的边边,又砸了!空欢喜一场,还不如不欢喜呢。你还教我怎么讲话,自己讲话一点不到位,我想舔嘴唇都来不及了。”我说:“老子今天才知道自己还会耸着肩笑,那是人的笑吗?狗才是那样笑的,你看见过狗是怎么笑的吗?”我心里非常沮丧,看起来自己还是没有素质,这又怎么能够进入角色?想一想当领导可真是一门艺术啊,深不可测!平时听到“领导艺术”几个字觉得好笑,在那个位子上了说话自然是灵的,还要艺术?这么看起来,还是自己不曾涉河不知水之深浅。

回到家中,我和董柳把沈姨的表情反复分析了,也没得出个结论。她生气了吗?还不至于吧。可要是没生气她怎么就那么匆匆走了呢?可惜没有一本《表情学》的书,这也是领导艺术的一个分支啊。有朝一日我当了领导,要来它个喜怒无常,不能让周围的人轻易就把握了自己的心理活动。分析来分析去我就烦了,说:“老子一辈子不察言观色的,不看别人的表情自己也不为别人表演表情,这一下倒好,又看了又表演了。老子不来这一套又怎么样!”董柳冷冷地说:“你那一套又来了。又怎么样?”她手指在周围划一圈示意着房子,“就这个样。人热一辈子是一辈子,冷一辈子也是一辈子,人就是这一辈子。”我一肚子气想冲出来,她这么一说我就泄了气。人就是这一辈子,如此简单,明了,粗浅,使太多太深的讨论都意义暧昧。人还能跟自己赌气吗?

五十六

董柳从医院回来特别兴奋,说:“史院长对我好客气的,他从来没对我这么客气过。”我说:“是吗?是吗?”她说:“史院长一亲热,我们科主任也亲热起来了,跟着史院长小柳子小柳子地叫。”我知道这是马厅长的能量的辐射,那个位子真是魅力无穷神奇无比。看着董柳兴兴头头的样子,我说:“你悠着点,别把得意写在脸上,科主任的亲热是从史院长那里来的,史院长又是从沈姨那里来的,沈姨那里还不知怎么样。可能这亲热过几天就完了,到时候你转不过弯也下不了台。”她马上收了笑说:“想一想也是真的啊。”又说:“春节吧,我们还是要到沈姨那里去看看,她可不是什么等闲人物啊。”我说:“去,得去,一定去,能不去吗?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去!”

过了几天耿院长打电话给我,要我带董柳去一趟。放下电话我身子簌簌直抖,有这么好的事,又这么快?董柳回来,我对她说了,两人兴奋得一夜没睡着,又担心是白高兴一场。第二天一上班我们就去了省人民医院,走到耿院长办公室门口,刚一推门,耿院长就站了起来。他这一站我知道好事来了。耿院长说:“省人民医院是全省卫生系统的重中之重,对人才的需求很迫切啊。编制当然很紧张,但只要是工作需要,真正的人才我们还是要抓住的。小柳子你回去写个报告给史院长请求调动,我们总不好到史院长手中去挖人吧。只要他一批,你马上过来,这边的岗位,到老干科怎么样?老头子们脾气都那么大,需要你这个董一针啊!来第二针的护士被他们骂得哭也是常有的事,你去了也减轻我一点压力吧。”董柳一个劲点头说:“好,好。”出了医院门,她抬头望着天,眼泪在眼眶中被冬天的太阳照得发亮。突然她用力吸一口气,哭了。

那两天董柳整天念叨着沈姨的好处,连我也觉得沈姨很好很好,说到底,还是马厅长很好很好。我说:“大人物是讲人情的,我们以前误会了他们。”只是我们对他们的好处,实在够不上一个如此之大的回报。这些年来我对马厅长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恶毒的腹诽不说,怪话在尹玉娥那里也说了不少。奇怪得很,我这么多年的怨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人不能没有良心啊!又想起沈姨那天不跟我们多说,并不是生气,而是想给董柳一个惊喜,也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兴奋之中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丢给你一块骨头,你尾巴就摇得欢呀!平时你是没有办法才做出一种姿态,现在可是真的从心里摇起来了!”我对自己有些失望,可是人总得活吧,谁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去赌?坚守什么什么,说一说写一写是可以的,真的去实行那玩笑就开得太大了,心灵的理由还能够成为一种充分的依据吗?我苦笑一声,把一口想象出来的唾沫朝自己吐去,叹一声气,又傻嘿嘿地笑了。

董柳无论如何忍不住要去沈姨家一趟,我故意说:“人家是为了自己看病方便才调你的,你以为是真感情吧,还去磕头谢恩呢!”她说:“真感情假感情事情是真的,我就认这个真!磕头磕得上是你的福气。要是吊两句官腔送你出门,你能说事情没办成我不走?”董柳说得实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事情办了就是真!办了就建立了关系,就有了默契,一切都在不言中,无需多说。这也是游戏规则,我们到这个份上自然明白,也按规则办事。我说:“那我们干脆拜年一起去。”董柳说:“那时候人家高朋满坐,你插得上话?”我想想也是,我还有几句话要说呢。于是想送点什么东西才好,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点灵感都没有。去问晏老师,他说:“你要看对方是谁。他要你的东西?他什么没有?提着东西进门,那好看吗?一副动机不纯的神态,动机不纯啊。”我想想也是,这天晚上就空着一双手去了。

