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沧浪之水-阎真 我说他说 23463 字 5个月前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我在不觉之中拐进了一条小巷,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是正在改造的旧城区,很多房子的墙上都用红色的颜料画出一个大圈,中间一个“拆”字,不少房子已经被掀掉了房顶。我顺手推开一个门,里面几个青年男女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什么,房间里面一种奇异的香味。我意识到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声:“朋友,干吧,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再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是一条死巷,我就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嘴边停着一点什么,我用舌头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一种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第三篇

四十八

一波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儿子出院后家里冷得像个冰窖。在医院的时候我和董柳还说说一波的病情,现在连这个话题也没有了。董柳沉默着,连儿子也沉默了许多,总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追随着大人的行动。岳母从董卉那边过来照看一波,她也沉默了许多,迟钝了许多。我嚷嚷着跟一波说话:“来来来,爸爸给你讲葫芦娃。”可当我的声音一停,就只剩下了一片空寂,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为了躲避这种空寂带来的压力,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办公室去,把白天看过的报纸再看一遍,然后就那么坐着,一连几个小时。寂静中我感到有一只毒虫在噬咬着蚕食着我的心。我想象着那毒虫的形状,满身黏液像蛇一般滑腻,可又披着又硬又厚的甲,还有无数的小脚在蠢蠢而动。

我从心里感谢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说真的从一波的裤管剥下来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作好了会留下后遗症的心理准备。可居然没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左边小腿上有硬币大的那么一块皮肤没有恢复,看上去亮亮的,摸起来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开水倒在了脸上呢?真不敢想啊。厅里有些人问一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一边感叹着钱的重要性,却不涉及比钱更重要的权。开始还有其他办公室的人跑来听我说事情的前后,说顺口了我也忘了对谁说过对谁没说过,逢人就讲。有一天我讲的时候,旁边一个人过去说:“大为怎么跟祥林嫂一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马上住了口,不再讲了。是的,我真傻。

我对董柳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好一会儿她说:“万幸那你的意思是烫得好?别人的儿子擦破点皮就是天塌下来了,我一波烫成这个样子还是万幸,他就比别人低那么多?”又说:“要低也不是一波他做儿子的低了,他哪点不如别人!”不管我从哪个方面扯出一个话头,都会被董柳冷冷地剪断。有什么事情必须要交流了,她就通过儿子来跟我说话:“爸爸洗碗!”“爸爸买豆腐回来!”晚上岳母带一波楼下睡了,我们就整夜地沉默着,用偶尔的叹息回答对方偶尔的叹息。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也熄了灯睡下,准备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入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一个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东西,总有其中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躺着一动不动,正疑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是在说屈文琴。我一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聪明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一学关心自己,他自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上,我穿件单衣,谁看见了?”我说:“你一边操刀子对我胸窝子猛捅,一边又要我关心你,你干脆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一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一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不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错了,夫妻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的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你的意思是一个女人不该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地说:“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一个男人,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一个奴才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出息!”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一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他还怕别人怎么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他根本不在乎!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哪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聪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袋。我们要是有一套带厨房的房子,我一波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他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道理,可又实在有道理。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一种讲法。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我几乎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我当做精神支柱而引为骄傲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这种刺痛激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几年书,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钱,你呢?你还要给领导提意见,你的意思是你比领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说:“其实这几年我也不提意见了。”她说:“人一辈子还有摔几跤的机会?邓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噘一噘嘴不屑地说:“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怎么他说一句话我一波就能住进院,你说了半天也没用?这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一辈子也差不多了。我自己也不求什么了,可惜我一波这块好材料,优良品种,没个好环境。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哪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面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这个那个,他不舒服,争到了也得不偿失。”她说:“所以一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一波腿上还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干脆明天把我一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一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为了儿子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现实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一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云里雾里的事,万古千秋的事,实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一个黑洞,不论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牺牲,被吸进去连一点痕迹也不会有。这样想着我浑身冰冷,感到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地却无可阻挡地渗入了内心的极深处。不知道陶渊明曹雪芹的妻子儿子是怎样想又是怎样过的。要说清高吧,那要有起码的本钱。那个梅少平放下文联主席不当到乡下去隐居,他是功成名就之后看淡了一切才去的。他在乡下有别墅式的房子,有车库,有花园,在城里还有房子,有工资,有一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吗?东施效颦!大隐隐于市?屁话!我思索了很久,沿着任何方向去追问这个世界,都会遇到精神的狙击,并没有一种生存姿态具有绝对的意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种把世俗世界甩到一边去的生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实际上是极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一个无形的空间之中,无法超越,而想象中的超越也越来越虚弱而苍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着头,想把这种种想法沿着某种椭圆的切线方向抛出去。那些从来不思索的人也这么活着,还活得好一些,这使思索的意义变得十分暧昧。思索着,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劫难。

四十九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

这个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了绝望。人只有一辈子,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一想就不寒而栗。厅里当然也有办事员当到老的,如晏老师。可我,厅里第一个研究生,就这样度过一生吗?时间飞逝,越来越快,它规定了一切的意义,人不能无限等待。科长处长这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世界这么大,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人就是这么可怜。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万代也好,说完了还是要回到自我人生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这一辈子,这是一种视野。仰望群星也是一种视野。到今天自己这一辈子越来越真实,而天下千秋越来越虚渺了。董柳说得对,看星星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一波冲杯牛奶呢。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渺小,可因为渺小而不重要的证明并不能成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想想那些老办事员,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以顺从的微笑听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领导的吩咐,他们心里就没有想法?了解了他们,可能吓你一跳,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好人,可降临到他们头上的利益有多少呢?好人越来越难以成为一种对人的评价方式了。抓到手里的就是全部的真实,这是当今能人的逻辑。想到这种前景,我不由得全身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热。