走到门口我的心有点跳,董柳牵着一波,倒没一点紧张。我把左手往脸上一抹,算是戴上了面具,心里沉着了些。保姆开了门,沈姨在看电视,连声喊:“小柳子,小柳子!”倒也不提调动的事。董柳走上去拉着她的手,话还没说出来,鼻子就一抽一抽的了。沈姨说:“小柳子,高兴的事你还哭什么?”渺渺出来了,很大方地牵了一波的手,带他去看自己的钢琴。我见马厅长不在家,有点失望,也坐了下来。我说:“沈姨您要是知道董柳她这几天怎么惦念着您就好了,她半夜醒来还要把沈姨沈姨这两个字念几遍。想了好多年的事,做梦一样实现了,她都不相信,刚才走在路上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她都哭过好几回了。”我仰起头,学着董柳哭的样子。沈姨说:“我交待耿院长给你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他把你放哪里了?”董柳说:“老干病室,再好也没有了。”又说:“下次沈姨有什么事只管叫我,白天叫白天到,半夜叫半夜到,别的不会,打针还是会的。哪怕守三天三夜,五天五夜……”我说:“沈姨家也不能老有人病吧。”我左右瞟了几眼,沈姨说:“老马在书房里审阅什么文件。他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我看他总有一天会被拖垮,二甲三甲也不是那么容易甲的。什么时候他把这副重担甩了就好了。”我说:“马厅长是工作第一,你看我们省里卫生系统这几年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他的事业心不是一般的强,全省卫生系统十几万人,够他操心的。”沈姨抱怨说:“总要留点时间给家里人吧。”董柳说:“全省几千万人的健康,都是马厅长操心的对象,哪里只有十几万人。”沈姨说:“省里部里指标压下来,上面的人只知道要数据。哪里知道下面的人要豁出命去拼打?慢一步别的省就抢到前面去了,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我说:“有的省我是知道的,我有同学在那里,他的数据怎么出来的?计算机打出来的!像我们省里这样实实在在煮干饭不熬粥的,全国不知还有那么几个省没有?”董柳飞快地把舌尖在嘴唇上一卷,她想着我讲得太过了。经过几次交往,我觉得在沈姨这里不必那么谨慎。果然沈姨说:“是的呢,老马的责任心太重了,太重了。”说了一会儿董柳又说:“那天我还以为沈姨跟我开玩笑呢,没想到沈姨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好像观音口吐莲花。”我说:“一句是一句,结结实实,往墙上一扔,能把墙打个洞。”沈姨很兴奋说:“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下次有什么事,我不一定有这么立竿见影的。”她见我和董柳这么说,以为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开口,有了一点警觉。我和董柳几乎同时用舌尖在嘴唇上舔了一下。董柳说:“还敢麻烦沈姨,这一次已经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说:“有些人你给他个面子,他还要顺着竿子爬个没完,我们不是那种蛇吞象的人。”沈姨说:“那样的人我见过,你就不敢给他一个笑脸,你开一条缝他就拼了命要挤进来。”我说:“谁想到沈姨还有马厅长会主动为下面的人想一想?我们做梦都想不到!”董柳说:“现在当官的人,有几个还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有这种想法的人都不多,有几个人能像马厅长这样做?”沈姨叹息说:“真的没几个像老马的呢。”我说:“要是马厅长管的范围再大一些,就是全省人民的福气了。”沈姨望着我很神秘地笑了一笑。那种笑有着特别的意味,我却不能给出一种准确的理解。

这时渺渺和一波牵着手出来,董柳说:“看他们一见面就跟老朋友一样,我一波不太合群,怎么见了渺渺就这么投机。”沈姨说:“现在的小孩太孤单了,真的可怜,以后你多带儿子来玩。”我试探着说:“我们一年来一次都太打扰了,还敢来几次?还让马厅长喘口气不?”沈姨说:“他在书房工作,不碍事的,小柳子你只管把儿子带来,我渺渺有个伴,我也有人说话了,我们还谈得来。”渺渺说:“奶奶给我和一波哥哥照一个结婚照。”就把一个纸做的照相机塞到沈姨手中。我说:“一波你还想吃天鹅肉吧?”沈姨说:“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呢!”就找来一部相机,给他们照了两张。沈姨要渺渺背唐诗,她背了两首,董柳说:“你渺渺怕是个天才吧,会背唐诗还会弹钢琴呢。”一波也想表现一下,望着董柳说:“我也背一首好吗,妈妈?”董柳装作没听见说:“去,跟渺渺那边玩去!”

这时马厅长从书房出来,我和董柳马上站了起来。马厅长说:“池大为来了?”手指头那么往下一点,我和董柳通了电似的坐下了。董柳按在家设想好的说:“我特地来谢谢马厅长的,晚上自己来也不太方便,就让他陪我来了。”说着指一指我,我点点头。董柳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谢谢才好,我跟池大为一结婚就城南城北地跑,想着要跑一辈子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做梦一样的,没想到真没想到。”马厅长说:“这次是把董柳作为人才调过去的,好多人家属在外地都调不进来,本市按规定是一律不予照顾的。”我说:“这几天她老念着马厅长还有沈姨,昨天半夜醒来还念了好几次。”马厅长不说这个话题,问董柳:“工作安排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人有想法?”董柳说:“耿院长准备把我安排到老干病室,别人可能会觉得我太顺利了。”马厅长说:“做什么事总有一两个人要说一两句话的,怕别人说干脆就不要做了。”又说:“池大为是第一次来吧?”我说:“那年送柚子来过一次,还是那边的老房子。”他说:“工作还好吧?”我说:“挺清闲的,”我差点脱口说出“都清闲几年了”,“一年到头就那几件事,没事就看看业务书,写了几篇文章到北京发表了。”他很有兴趣地问我写了什么文章,发在哪家刊物,说:“跟我研究的方向也相去不远嘛!厅里搞行政还没放下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吧。”沈姨说:“再怎么忙,老马一年也要写几篇文章。”我说:“马厅长研究员早就评了,书早出了,整天忙着工作,还在写文章,这是很难想象的。什么时候马厅长您当上博士导师了,我就来考您的博士。”好在我准备充分,把他的书和文章都找来仔细看过,讨论起来非常熟悉,话都说到了点子上。他显然没料到这一点,有点惊奇地望着我。这时候气氛就活了,我想着怎么把话题转到预定的轨道上去才好。可厅里的事,又岂是我可以妄议的?正想着董柳说:“把池大为调一个科室也好,那个尹玉娥嘴巴太多了,一天到晚都是小道消息。”马厅长看看电视不做声,我想着又卡住了,正在想怎么住深处走,谁知沈姨说:“都有一些什么小道消息?”我把心一横说:“还不是议论厅里的事,她丈夫是计财处的,消息也多,我也弄不清真假。”提到尹玉娥的丈夫,马厅长偏过头来说:“有那么多小道消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咬了咬牙说:“大好形势在他们看来总是这里那里有毛病。”马厅长说:“有什么毛病?说不定真的有毛病,我们自己看不到。”我就把尹玉娥平时说的那些阴阳怪气的话讲了一些。马厅长说:“有些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啊!”没想到马厅长这么说,我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我想起晏老师的话,人对自己是有偏见的,大人物也不例外,难道马厅长他竟是个例外不成?这样想了我说:“我觉得她不但是鸡蛋里挑骨头,简直是空气里挑骨头,有些话我真的好气愤的,一个人说话总要实事求是,不能按自己的情绪去说。”沈姨说:“她丈夫就是有情绪。”马厅长望她一眼,她就住了口。马厅长说:“一个国家干部,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实事求是,这是我们党的基本原则。把情绪当做事实,那样是会犯错误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放了心,我说的与他平时的感觉是吻合的。果然大人物也不例外,有人说他的怪话他还高兴,那可能吗?马厅长说:“厅里的工作要改进的地方很多,要靠大家努力,但不是在那些方面。”我抓住这个机会说:“我觉得厅里还可以把自己的声势造大一些,理直气壮!我们太谦虚了,别人不谦虚,那些没下功夫扎实工作的人反而浮到上面去了。还有我们厅里实在有必要设立一个展览厅,一个小型的博物馆,把厅里的发展道路作为历史记载下来,让后面的人看一看创业的艰难。”马厅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做声。我觉得可以走了,但马上就走,就好像是来说这几句话的。于是又跟沈姨说起渺渺,说起小孩子的不同性格。董柳说着说着忘了情,一个劲说一波怎么好。沈姨说了渺渺一件趣事,她马上说一波一件趣事。我几次把舌头卷了上去舔舔嘴唇,她才感觉到了,让沈姨多说。

回家的路上董柳说:“本来我是真心真意来感谢他们的,怎么弄得你舌头卷一下,我舌头卷一下,真的都变成假的了,我心里很对不起沈姨的。”我说:“只能这样,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呢?”她说:“好像效果还是可以的。”我说:“说真心真意就不能带一点功利性,你要讲效果这两个字,那就没有办法真心真意,那是表演。好在马厅长他们也习惯了,他当厅长那么多年,他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在表演?问题是他需要这种表演。那么长年累月演着,假的也变成真的了,比起来我们多少还是有一部分真心真意吧,一个人不拢那个边则已,拢了边又拒绝表演,那怎么可能?你跟大家都真心真意实话实说吧,卖了你你还不知道怎么被卖的被谁卖的。”她说:“你今天就把别人卖掉了!”她这样说我心中不舒服,可也是这么回事。我说:“总算我没造谣吧,也没添油加醋,话都是从尹玉娥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她说:“你自己以后说话小心点,你总是诚实诚实,克制不住要诚实。你诚实你跟胡一兵诚实去,别在这院子里诚什么实。那是诚实?缺氧呢!”我说:“是的,是的,我就是有这么个脾气。我现在也不是个没想法的人了,再也不能嘴上没遮没挡的了。圈子里没有什么个性呀脾气呀那一套的,谁有个性脾气也要磨光滑了服从大局,不然机器转动起来,你就被甩了出了局。”我觉得自己确实还需要修炼,要把自己当做敌人来搏斗,扭不过来?那也得扭啊扭啊!

五十七

第二天早上我在楼梯上碰见马厅长,就叫了一声,侧身站住了。这是卫生厅的交通规则,我以前是不遵守的,可今天想也没想就站住了。他像平时那样点点头就过去了,并没有一点特别的表情。这叫我好生疑惑,厅长的表情绝对不是没有意味的。我原想着在昨晚有了默契之后,马厅长至少会用一种神态对这种默契予以肯定,比如一个微笑,或者一种眼神。想来想去,想着他可能还是记着我几年前的错误。当时我真是昏了头,不知山高水深啊。一个人既要在圈子里求生存,又要对圈子里的人和事说三道四,那怎么可能?这么一想,一个冷颤,背上一线凉意电一般一闪,传到了脚跟,全身布满了鸡皮疙瘩。我觉得自己一下掉进了深渊,那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耸立着冰柱,泛着一点幽微的光,寒气袭人。我双手向前伸着,摸索前进,触手之处皆是寒冰,却不知道哪里才是光亮所在。我又回过头去揣想马厅长的表情,也许自己的判断不那么真切,也许与平时还是有一点点不同,不那么公事公办,只是与自己的期望还有距离罢了。这样想着我又宽心了一点,打算下午下班时等在门口碰一碰马厅长,把那种表情再体会准确一点。说来说去,只怪自己察言观色的本领还不到火候。这样想着我上了楼,尹玉娥说:“小池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说:“我们贫下中农的脸色再不难看,那还有谁的脸色难看?地主富农吃饱了撑着会难看?”她连连点头说:“大为还是屈了才呢。”她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这个话好听吗?也属于阴阳怪气之类!喜怒形于色,这是大忌,还是修炼不到火候啊!她说:“有病到医务室去看看。”她的话使我感到了温暖,看着这个在我对面坐了这几年,四十岁了还作妹妹打扮的人,心里挺抱歉的。共事这么几年了,她嘴巴是碎了点,但人总算还不坏吧,这年头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就不容易了。她知道自己被卖掉了吗?这样想起来,是不是有人也叫我吃了亏,我却浑然不觉呢?我在这张椅子上清闲了几年,难道是被谁卖了?我这么冷坐着,肯定有人是高兴的。我马上想到了丁小槐,我被他卖过没有?那张脸浮现在眼前,我恨不得就这么一拳砸过去。又想到卖一个人也不是没有前提的,大人物对那个人并无芥蒂,你也卖不了他,不会有回应的。怪只怪我自己让领导有了芥蒂,别人顺溜着就把我卖了。我跟尹玉娥扯着家常,比平时亲热一点。她说到自己上初中的女儿,我由衷地赞叹了几声,她的情绪马上被调动起来,兴奋得克制不住。这个人不坏,可也不是当个人物的材料。她没得到提拔,一肚子牢骚,痛心疾首,实在是没有自知之明。像这样把喜怒都写在脸上,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这样想了我又去想象自己的表情,调整着微笑的分寸,把自己的脸放在心上欣赏。欣赏一会儿又醒了似的,狗屁你!你还有表演表情的机会?还不如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痛快快做个人算了。可是,一无所有的人能痛快起来?