“这一辈子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一枝树杈把我的心叉着,悬在空中。我设想了种种出路,可细想下去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是最艰难的方向。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一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一线光,可我连方向都找不到。卫生厅没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单位不说全国,全省都有几百上千个吧!明天一场地震它的大楼塌了,地球照样转,别人照样活。事情的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这是底牌,我简直不敢揭开这张底牌。这太没有意思了,人把自己当做终极就没有终极。这么多年来,我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醒来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前面一片空茫,无路可走。

想来想去,唯一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却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一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一个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起点,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疼,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我去找晏老师,想跟他谈一谈,敞开来谈一谈。进了门他在看电视,说:“小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一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裤子的动作,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一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感觉很好,很舒服,心里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一边,拖延着,下了一盘,再下一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出来。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蓝精灵在给我一种提醒。我为什么要拖延,没有勇气开口谈正事?我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对晏老师吧,认真讨论自己怎么才能爬上去,这实在太伤自尊心了。我往家里走,走到楼下,我想到又拖了一天,心里急得疼。我在进门的一刹那对自己说了声:“停!”一只脚伸出去悬着,没落下去。我用这样一种姿态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如此没有勇气,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呢。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天地不限人,人自限于天地。这么多年的事实证明了,自己按心愿去做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使自己难受了,别扭了,才是希望所在。抓到手里的才是真的,可天上会掉馅饼吗?

我现在的绊脚石不是别的,就是我自己。这个念头从我心中掠过的一刹那,我忽然抬起右脚,踢在左小腿上。我腿一软,身子往前一蹿,差点摔倒,跨出一步,才站稳了。我骂自己说:“他妈的,下毒手啊!”不容自己再想就往回走。到晏老师家门口我马上按了门铃,怕自己犹豫。晏师母开了门说:“忘记什么了?”我坚定地说:“还想找晏老师说个事。”她马上夸张地露出惊讶的神色,又看一看手表。我进了屋说:“又来打扰师母您了,我经常来打扰,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不高兴了。”她脸上缓和了一点说:“没关系。”我说:“厅里谁不知道您是贤内助,不然这么晚了我也不敢来了。”她笑了问:“谁说过这样的话?”我顺口说:“人人都这么说。”晏老师披了衣服出来,师母给我倒了一杯茶,这是头一次。又把电暖炉推过来打开了,这也是头一次。我没料到信口开河说句话有这么好的效果。她关上门去睡了,晏老师说:“人人都喜欢听几句好话,大为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我说:“本来就是嘛。”他笑一笑。

晏老师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叼了一根。我说:“晏老师知道我今天想抽根烟?”他说:“看人还是看得懂的。”我说:“您帮我看一个人。”他把烟举了举说:“是看你自己吧?”我一拍腿说:“您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觉得那几间厅长办公室,怎么样也应该有一间是您的。”他自嘲地一笑说:“等明白过来,已经过了气了。”我鼓起勇气抓住这个话头说:“那您看看我过了气没有?”说完这句话我如释重负,话题已经打开,也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堪。他吸着烟,不做声,我紧张地望着他。他说:“你三十多了吧?”我说:“三十四。”我右手比划了一个三,又一个四。他说:“也可以说没过气。”我心里一跳说:“那就是说,也可以说过了气了。”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说。”我说:“没希望了?”他叹气说:“小池啊,早干什么去了?”我垂了眼不说话,叹一口气。他望着我,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半天说:“小池你吧,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解说:“我一官半职都没有,怎么把自己看得太重?”他笑了说:“正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职都没有。你想硬着那口气甚至还要挑战,又想从中得到一切,那不合逻辑。大丈夫以屈求伸,伸着的人,谁不是屈过来的?做个大丈夫不容易啊,不然怎么叫做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他把屈伸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反复揣摩透了,他就有办法了。”他说着双手攥了拳缩到腋下,猛地打出来说:“屈就是蓄势,不蓄势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这是生活的辩证法。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一点什么,一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总想上面慧眼识英雄,可能吗?不合乎人性吧!屈原是你佩服的吧,还有李白,他们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么样?他们是几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没被浪花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几何了。”我说:“把那些大人物一路数下来,就没有几个命好的,莫不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跟他们过不去?”他又接上一根烟说:“小池还是想事情的人啊。他们才气冲天,不可拘于斗室之内,性情独异,不肯垂首低眉伏小。他们是为社会不容的人,官场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们必须出局。这成就了他们,又祸害了他们,他们的一生无不悲凉凄惨。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在一种状态中,一个局中,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状态是不可反抗的,因此连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是传统,但置他们于绝地的也是传统。”我点头说:“一想起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说了就对不起他们。”他笑了说:“你刚才说师母不是说得挺好吗?顺着势去说,又不要你凭空捏一朵花出来说。”又说:“对不起?天下就没有对得起这些名字又对得起自己这一生的好事!”他指头点了我说:“连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为想做到?那你比他还聪明?”我说:“做人真难啊!”他说:“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伸这两个字想透了,咱们再往下说。”

晏老师又给我一支烟,我抓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吸了一半把烟灭了,我赶紧也灭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点头说:“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说:“意志慢慢培养吧。”他说:“慢慢培养?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机会往往只露个尾巴给你,你那一刻没抓住,就一去不复返了。”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舍不得屈一屈,先是聂厅长,再是施厅长,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忍都忍不住。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长一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一辈子玩完,只要一句话,一句话!文革来了,当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这一辈子就完了。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一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一句不是,甚至一个难看的脸色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生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说:“只是在那个份上的人最喜欢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不是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那是一种角色需要,你到了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进入角色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容易,你想清高点,一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花园里的贾宝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一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家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干什么干什么,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干什么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一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一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却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的这次磨难,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硬邦邦地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师母从房里探出头来望一眼,我马上说:“我这就走。”晏老师说:“今天跟小池谈出点味道来了。”他送我下了楼,这是头一次。外面飘着大雪,我请他回去。他抬头望着雪花飞舞若有所感说:“又一年了。”听了这话我又急得心疼,说:“不知道过去的几年是怎么过去的,都忘记了。”他说:“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吗?”我说:“我已经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经挖了很深的洞穴,把过去的自我埋葬,这也是历史埋葬的,人拗不过时代。很多人在不觉之中就完成了这个过程,甚至连过程也没有,我却经历了这么多反抗,最后还是举起了锄头。