尹玉娥说得兴奋,忽然住了口,望着我显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我望着她,她又低头看报去了。我到外面遛了一趟回来,听见她正在给谁打电话,听了一句“还是你说好,你说管用”,就挂了机。我坐下来,看到她一眼一眼地瞟着电话。好像接到了她的指示似的,电话铃响了。她并不像平时抢着去接,而是对我努一努嘴。我接了,是中医研究院舒少华打来的,约我晚上去他家。他原是研究院的院长,全国有名的骨科专家。放下电话我觉得奇怪,舒少华找我干什么?我去看尹玉娥,她低头看报,用一种反常的沉默掩饰着什么。

晚上我去了舒少华家,刚一敲门,门就开了,好像他站在门后等着似的。他很热情地跟我握手,我说:“舒教授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我可以效点犬马之劳的?”他说:“坐下说,慢慢说。”亲自给我倒了茶。他说:“小池哪年分到厅里来的?”我说:“八五年。”他感叹说:“唉呀呀,一个抗战都快打完了。还是研究生分来的吧。”我点点头,他说:“你还发了不少文章吧!”想不到他对我这么了解,难道想要我跟他一块做什么课题?我说:“也发了那么几篇。”他很有兴趣地问我都写了些什么,答应下次有文章了由他推荐,那是灵的。我疑惑着,难道无缘无故有人会送一个好处给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他话题一转说:“人才啊,小池你!可惜我们厅里不重视人才,只看谁跟得紧。”我说:“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想法总不同一点,人家有人家的标准。”他说:“这就是问题,严重的问题!中央说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厅表现在哪里?空炮倒是放了不少!轰隆隆震得山响,还是一个空炮!你看小池你研究生毕业都这么多年了,还被放在这么一个位子上,那些提上去的都是什么人?”这话倒撞在我心上了,我含糊地点点头。他说:“水利厅的事你听说没有?”我说:“听尹玉娥讲了几句,不太清楚。”他说:“大家齐心协力,硬是把吴厅长扳倒了,开创出一番新局面。”他把水利厅的情况说了一番,暗示着那些参与的人都得到了回报。他说:“我们卫生厅是不是也要来这么一下子?现在什么年代了,讲民主讲法制的年代,还搞一言堂,搞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那一套?卫生厅不是谁的家天下。”我点着头,心里想着:“我怎么相信你舒少华上台了不搞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呢?你儿子是怎么评的职称得的奖?也看不出你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见我点头,就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封打印好的信给我看。信是写给省委的,列了马厅长七条罪状,第一条是专制独裁一言堂,第二条是好大喜功,第三条是以权谋私任人唯亲。舒少华说:“条条都有杀伤力的,说第一条吧,谁有不同意见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来的,你也算一个。他上台七年多,弄下去的副厅长是五六个。说第二条,这几年盖了不少住院大楼,外面漂亮了,亏空是多少?这是一个火药桶,早晚有一天要爆炸的。第三条,以权谋私,省人民医院那么多医生,偏偏是他儿子出国!省卫生系统那么多专家,偏偏是他自己得了何利何梁奖金!五万港币呢。我有一点不同的看法,就把我撤了。”我看了这封信背上出了汗,一共七条,条条都不虚。我把信还给他,他说:“没造谣吧。”我说:“是那么回事,那么回事。”他说:“我们找你有两个目的,一是请你说说中医学会这几年评奖的背景,再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在信上签个名,人多力量大嘛。”他又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五十多个人的签名,好几个都是大名鼎鼎的专家,舒少华是第一名,还有尹玉娥丈夫的名字。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该往哪边倒才好。犹豫着我瞥见研究院人事科郑科长的名字,早几个月我想调进来竟碰了那样的壁,那时舒少华还是院长呢。一瞬间我就决定了不跟他们走,我说:“评奖的事,我只管收论文,怎么评的,我也不太清楚。舒教授您是评委,比我清楚。”评奖当然没有什么公平可言,是一次利益分配,但他自己是评委,也从来没亏待过自己。他说:“清楚我当然清楚,可全盘的情况我不太了解。”我说:“大概您是怎么回事,其他评委也是怎么回事。”他点点头说:“如果你有勇气站在公正这一边,我们欢迎你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到时候我们会考虑这一点的。”我说:“大家都知道我胆子小,我还要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不然她会骂我的。”他笑了说:“怕老婆,你尽快吧,最迟明天下午打个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我们等你。”我马上就点头答应了。

告辞出来我浑身都汗湿了,冷风一吹,我头脑清楚了。我现在夹在中间算个什么?政变成功了,我不是主力,也讨不着好。没成功我就有罪了,我这就算参与了!我一急就顾不上要省钱,叫了的士回到大院,把事情跟晏老师说了。

晏老师听了,微闭着眼,头悠悠晃了几下说:“好事,好事。”我说:“那我应该签个名?”他一笑说:“凭这几条罪状,想倒掉一个厅长?今天倒得了马厅长,明天就倒得了龙厅长,接下来还有羊厅长,后面还有牛省长侯部长,那还有个完?圈子里的人,天然就是一条战线的,高度默契。没有重磅炸弹,不要想炸翻一个人!这些人只知道给人看病,不懂政治!”我说:“列上的这七条,条条都有那么点意思。”他冷笑一声说:“专制独裁,那是一元化领导。张三李四都要插进来放屁,还能干事?好大喜功,那是敢想敢干有魄力。钱是欠下了,但房子盖在那里,二甲三甲上去了,哪个厅级单位不亏下几千万?至于以权谋私,权在手中,自己的儿子都不照顾一下,那合人性?他舒少华那几年谋的私比谁少吗?告到省里,省长的儿子就没出过国?如今政治问题不是问题,没那么傻的官,作风问题也不是问题,那是个人的事情,工作问题更不是问题,怎么干都是可以讨论的,抓不住。唯一的问题就是经济问题,七条里没这一条,炸不翻谁!说起来马垂章还不简单呢,他忍得住!他要发大财也发了,一口气的事,他忍得住!不容易啊!这样的官你还想打倒他,你准备打倒多少?中国的官上去不容易,下来更不容易。能上能下能官能民,那是报纸上说的,哪里有那样的事?”我说:“这么说起来马厅长没事?”他微微笑了说:“话是活的,换句话七大罪状是七大功绩!就看谁来说这个话了。上面的人想换他,顺势就扳倒了,不想呢,开个表彰会也是理直气壮的。就看话语权在谁手里啊。”我连连点头说:“这个东西真妙啊妙啊妙啊,真是妙不可言啊。”他说:“一个人飞黄腾达或潦倒一生,就看上面的人愿意怎么说你,说你!反正怎么说都是可以的。”我说:“我一辈子就是别人一句话,想起来心里发冷。我还以为自己是谁呢,还把骨气吊得高高的呢。古希腊格言说,认识你自己。我想这算什么格言,谁还能不认识自己吗?现在才知道,认识你自己,不容易!我认了这么多年,头破血流才认清楚了一点,以前太狂妄了,真不知天高地厚山高水险。”他说:“舒少华就是典型的不认识自己,自恃在医学界名气大,自己是人物,对马垂章也敢唱反调。今天你是个人物,明天说你什么都不是,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的学术地位是需要权威人物来说的,说你有就有,说你无就无,他不明白这个说有多厉害。”

我想一想自己也是被人任意说的,我叹气说:“我今天真的不该去的,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等于是上了贼船了。”晏老师把手往下一砍说:“不,这个信息是一笔财富,你要好好利用。你马上打电话向马厅长汇报。”我本能地推辞说:“那太那个了吧,我从舒教授那里出来,还答应了他一定保密呢。”他说:“你今天不汇报,明天最迟后天就来不及了,你就是乱党贼子了,你说你怎么办吧。”我一听,头脑中嗡嗡地响,那样我就太委屈太太委屈了。真的这就是政治吗?你进入了就没有骑墙的余地,没进入沾了边也不行!我说:“今天太晚了,都十点多钟了。”他说:“今天太晚了还不晚,也许明天一早就太晚了。”我急得直甩脑袋说:“啊呀呀呀呀呀呀我真的做不出,这算不算出卖呢?”他说:“你自己想想吧。今晚不下决心,我可以说你家董柳调动都完了,不是手续还没办好吗?给你找个理由让你完蛋那是给你面子,其实理由都不必找一个,别以为你家董柳真是什么人才,那是别人说的一句话,随时可取消的。你讲良心,别人到时候不一定是这样想,在这些事情上,没有比讲良心更能坏事的了。”我耷拉着脑袋,痛苦不堪。我这时非常清醒,晏老师是对的!而我的本能指引的方向总是错误的。晏老师上厕所去了,我想董柳她可经不起这个打击!忽然,鬼使神差地,我身子往前一蹿,双手就撑在地上了。我四肢着地爬了几步,昂着头把牙齿龇了出来磕得直响,又把舌头伸出来垂着,在心里“汪汪”地叫了几声。听见厕所门响,又猛地跳起来,坐回沙发上。我说:“我到办公室打电话去。”

五十八

到了办公室我没有开灯,一把摸到电话,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就借着外面的亮光拨了马厅长家的电话,说:“马厅长我晚上了解到一件事,气愤得睡不着觉,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打电话给您,恐怕太打扰您了。”就把事情简单说了。马厅长说:“你马上过来。”我放下电话,冲出大院,就打的过去了。