回到家中董柳已经睡了。我没开灯,摸到床上睡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我说:“下棋去了。”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一个人他是那个样子就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说了。”我说:“你这张嘴跟鸡屁眼一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我说:“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它算了吧。”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个门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一波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一波还好不这么快呢。”我说:“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借口。”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落下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这么陪着。”我一听儿子的名字,马上说:“去!咱们完全去彻底去。去谢谢也是应该的,本来就该谢,不谢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这样说着我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

五十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积雪已经被铲到街道两边。在冷空气中,霓虹灯下晃动的人影给人一种虚飘之感。我和董柳在裕华商城买了两袋雀巢奶粉,两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车去中医研究院。到了中医研究院我说:“东西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她说:“到门口你给我。我太了解你了,深入骨头,还说什么重新做人呢。”我不记得哪一栋了,就要董柳提了东西站到黑暗中去,拦住一个人问了,才知道已经搬了新房子。上楼时董柳叫我先走一步,把楼道的灯都关了,她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到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扯了董柳下来。下了楼我感到一阵轻松,进门时的难堪又往后推了。我们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一会儿看见一个男人提了东西过来,在单元门口一闪就进去了。那种一闪的动作提醒了我,我说:“我去侦察一下。”那人果然在马厅长门口停下了。我装着是楼上的住户,一直往上去,在转弯处停下,探了头看,看见沈姨开了门让那人进去了。我溜了下来,对董柳说:“我们今天回去算了。”她吃惊说:“东西都买了,回去?”我说:“你知道人家送什么,开门时里面灯光一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参。”我这么一说董柳就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雀巢奶粉不要说我们自己,一波也没吃过几次,现在送给别人都不够格,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远!”我说:“还有这个蜂蜜,中老年蜂蜜,这个老字太不好听了,你把谁看成老人?还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一丢说:“知道你不敢去,找出这么多话来说!”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快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不停,我说:“东西还丢在那边了。”她才停了,口里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跑回去,刚走到树下,那个人出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盒西洋参。我提了东西跟在后面,走了不远一个女人从黑暗闪出来,对那男人说:“东西怎么又提回来了?不成?你不会把东西丢下再出来!”男人说:“人家不吃这个。还得摸索摸索。”两人叹着气去了。这时我对马厅长又有了一种好感,人家可不是见着就捞的人!又庆幸自己没这么冒冒失失撞进去,不然提进门难,提出门更难啊!

董柳坐在车上一声不吭,把脸沉着,我心中却感到轻松。我明白这种本能的轻松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指示着一种失败的方向,我的轻松感总是指示着这个方向。我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还要面子,还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君子,还怕别人心里会怎么想。素质不行,素质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一辈子吗?挑战迟早要来的,已经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别是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要迎头赶上去,非得比别人用更深的心思不可。车到半路我对董柳说:“你先回去,我到刘跃进那里去看看。”把提袋递给董柳。她把头一扭,我说:“你不拿着我就提到刘跃进家里去了。”她一把扯了过去。

到了刘跃进家,他开了门见是我,说:“不速之客。”我说:“那我只好向后转了。”他把我扯进去说:“这几天昏了头了。”我看见他房里还坐了一个女孩,挺漂亮的,文静地朝我欠一欠身子。我说:“我还以为你写书昏了头呢。”他指了桌上说:“是在写,在写。”说了一会儿话我就告辞说:“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楼。到楼下我说:“你也三十三了,就别拖了。”他说:“她是我家乡地方剧团的演员。我今年评了副教授可以调家属了,我才敢在家乡找,不然两地分居可怎么办?”我说:“你也该尝尝人生滋味了。”就走了。

出了校门离家两站路,我决定走回去。我沿着东风大街走着,一边故意地踩着路边积雪。我忽然感到世界有点陌生了,似乎在一夜之间繁华起来,无数的霓虹灯广告在冷夜中闪烁,一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边行人来来往往。走过一家商店门口看见两棵圣诞树,充气的圣诞老人摆在圣诞树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一个妈妈指着圣诞老人要小女孩叫爷爷,小女孩亲切地叫了。经过一个豪华的大门,我刚想看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欢迎光临。”吓了我一跳,门边两位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挑开门帘做出手势把我让进去。我转身就走,口里说:“欢迎光临,我还以为你们说造反有理呢。”退下来才知道是金箭夜总会,新开张的。快到随园宾馆了,一个影子闪到我面前,我身子一让,是个姑娘。她看了我的动作笑了说:“先生,休息吗?”我说:“休息?休息什么?”她有点羞涩地笑一笑说:“休息我。”我吃了一惊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中国。”她说:“先生放松一下吧,中国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男人也应该开放一下自己呀。”我说:“不不。”她说:“Why not(为什么不)?”她居然冒出一句英语,我马上想着她可能跟外国人打过交道,我说:“我家里有人,有人。”她说:“换换口味吧,别人我还看不上呢。”我拍拍衣服说:“忘记带钱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对旁边另一个女孩说:“我说了不像个打鸡的,你还要我去。”到随园宾馆门口,很多少男少女围在那里,每人手中拿着一个本子。我问了一个女孩,才知道是某歌星今晚在这里下榻,没买到票的崇拜者正等着他演出归来。我没听说过那个名字,又问了一遍,女孩奇怪地望着我,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