沈姨对我努努嘴,示意马厅长在书房里,她把我带到卧室,把门关上,我就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我听见书房门开了,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点熟,却想不起是谁。那人走了,沈姨叫我出来。看见马厅长坐在沙发上,我过去说:“我在床上气得实在睡不着,也顾不上马厅长您要休息了,就打电话了。”把事情详细说了。他说:“我有七条罪状,你怎么看?”我说:“欲加之罪!什么叫一言堂?全省卫生系统需不需要一个核心,需不需要一元化领导?什么叫好大喜功,改革开放的年代就不能用常规思维常规速度!以权谋私就更可笑了,省里这么多厅级单位,像卫生厅这样经济上一点辫子都抓不到的,又有几个?舒少华他不是针对哪个人的,是想搞垮我们的事业,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马厅长微微点头说:“狼子野心四个字就把他的轮廓画出来了。个人私欲膨胀了,对事物就会失去正确的判断。”我说:“我想厅里的意思,是看他业务上还过得去,让他从行政事务中解脱出来,一心一意搞业务,没想到他他他他恩将仇报!”马厅长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说:“是不是这封信?”我一看目瞪口呆,就是两小时前在舒少华家中看到的那一封。我心中一阵失望,有人抢在我前面了!我把信还给他说:“我真的看不下去,看了我眼睛冒火,把信都会烧掉的。”沈姨说:“我说老马你那样没日没夜地干图了什么,趁这次机会辞掉算了,养养身体。”马厅长说:“是啊,是啊,我干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写份报告了,别挡了别人的路!”我马上说:“沈姨您这样劝马厅长我就有意见了,还不是一点意见,意见比太平洋还大些!马厅长真的让给那些人,我都服不了这口气!那不是葬送了我们的事业吗?”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沈姨走到门边问:“谁?”外面的人说:“我和老彭。”这不是尹玉娥吗?马厅长示意一下,我就跑到书房里,把门关上。尹玉娥和她丈夫进来了,在说那封信的事。我把耳朵贴在门边听,听不清。就趴在地上,翘起屁股,耳朵贴近门缝听。老彭说完了,尹玉娥说:“我证明我家老彭是学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他签了名,是想看看舒少华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名堂!”老彭说:“本来早几天就想向您汇报,想等他们表演充分了,再向组织上作一个全面汇报。”马厅长说:“现在说也不晚,不说呢,也没关系。”老彭急得要命说:“汇报我是早就铁了心要汇报的。”尹玉娥说:“老彭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早好几天就要来汇报。我要他干脆把情况了解全面了,一次性汇报。”老彭说:“今晚我把情况了解全面了,就打电话给舒少华,要他把我的名字抹掉。可是他说今天下午就寄到省里去了,这真是流氓手段!原来说好要凑齐八十个人签名的,谁知群众的眼睛雪亮,看穿了他的阴谋,他一看不行了,就提前行动了,把我的计划也打乱了。我真的是想潜伏在里面摸情况的。”马厅长说:“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明白的。不过那封信起草时是哪几个人凑的那几条呢?”老彭声音都发抖了,说:“我,我……”尹玉娥说:“我家老彭为了潜伏得更深些,也去参加了那个会。可能也说了几句话,那是为了引蛇出洞。”老彭说:“正是,正是,把毒蛇从蛇洞中引出来。”马厅长说:“好,好。”沈姨说:“老马你几天没休息了,你不要命了。”尹玉娥夫妇就告辞了。沈姨把门关得“砰”地一响,我想象着尹玉娥和老彭在门外像掉进了深渊,半天都抬不起脚来的样子。我赶紧跳起来,沈姨开了门说:“大为,你过来。”我说:“刚才是彭处长吧,我听见尹玉娥的声音了。”沈姨说:“这两个王八蛋,我把他们撕了生吃也吃下去。”马厅长说:“大为,你过来。”拍一拍沙发,我就坐到他身边去。他说:“这封信你今晚找一个地方复印十来份,明天上午一声不响放到阅报室去,就可以了。我就这么一份,你可千万别丢了。”我说:“除非我的命也丢了。”他说:“明天你什么时候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拿了信,跑出研究院,叫了的士全城到处跑,找了十多家打字复印社,都关门了,拍也拍不开。终于在南小街找到一家,卷闸门已放下来一半。我弯了腰对里面的人说:“有一份紧急材料,麻烦你们复印几份吧。”里面的人说:“几张纸我还懒得开机呢,还要预热。”我说:“一份抵三份,总可以吧?”就印了十五份,给了三倍的钱。回到大院我又敲开晏老师的门,把事情说了。他说:“人家才是搞政治的呢。私下散发材料,那不是破坏安定团结吗?这是非组织活动,上面最反感的就是这一套。舒少华跳到黄河也别想洗清了。”我说:“我在马厅长家的表现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他说:“一点也不。他当然明白你的情绪夸张了一点,有表演性,这不要紧,问题是你跟他站在一起了,这才是要紧之处。有了这一点其他都无所谓了。大人物看问题只看实质,忽略细节。你给他送点人参什么的有什么用,他少了什么?关键就是政治上站在一起,这是大问题,其他都不是问题。在圈子里,谈不上永恒的朋友,也谈不上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政治上的同盟关系是最真实可靠的,也是最稳定的,除非有一天利害关系变了。他交给你这个任务,就是相信你,把你看成自己人。这样的机会一辈子只有一次,但有一次也就够了。大人物是讲人情的,更是讲功利的,你支持了他,他必定会给你回报,这也是游戏规则,否则游戏就玩不下去了,以后谁还会跟他走?不只是市场上才讲交换原则。”我说:“那一群人就被我害死了,我于心不忍。”他说:“那你讲良心去吧。”又说:“别以为你有那么重要!他们的命是注定了的,以为自己是学术权威,不知山高水深!”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那些人注定要倒霉,不管我怎么做他们都是逃不了要倒血霉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阅报室,在门口瞟见里面没有人,就走开了。快十点钟时,里面出出进进了好些人,我就走了进去,拿张报纸来看,把那一叠信放在报纸下面,又看了一会儿报纸,就走了。过一会儿我到马厅长办公室去,他在看什么文件,并不抬头说:“小池来了?”我说:“来了。”他说:“坐吧。”我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去,他说:“坐这边来。”我就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扶着桌子边,慢慢坐下了。他说:“有些事早就该跟你说了,忙着就拖到了今天。”我说:“有什么事马厅长您只管布置下来,我哪怕是上刀山……”他手指头一点打断我的话说:“你在老地方住了好几年了吧?”我说:“快七年了。”他说:“过了这几天你去找申科长,看看他那里还能不能挤出一套房子?你的那些文章我都找来翻了一下,很不错的。厅机关正经能搞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都是人才,我们应该有特别的政策,你都委屈这么些年了。”我很感动说:“马厅长,这个时候您还想着这些小事!”他说:“还有一点,你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学历还跟不上时代发展?形势发展很快,要求也提高了。人要有鸿鹄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准备好。我们这些人,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我心中打了一个炸雷,身子猛地前倾,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来。我掩饰着说:“马厅长您怎么这么说,您永远永远……”他又手指点一点打断我的话,说:“是不是想去读个博士?”我说:“我总觉得厅里的工作……”他说:“两边挂着,两不误吧。我本来想自己亲自带你,但我们的点今年明年不知能不能批下来。时间很紧,你就到中医学院去读,今年就去,你准备一下外语,别的我会安排好的。”我心里热乎乎地说:“马厅长,您,您看,我,我……”我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声音哽咽,“我真不知道怎么才……我以前……”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抓起话筒:“哦,是丁小槐,什么,你再说一遍,一封信?谁写的?什么内容?……知道了。”马上又给省委组织部四处打电话:“钟处长吧,我马垂章。忙?你们总是忙的,一年到头辛辛苦苦。……这么回事,我们厅里发现了一封联名告我的信,到处散发,厅里都传遍了,你们还没收到?暂时还不叫它非组织活动吧,也许就代表了群众意见呢?我要求省里派人下来,收集群众意见,七条罪状呢。……经济方面他们倒没敢捏造,想捏也捏不出来。放心?一条罪状就把我整趴下了,何况七条?哈哈!”他打这个电话并不回避我,使我感到更亲近,他已经把我划到那个最核心的圈子里去了。

五十九

晚上十点多钟我悄悄去了晏老师家,把这一天的情况告诉了他,但没说“鸿鹄之志”那一段。他说:“总算上路了。”我说:“您昨天说了会有回报,我想可能也是的,就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这么高。”他说:“好戏才开锣呢。”我说:“来得太快了,都有点交易的意味了,怪不好意思的,好像我是为了得到点什么。”他嘿嘿笑了说:“那你不是为了得到点什么?或者心里想得到点什么又要别人看不出来?”我说:“怪不好意思的,好像自己都被别人看透了。”他说:“马垂章他要是连你都看不透,他还能坐在那个地方?看透了不要紧,一要生存二要发展,谁也一样,只有你池大为一个人这么想吗?大人物早把人性摸透了,反正是这么回事,也就不计较这个了,只看实质,是不是盟友?要计较这个林彪还上得去?在圈子里有回报这是规矩,没规矩就没方圆,没方圆游戏就玩不下去。只是你有你的回报,舒少华有他的回报,有回报是规矩。”我这时才体会到,一个人走运是需要另一个人倒霉作为代价的,他不倒霉,你的运又从何来?晏老师说:“奇怪倒有点奇怪,按说回报是相对应的,怎么可能对你特别照顾?是不是他相中了你?你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马。”我一激动差点把“鸿鹄之志”那些话说了出来,还是忍住了,又佩服晏老师他那惊人的敏感。如此有悟性的人,一辈子只当了个办事员,完全是被自己那点清高那点倔犟毁掉了呀!他说:“你这几天不要去行政科,过了这一段再说,不然很可能得罪一批人,别人也是很敏感的,几年都忍了,就忍不了这几个星期?”

事情的结局很富于戏剧性。从当天下午开始,在信上签名的人就纷纷找到马厅长那里去表示忏悔,申明自己受了骗,或是想潜伏下来看看舒少华的花招。舒少华组织起来的阵线很快就崩溃了。过几天省委组织部的调查组下来时,这些人以最坚定的口气表示马垂章是怎么怎么好,而舒少华怎么怎么不是东西,简直就是阴谋家。找我个别谈话时,我说得很平静,但句句话都在关节之处,连调查组的人都不住地点头。有马厅长在才有我池大为的活路,这种结盟是如此的坚固,又是如此的默契,圈子里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调查组回去后不久,省委组织部就下了文件,空缺了近一年的厅党组书记由马垂章同志兼任。舒少华打了报告要求提前退休,以为自己是全国著名专家,有影响,又是那个专业报博士点的领衔人物,一定会得到挽留。他失算了,他的报告第二天就批了,他气得哭了几天,病得卧床不起。舒少华的结局出乎我的意外,但想一想也只能如此。他以为自己是谁,他耍知识分子的脾气,他不明白自己的依附性。说到底他学问再高也不是什么标杆,他以为何利何梁奖应该是自己的,没得到就跳了起来,结果就是如此。世界上有两种人,说的人与被说的人,说的人掌握别人的命运,被说的人命运被别人掌握。说与被说,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境界。归根到底,舒少华只是一个被说的人。当然我也是个被说的人,但有不同的说法。转机是在不经意中产生的,但意义非同小可。如果渺渺不病那么一场,又如果尹玉娥不向舒少华推荐我,我这一辈子也许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春节前几天董柳调到省人民医院去了。尹玉娥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但也不好说什么,总是用探究的眼光打量我,我只作浑然不觉。这天上午电话铃响了,尹玉娥抢着接了说:“贾处长。”把话筒递给我,眼光带着狐疑。我说:“哪个贾处长?”我一时想不起来。她很明显地哼了一声,表示着不相信,我才想起是人事处贾处长。放下电话我说:“叫我去一趟。”她神色马上紧张起来说:“有什么事?”我说:“天知道。”她说:“是来神了吧?”我说:“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到哪里去来神?不会有什么事的。”她说:“那不见得。”我心中憋了一口气走了出去,心想:“就算老子来神了,你也犯不着这样紧张吧,你也太明显了!”进了人事处,办事员小顾一声不响出去了,贾处长说:“小池你到我们厅里有好几年了吧?”我说:“到明年打完一个抗战。”他说:“你是经得起磨练的,很多人经不起这个磨练,个人主义的尾巴就露出来了。”我笑笑说:“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志向。”他说:“这个我就不同意了,该上进的还是要争上进,太放松自己也不好。”我连忙点头称是,心想:“有要求是经不起磨练,没要求又是放松自己,怎么道理就像泥娃娃,由着一些人捏呢?”他说:“厅里办公会议作了决定,要加强中医学会的工作,中医的地位提高了嘛,组织上想要你把这副担子挑起来,你有什么想法?”我心里想,这也算一副担子?嘴里说:“我的能力是有限的,经验也不足,如果组织上决定了,我就试一试。”他说:“为了方便工作,厅里还是想明确一下,厅里会下一个文,明确一下。”我说:“如果组织上定了,我就不推了。”

出了门我觉得太阳很好,想不到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望一望天,怎么冬天也有这么好的太阳?我觉得身上很爽,有一种飘的感觉。马上又提醒自己,可别轻狂,三十多岁才弄到一个科长的帽子戴着,好意思飘?说起来吧,别说科长,也别说处长,就是厅长也那么回事,大气泡与小气泡吧,早晚都要破的。可看清楚了这一切又怎么样?我眼界高了这么多年,大小气泡都看不起,又怎么样?人不到那个份上,什么东西也轮不到你手中来。跳出去想,一个省长也是一个气泡,一只蚂蚁,可轮到自己,一个科长也非同小可啊!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心境再高,也要回到这尘土飞扬的地面上来。说到底人不可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一个人什么都不是,连一粒尘埃都不是。人就是这么可怜,这么无可奈何。