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气息,令人微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之中,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人。当你意识到这是一种潜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时候,却失去了反抗的理由。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平和却不可逆转地展开着,展开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极强的力量,使一切深刻性都变得苍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变不了最简单的事实,因此最简单的事实有着最深刻的内涵。我意识到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比堂吉诃德还不如。堂先生把滑稽当神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历史的依据,不合潮流,而我意识到了却还是不合潮流,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不合潮流。的确,潮流不是从天上凭空流下来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历史的依据,一个人不可能凭着匹夫之勇去对抗这种必然性,对抗历史。这是宿命,是那些还愿意相信和坚守一点什么的人最大的悲哀,他们甚至不能给自己找到一种依据,一种理由。他们等啊等啊,终于渐渐地明白了时间的后面唯一的真实就是虚无,可是还在等啊等啊等啊。我并不傻,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希望并不存在。我想了这么多年才明白了这点道理。这很残酷,可又很真实,我想了这么多年才看清了这点真实。世界永远是世界,人永远是人。我不能再抱有幻想,那一天是不会到来的。看清了这点真实,我感到了轻松,如释重负。

在默想中我猛然发现转向家中的路口早已过了,就往回走。这时听到一阵钟声,是若斯教堂在敲钟。我在前面一个路口向西转,走到教堂去看平安夜的场面。我在大门口停下来,看到里面人并不多,都是中老年人。我走到后排坐下,台上是耶稣像,在烛光中不甚分明。弥撒已经结束,教徒们在传递着一只盘子,上面是一杯红酒,一块面包,那就是耶稣的血和肉了。教徒们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一下,象征性地领受了主的恩泽。当钟声又敲起来的时候,我感到那声音中有着一种磁性的力量,那是一种呼吁,一种召唤,一种对人生的理解。这时我意识到了用无神论来证明宗教的虚妄,是没有最后的说服力的,人们需要归宿,需要终极,需要最后的依据。如果人间没有,就在天国创造出来。上帝的问题其实是人间的问题,永恒的问题其实是现实的问题。这些人虚构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虚构了天下千秋一样,孔子实际上是一位教主。这时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一位男青年,唯一的青年。我正揣摩着是什么力量将他召唤到了这里,他站了起来,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一个瘸子。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无路中的道路。而且,人总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道路。因此,神圣性不是从上帝开始的,而是从人们对上帝的需要开始的,人们需要一个神话。可我还是宁可忍受没有终极的沉重与虚无,而不愿为自己虚设终极,我可悲地失去了欺骗自己的能力。哲人说,有了死亡,人们向往的一切东西,名声,金钱,都成了渺小的事情。这曾是我在清贫中的安慰。这实在太不对了,正因为有了死亡,那一切才如此重要甚至神圣,否则人们可以无限等待。我们是时间之中的小人物,在这之前或之后,就什么也不是了。这时有个教徒注意到了我,向牧师说了什么,牧师就向我走来。虽然披着法衣,但他走路的步态使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上帝的使者不能这样走路。法衣把人的步态遮住了,但这仍然是一个人。我马上站了起来,跑了出去。跑到街口我回过头望着教堂,十字架在微光中耸立着,指向天空。可是,在它的后面,新开张的立华商厦耸入云天,灯光从下面一直打上去,将大厦笼罩在金黄的光辉之中。我忍不住闭上了眼,这种景像在我心中变成了一幅剪影。

大街上人声鼎沸。我马上明白教堂中的人为什么那么少了。我回到了那种微醺的气息之中,感到了置身于这种气息之中的自在。身边不时走过描眉抹粉的姑娘,我对她们也没有了反感,她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方式理解幸福,而且,我跟她们的差别,也并不像过去设想的那么大。我觉得自己看透了世界,没有来世,没有终极,没有时间后面的本质,因此没有牺牲的理由。难道自己的骨灰对世界会有一种期待?时间之中的历史因素是无法抗拒的,展开着的市场不承认理想主义英雄主义。人需要一个神话,但这个神话却被永远地击碎了。于是,自己就是终极,就是唯一的意义之源。过程与终极已经合流,这是破译,这是底牌,这是真相,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觉醒,也是最大的悲哀。我想,生存成为生存的唯一依据,这太可怜也太可悲了。人不是猪狗,人需要到自我生存之外去寻找活着的依据。可今天,当人们把自己当做意义之源,他就切断了自己通向无限的可能性。醒了的人是可悲的,他承受着残忍的悲哀,横下心剪断了对世界的任何念想,舍弃了道义人格和良知,顺从了可亲可近可悲可鄙的现世主义。我曾认为如果一个人只凭生活经验活着,那他一定是个狭隘的人,只看见自己的人。世界上一定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从神秘的虚无之中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无法驾驭,也无法证实无法描述,却是那样确凿地存在。这是更高的真实。这个真实不是上帝,而是内心那种无法说明的冲动和渴望。这种声音只有少数人能够听到,并受到感召,使他有抗拒生活经验的力量。那些圣人们,就是一些抗拒者。我仍崇拜他们,但我再也不能跟着他们走下去了。对世界我无能为力,我有权利放弃,我只能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解脱,我感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些猪人,还有狗人,其实是聪明的人,幸福的人啊。人这一辈子,最现实的就是鼻子底下的那一点点东西,人其实就是这么可怜,可悲。但只有在可怜可悲之中,才可能与现实发生有效联系,才可能萌生出一点点希望的萌芽。