回到办公室,尹玉娥用十分明显的眼光询问我,我浑然无觉地抓了报纸来看,挡住了她的视线。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沉不住气说:“有了好消息吧?”我一听就在心里提醒自己,被她看出了什么吗?修养不到家啊。我放下报纸说:“什么好消息,你告诉我。”她似乎放了心,可坐了一会儿又走了出去,回来说:“池大为你连我都保密,都要下文了。”我说:“我研究生毕业都七年了,封了这么小小的一粒绿豆官,”我掐着小指比划一下,“还算好消息?你知道我的同学在部里都到什么份上了?”她说:“你有个贤内助呢。”我心中的火往上一蹿。她敢,她居然敢!我这几天对她还有点内疚,现在这种心情烟消云散了。哪天你吃了苦果子,那是你自己找的!你一个中专生,还要来跟我比。人的自恋真是不可理喻,明白了这一点就明白了人,明白了人就明白了世界。看她研究似的望着我,我忽然想到应该让她这么想,我是靠董柳才有了机会的,最好把这种想法传到那些人那里去,于是我跟舒少华的倒霉就脱了关系了。我宽容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又想到现在说话再也不能信口开河,不然无意中就给别人提供了射击自己的子弹。刚才说“小小的一粒绿豆官”,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把组织的信任当成了什么?以前觉得为了小小的一粒官不自由,戴着面具又戴着紧箍咒,把自己身子扭成别人需要的状态,实在太不值得。现在可不敢这么想了,不敢了啊!

过了两天厅里就下了文。几年来类似的文件我不知道看了多少,今天看着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那感觉硬是不同。一个人眼前能有多少东西?他在世界上活着,这就是一个最重要的依据。有没有这点依据,那感觉硬是不同。我心里感激着马厅长,觉得不用多说,默契已经达成,以后的任务就是紧跟马厅长干革命了。如果舒少华上了台,那我就要人头落地了,我能答应吗?拼了命也不能答应啊。以后我碰到马厅长,也还是那么叫一声马厅长,可这一声和以前的一声不同,语感不同。马厅长也还是叫我一声小池,当然也和以前不同。那点不同很难表达,可就是不同,不是当事人根本听不出来,可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我觉得自己就这么上了路。既然上了路,我得想想前面有什么障碍,不想不行啊!我把有过交往的人挨个想过去,想着想着就急得心里疼。自己以前跟同事说话太随便了,太真诚了,漏洞不少啊!这些漏洞都翻出来,差不多可以用说舒少华的方式来说我了。自己以前没什么想法,说几句怪话别人也不当回事,反正你对他没有威胁。现在可不同了,那些怪话都是要命的子弹,放下去没四两,提起来有千斤,杀伤力可不小!这么想着我身上的汗一炸就出来了。

第一步我得把尹玉娥安顿下来。厅里已经下了文,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丈夫暂时平安无事,她倒也不怀疑我。我跟董柳商量了,观察了几次,瞅准了她女儿的身材,买了件外套送给她。买的时候董柳舍不得说:“我自己还没一件这么好的外套呢。”我说:“你忍一忍,也不用忍多久了。”她说:“还要加上利息。”我说:“绝对的!”跟营业员说好了,万一不合适还要退的。第二天我对尹玉娥说到了这件外套,我说:“那是董柳的妹妹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董柳穿着艳了点,做了妈妈了穿不出去,给你女儿穿最好。”她说:“我家小青很刁的,她也知道爱漂亮了。”我说:“试一试吧。”拿去试了后尹玉娥说:“怎么就像特意给她买的,她一穿上身就喜欢了。”

还有江主任,我想找个机会请他吃饭,沟通感情。我搞抽样调查时怪话说得太多了,得把他的嘴给贴上胶布。我观察到了他的活动规律,这天就在传达室门口等着,快七点钟他从活动室打台球出来,我扶了单车走过去,猛一抬头说:“江主任,刚回去?”他说:“池科长,还没祝贺你呢,新科状元!”我说:“这么晚了,吃饭没有?”他说:“正赶回去吃呢。”骑了单车要走。我说:“我也没吃,要不我请你去喝杯啤酒?”他高兴说:“你是该请客呢,以前有人考上了状元,把他欢喜的东西砸碎几件,怕他喜疯了。今天怕你也喜疯了,要你出几滴血也是为你好。”骑车出了大院。他指了路边店说:“就在那里搞一下算了。”我说:“那要看请谁,请江主任在路边店搞一下,我吃了豹子胆吗?”到了金城酒家,我请他点菜,他点了个腊肉炒蒜苗,我把菜单抢过来说:“怕吃穷了我吗?”就点了一份清蒸鳜鱼。他说:“真的出几滴血呀?”我又点了大闸蟹,他连连叹气说:“啊呀,啊呀,这是吃私款呢。”我还要点基围虾,他说:“算了,算了。”我心里感谢他,嘴里说:“要吃就吃好一点。”他叫服务小姐把基围虾划掉,换成槟榔芋蒸扣肉。喝着啤酒,他用异样的眼光望着我,终于忍不住说:“大为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说:“要你帮忙请你吃饭,那我就太小人了一点。我们是什么关系,还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一套?”他说:“我都习惯这样去想问题了,真没什么事?你请我吃个快餐,我就不想那么多。主要是现在小人稍微太多了一点。喝!”喝着啤酒就有了气氛,戒备心理也松弛了。他五六年没提拔了,就发了几句牢骚,我鼓励着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扎扎实实工作,厅里也没几个,上面应该还是看得见的。”他喝完一杯说:“我们又不会走上层路线,戏都由那几个人演去了,他们是什么角色?”说着说着他连马厅长的名也点了。这真是一个没有想到的收获。我把他这些话捏着了,哪天他想发射子弹了,也会有一点顾忌吧?喝完酒我去买单,他说:“今天破费你了。”出了门又说:“我看你还是够朋友的,朋友喝酒时说的话,出了门就忘掉了。”我说:“忘掉忘掉,老是记着别人说了什么,那是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