五十一

我发誓要重新做人,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决心很大,做起来可不容易。

目标已经确定,第一步就是要在厅里占到一个位子。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只剩下这么一点。哪怕是只为了儿子吧,眼前即使是一潭臭水,也要跳下去扑腾一番。过去设想自己站在一座山峰上,俯瞰山脚下名利场中那些可怜可悲可笑可鄙的人在蠕动,蛆一般地蠕动。当自己终于决定了要进入的时候,才感到这种蠕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我对董柳说:“这雀巢奶粉,就自己吃了?”董柳说:“我想好了,给丁处长送去。”我还以为她说的是她们医院哪个处长,她手往那边一指,才知道说的是丁小槐。送给谁我咬咬牙也上门去了,去拜丁小槐的码头,这太伤我的心了。我说:“那你今天晚上给宋娜送去,就说谢谢丁小槐那个电话。”董柳望着我嘲笑地说:“就把我推到第一线?”要不是我心怀着鬼胎,哪怕是丁小槐,去谢谢他也是应该的,可现在生怕才进了门,就被别人把五脏六腑看了个透。我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连声说:“我去,一起去,坚决去,完全去,彻底去。”别人无生中有还会来事,我有一个由头在这里没勇气来事吗?答应下来了晚饭吃得不痛快,心中拧了一个结。我对自己说:“还能把自己看得那么金贵吗?要把自己看小,看小,像粪坑里的一条蛆。你一条蛆你还想有尊严?”这种想象太恶心,也太残忍,可我还是不放过自己,逼着自己反复想了好几遍,盯着那种蠕动的样子,不让自己逃开。这样想着,饭嚼在嘴里都要吐出来了,又强迫自己吞了下去。可这样想了还是没有冲开心中那个结。吃完饭董柳在洗碗,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心里忽地冲出一句话来:“老子毙了你!”我马上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义,就站住了,身体中似乎被冲开一条透明的通道,从头到脚。我把右手缓缓举了起来,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把虚幻的枪,左手贴近了,做了一个上子弹的动作,食指又弯了弯,体会着扳动扳机的感觉,然后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心里说:“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你还没死!”马上感到了窒息的紧张,像有一把真枪逼住了自己,心跳也加快了。我对这种效果感到满意,把手放了下来。去的时候董柳想把蜂蜜拿出来,我说:“一起送去,丁小槐他娘不是老人吗?”就带一波去了。走在路上我说:“人他妈的总是很庸俗地存在,连美国总统竞选时都说自己好,别人不好,他竟敢在电视里对全国人民这么说。连他在电视上都敢说,我脸皮要那么薄干什么?”走到楼下我想千万别被晏老师看见了,我从来没送过什么给他呢,就加快了步伐。上了五楼,我用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象着给自己戴上了面具,右手又比划出那把枪,在太阳穴上戳了一下。董柳奇怪地望着我说:“干什么,神经病一样。”我说:“干什么?就干那个什么。”董柳敲了门,我对自己说:“你就是来谢谢人家的,难道他还潜入到你心里来搞侦察?”我心里镇静了一点,手中提着东西,心中幻想着那把枪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宋娜开了门,一面对里面说:“董柳来了,还有池……池……他也来了。”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发慌了,也不怪她,自己没有头衔,人家是不好叫啊。丁小槐系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说:“稀客稀客!”又摊着一双手说:“在外面领导别人,在家里被别人领导。”又钻到厨房去了。董柳把提袋放在沙发上,宋娜说:“来就来,还送什么东西?”董柳把一波拉过来说:“来谢谢丁处长。”又提高了声音对厨房里说:“上次要不是丁处长一个电话,我一波也好不了这么快。”强强要拉着一波到房间里玩,董柳说:“一波你别跟弟弟打架啊!”宋娜叫住儿子说:“强强表演一个给董阿姨看。”强强说:“哪一个?”宋娜说:“小鸭子。”强强就表演起来:“小黄狗,汪汪汪,小花猫,喵喵喵,小青蛙,呱呱呱,小鸭子,呷呷呷。”一波挣扎着也要表演,被董柳用双腿夹住了。强强演到小山羊不记得动作了,望着宋娜。这时一波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大拇指翘起来,说:“小山羊,咩咩咩。”董柳用力把他的手扯下来说:“你现在是观众。”一波望着她,疑惑而委屈。这时丁小槐从厨房出来,两个小孩子到房子里玩去了。董柳叫一声丁处长,就站起来,我也站了起来,却喊不出口。丁小槐示意我们坐下,说:“宋娜比我学医的还爱卫生些,洗了碗还要一只只擦干了放到消毒柜里去。”我找话说:“你们房子还不错吧,有模有样的。”宋娜马上说:“这是卫生厅最差的呢,到隔壁化工厅去看看,人家处级干部住的是什么?”董柳说:“那我看过,一百多平方,四室两厅,结构真的好呢。”跟宋娜把那房子的结构描绘了一番,“卫生厅还要努力。什么时候丁处长搬到新房子去了,我们就争取分到你们这一套。”董柳的话像打我一个耳光一样,我脸上一阵发烧。丁小槐身子往沙发靠着,跷起二郎腿,脚尖不时地踮一踮。我看着他真的进入角色了,以这种形体语言分出了层次,确定了相互的位置关系,就像他在马厅长面前侧着身子走路一样。我心里想:“你比老子还小一岁,在我面前派什么派!”身子却仍前倾着,面带微笑说:“上次一波烫伤了,多亏了你那个电话。”我说着感到自己脸上的笑很别扭,面部肌肉也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越是想调整,就越是找不到感觉。在圈子里呆着,要训练有素,把形体语言面部语言调整到得心应手的状态,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丁小槐悠悠地踮着脚,望着我微微地笑,让我心里发虚。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不过就是丁小槐罢了,我还不了解他?可我心里还是发虚。人在精神上的优势和劣势,并不是由这个人怎样决定的,而是由他头上那顶帽子决定的,你不得不把帽子看得比人格还重要。我心里想,到那一天了我也表演给你看看,你得乖乖给我看着。这种位置的感觉实在也是一种巨大的价值,一种上进的动力啊。董柳说:“丁处长,那天的事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等会儿叫一波出来给丁叔叔磕个头。”我说:“那是那是,是应该的。”董柳说:“连我一波也沾了丁处长名声的光了,走到哪里,谁不知道,什么事办不成?”我觉得董柳说得太过了,丁小槐可能会承受不了要谦虚几句,谁知他说:“我到下面医院跑得比较多,经常去检查工作,下面的人都还认识我。不是吹嘘,这点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再大的面子也是要给的。”我口里说:“那是那是。”心想,人性的盲点竟会盲到这种程度,以后有肉麻的话只管说,对方听着并不肉麻。丁小槐的人物感使我觉得可笑,但我必须忍受。又想到那些大人物长期被包围着,习惯了恭顺之言谦卑之态,失去了判断,不是这样反而感到不正常不习惯。他们以为周围的人个个面带羞涩,这种趾高气扬的姿态,他们是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他们生活在一种虚构的真实和真诚之中。董柳说:“丁处长,我们医院很多人谈起来都知道你的名字。”丁小槐掩饰不住得意说:“真的?”董柳一口一个丁处长,叫得脆生生的,令我很不舒服。又意识到自己还没叫过一声,丁小槐肯定很敏感,就想找个机会把“丁处长”三个字叫出来。一波的事说完了,我想找些话来说,竟找不到。厅里的事不能谈,我们之间没有默契。随口一句话,就可能被别人卖了你,去加强与他人的感情联系。幸好董柳又说到房子,宋娜说:“化工厅的房子是大套间带小套间,互不干扰,那房子才叫房子呢。卫生厅跟人家就不能比呀!人比人嘛……”丁小槐用力咳一声,宋娜就停住了。丁小槐说:“有这样的房子还要怎么样?还是马厅长看得远,先把几大医院的硬件搞上去,医院都升了级,再申请拨款就容易了。”我说:“那是那是。”又坐了一会儿,董柳到房间里找一波出来,就告辞了。出了门我记起“丁处长”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不知他会怎么想,恐怕今天这一趟不来还好些。

下了楼董柳说:“我心里闷。”就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董柳说:“你抱着我一波。”我说:“这么大了让他自己走。”她说:“叫你抱着你就抱着,自己的儿子,累得死你?”又说:“我怄了一肚子气。刚才我进去看一波,强强骑在他身上,我要拉开他还不让,说一波当马,他当骑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强霸,我恨不得一个耳光把他打在地上变朵花。”我说:“真的?”下意识地把拳头攥了攥,“他妈的。”又明白骂没有用,攥拳头也没有用,攥什么骂什么都没有用,只有到更高的份上才是真的。董柳说:“一波你怎么这么没有用,你比他还大些,他要骑你,你不会骑他!你怕他?”一波委屈着不做声。我说:“一波你从来不怕爸爸,什么时候你谁也不怕了,爸爸就高兴了。”说着这话我的鼻子直发酸。董柳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遗传就这么厉害!我一波不知道还能扳过来不,不然我这一辈子就黑到头了。反正有一条,他爸爸有什么,他就不能有什么,他爸爸没什么,他就一定得有什么。你看丁小槐的脚那一踮一踮的派头,我口里喊他丁处长,心里喊他丁小鬼。”又说:“自己住在筒子楼里,还要替人家住二室一厅套间的人着急抱委屈,我气饱了。一波你也不给我争口气,他要骑你,你偏不肯,还要骑你就咬他一口,让他知道你是老虎,他敢骑老虎!”一波说:“咬人老师会批评的。”我把一波放下来牵着,对董柳说:“他太小了,你别灌输这样的思想。”董柳说:“反正你不咬他他就要咬你,没办法。”又说:“你这个人,既然已经进去了,脸上就放生动点,嘴巴也便利点,走人家也走出一点效果来。从头到尾那是那是,那是什么,那是个屁!是屁也要放两个不同的呀!”我说:“董柳你什么时候学得张牙舞爪的?”她说:“那是那是,那是逼出来的,不是跟了你,也不会这样。”我说:“要我对别人点头哈腰,装个奴才,我还不如去抱八十岁的老太婆。”她笑了说:“谁也没叫你点头哈腰。”我做出点头哈腰的动作说:“一定要这样才叫点头哈腰?老是察言观色顺着别人的意思讲话,比点头哈腰还点头哈腰。”她说:“按你这个想法,我看你一辈子就吹灯拔蜡了,我们一家都跌到黑井里了。这点委屈也算委屈?人家端尿盆屎盆的都有,天天来送皮蛋稀饭的就更不用说了,医院里我看得多了。我看你重新做人是做在嘴巴两片皮上,心里没服气,更没溶到血液中去。要溶到血液中骨髓中去了,那才叫脱胎换骨。不变就不变,要变就变到底,悬在中间,算怎么回事?幸亏前天还没进马厅长的门,不然按你这个样子,一次就玩完了。东山再起,哪年哪月?”我笑了说:“没听说老婆叫丈夫脱胎换骨做小人的。”她说:“那你要看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我不怕你做小人,不怕你不是个人才,只怕你不是个奴才,这是真的!反正一句话,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总不能窝窝囊囊别别扭扭糊糊涂涂凑凑合合活了这一辈子。”

五十二

我必须彻底臣服,半吊子的臣服不伦不类,什么也不是。想到这并不是对哪个人低下了头,我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点。“人只有这一辈子”这话从董柳口中说出来,更令我感到了特别的分量。我想到从这句话中能够向四面八方得出很多结论,比如说做个君子,你低眉伏小捞到很多东西还能够带到坟墓中去吗?又比如做个小人,难道还会有人在你不存在的岁月中去追索你的德行?比如说及时行乐,又比如克己复礼,等等。世界上的事总是由人来命名的。

这天下班后我和晏老师在图书室下棋。输了一盘后我说:“今天没心思下。”他说:“那就说点什么话。”我说:“想进入角色,真付诸行动了,才发现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把这几天的事情况说了,“没想到一潭臭水,想扑腾几下还跳不进去,里面赤条条站满了人。”他说:“我不这样想,下了决心了,放下架子了,总找得到机会吧,事情总是人在做。”我说:“要说决心,我脱胎换骨的决心也有了,可事情到了眼前,八十岁的老女人要你抱,怎么下得了手?”我把双手摊开,不停地颤抖着。他笑了说:“有那么痛苦?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你把事情看成正常现象,就没什么苦了。说来说去还是太爱自己了,太爱自己就是不爱自己,圈子里的事就是这样。想进入又把爱恨都写在脸上,那怎么行?圈子里的关系说到底是利益关系,爱也好恨也好左也好右也好,都是由这种关系决定的,谁管他好人坏人?”我摇头叹气说:“都把自己扭成一个炸麻花了。”他说:“那你就学陶渊明,五斗米折腰?八斗也不折!”我连连摇头说:“不敢学,学不了。”

晏老师随意地摸了一下茶杯,我马上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水。他说:“小池你眼色还是有的,也不比谁少了悟性。”我说:“我看还是看得懂的,就是做不出。要是面对坐的是丁小槐我就装作不懂了。”他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没有行动,看懂了有什么用?还不如没有那点悟性。你要把自己看成一个人物,你就不要想再上进的事了。”我心里急得发疼说:“我早就下决心了,我算什么,一只蚂蚁,一条虫,可事到临头心头就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把棋子一只只摆好说:“下棋?”我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他说:“还是下棋,下棋。”说着跳了马,“事情说是说不出来的。”我不去应他的棋,固执地说:“还是说事情吧,说事情。我会改的,您看我的吧。”他说:“那就说事情。一个人到了你这个岁数,要变也难。当年我要是能变,也不至于如此潦倒,本性难移啊!可再难移还是要移,要把自己当做反革命镇压下去,毫不手软。”他说着右手举高了用力压下来,“移了第一步,后面的事就顺水行舟了。”我学着他的手势也比划了几下说:“镇压,镇压,你以为你是谁,一条虫,还想反抗?”他吸一口烟,仰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圆圆的一圈,升上去渐渐淡了,大了,还是圆圆的一圈。我也点了一支烟,试了几次,吐不出个圈儿。他说:“吐个烟圈也要技巧,何况做人?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看着别人发达了,自己无路可走,躺在床上一吐就是几个小时,给自己找件事做!就这么硬挺着挺过来了,你想想那份零落成泥的心情吧,决定把自己这一辈子放弃算了,你想想那份心情吧。练了几年,就练出这一手功夫。”父亲当年在那些夜晚石雕似的沉默着,也一定是这样的一份心情,这样一份决定放弃自己一生的沉重。现在轮到我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绞,说:“我还想挣扎一下,我佩服您晏老师,但我没勇气学您,我还得挣扎一下。”他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讲结果不问过程,你讲气节一边讲去吧你。”我叹息说:“时代是变了,人生只讲过程不讲结果,所以操作起来只讲结果不讲过程。理想主义几乎死绝,操作主义蓬勃生长,这仿佛就是世纪之末的景象。”他哈哈笑了说:“小池你会讲怎么就不会做呢?”我说:“做!”

晏老师用红色棋子在棋盘上摆出一个“人”字,再把绿色棋子垒上去,就成了立体的了。他说:“人吧,既然看到了过程是真实的,结果是虚幻的,谁不知道眼前这几十年重要?因为自己重要,所以自己正确,越是大人物就认为自己越重要也越正确。一个人掌握了几顶帽子,你想想他的威风吧,还能容谁去碰他一下?轻轻碰一指头也不行。对下面他是永远正确,永远不会有错。周围的人盯着他手中那几顶帽子,你想想会对他怎样?这里只有依附,没有独立,除非你什么都不要,无欲则刚。什么都不要也不行,最多只能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有些人在位子上坐久了,手下都是自己安排的人了,他的想法对手下人就是圣旨,这样他慢慢产生了自己是神人的幻觉,这幻觉非到他下台那天不会破灭。一个人在位子上呆久了,就会成为一个可怕的人。人吧,”他指一指棋子垒成的字,“从来认为自己是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这个公正立场又百分之百地与自己的利益吻合。这种状态又把人的弱点放大了,极大地放大了。因为这是一种状态,进入的人很少有例外,毕竟圣人百年才得一遇。也正因为是一种状态,反抗是没有意义的,你对面不是哪一个人。又因为是一种状态,人们也没有必要去抱怨哪一个人。把那些意见最大的人换了上去,到头来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意见最大,就是自己最想得到而得不到,你想想他上去了会怎么样吧。”我点头说:“晏老师您看了这么多年。把事情都看透了,反而有了平静的心态,我想我慢慢也会如此了。”他说:“大人物那里有位子有房子有自尊有钱有与生存息息相关的一切。跳出去说吧,那一切也只是一把干草,可你这头牛眼前就只有这把干草,你吃不吃?吃就把头低下来。”我说:“只是,把头这么一低,人又成了什么?”

晏老师笑了说:“你看到马厅长威风吧,可你看过他在牛省长面前的神态?牛省长是最威风的了吧,前年涨大水,副总理来视察,他陪着到农民家去看望,牛省长小学生似的就一直那么站着,电视上都看见了。牛省长都能受委屈,你池大为反而不能!”我一跺脚说:“想一想也是,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他说:“想一想彭德怀是怎么下来的,林彪是怎么上去的,我们总不能要求一个领导比伟大领袖还伟大吧。”我说:“这样说起来,我对这个世界都灰心了。”他笑了说:“找到感觉就有办法了,什么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天色晚了,在昏暗中我们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我说:“我去开灯。”晏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什么。”他要我先走,到食府面馆等他。我说:“一起去。”他说:“叫你先去你就先去。”我出了大院到了食府面馆,刚坐下他就来了。我说:“还以为您要回去跟师母打个招呼呢。”他说:“要早几天,我就跟你一起走了。可现在你不是有想法了吗?人一有想法,忌讳就来了。我在厅里这么多年,口无遮挡,我对有些人不高兴,有些人对我也不高兴。何必让不高兴我的人心中对你留下一点阴影呢?那点阴影平时看不出,到时候就起作用了。”我听了心里很感动,他竟为我想得这么细。我说:“别人爱想他想去,想断了神经也就这么回事。”他说:“小池你要有所进步,可千万别作出一副不拘小节的名士派头,积累就是从小地方开始的。”我说:“我经常到您家下象棋,从没想过要避讳什么。”他说:“以后小心点好,以后你到门口不要喊,敲两下,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我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么多忌讳,把自己那么捆着,活着做人又有什么味道?”他马上说:“我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味道?想得到又怕付出,天下没那么好的事!人就是不能往进步的方面想,一想麻烦就来了。”我说:“丁小槐住在您楼上,我去您家,他看见过。”他说:“他不把你当做竞争对手,他无所谓,可以后就难说了。”又说:“施厅长你少跟他说话,那是马厅长的忌讳。”我说:“以前看他站在那里想找人说话都找不到,挺可怜的。”他说:“他可怜?你没看见他以前的威风。权力一脱手,天就塌下来了。他比谁都痛苦,这是还过去欠的债呢。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吧。”

服务员端来两碗锅面,吃着面晏老师说:“人一辈子踏中了一步,满盘皆赢,否则满盘皆输。这输赢之间的差别,不是钱可以测量的。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好处直往你身上钻,门板都挡不住。到了那个境界,心想事成有如神助,一切的一切自动跳到眼前来了,荣华富贵何足挂齿,不然那顶帽子会魅力无穷?什么叫做踏中一步?就是要跟上一个关键人物。一个小小的科长、处长,省里组织部门不会管吧,全凭掌门人的一个念头。他一个念头,你两重天地,你说这个人有多重要吧。”我说:“不知道厅长任期有个限度没有?”他马上说:“你想他下台干什么?换一个人还不是一样的。人在那个份上要为自己谋点什么,那是自然而然的,不足为奇的,甚至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没有比这更符合人性的了。把你换上去又怎么样?下面的人也不必眼红,要服气,服输。有本事就自己爬上去,上不去就要认了,要服输,反正你服不服都得服了。”我心中有点慌,口里说:“那不见得,那不见得,总有人是不一样的,总会有人。”他没察觉什么,说:“不见得?你等着瞧好了。我看几十年还没看懂?人总是人。”我仰头叹息说:“人真的是不自由啊,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看法,要把别人的想法当做自己的想法。凡事临头,就去揣摩着掌门人会怎么想。干脆把自己的人格滚在地上当皮球踢着玩吧,反正也不是我一个人在踢。”他笑了说:“凡事总有难处,免费的午餐永远没有。”我说:“别人我不知道,丁小槐我是看着他怎么玩起来的。他房子分到了,老婆调来了,弟弟在守传达室,妹妹在食堂卖饭票。才是个副处长呢,一家人都被他从山沟沟里拖出来了,改变了命运。这么看起来,我是非有点进步不可了,不然跟老婆孩子都无法交待。这么多年了董柳还没跟我闹离婚,想起来真的要谢谢她。”又说:“这个世界不讲道理,我把那些道理跟谁讲去?”他说:“你这句话有人不喜欢听,那些最不喜欢听的人恰恰是对这句话领悟得最深的人。而他们每天讲得最多的话,又恰恰是他们自己最不当真的那些话,什么工作第一呀,任人唯贤呀,不要计较个人利益呀,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呀,等等。一个人要有相当阅历了,才听得懂别人的话。”

服务员过来抹桌子,她的动作幅度很大,意思是催我们走。我说:“你们的厨师多少钱一个月?我佩服他怎么能把面的味道做得这么差?”她装着没听见,我点了点桌子说:“再来两碗。”她马上收了抹布去了。晏老师说:“说一千道一万,你首先得把那个掌门人吃透,比别人吃得更透。”我说:“潜入他的潜意识,六七年前我有机会,现在要找条缝钻进去,不容易了,路上有人布了重兵重重封锁着,给机会让你钻?大人物其实也是睡在鼓里,他哪里想到有人要吃透他,还要进入他的潜意识?”他说:“你看有什么话,别人没说过的话,能说到他心坎上?”我想了想摇头说:“真的想不出什么好说的话,能够一枪就中靶心的,要说的话别人都说过了。”他说:“你这几天到别的厅去看看,看那里在搞什么中心活动?提出了什么口号?把别人的东西转到自己这里来卖,用别人的智慧吧。你想想他今年五十四,五十四岁的人在想什么呢?”我说:“我要是省长那就有好说的话了。”他笑了说:“是省长他就反过来琢磨你了,还用你说什么!”我的确得好好琢磨琢磨,找几句有力的话出来说一说。人生只看过程不看结果,谁的结果都是一个永恒的死亡,在那之后就一切化为乌有了。我必须赢得过程,因此一旦进入操作我只能看结果而不能考虑过程。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我有了勇气。

五十三

从晏老师家回来我一夜没睡着。他说得对,只问结果不论过程,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这话听去有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完全不合我做人的原则。可要吃奶是人的生存本能,谁还敢说自己不吃那口奶吗?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命。在还被生存问题困扰着就去谈生命,那太奢侈了,那是圣人的选择。我是凡人,我有欲望,我有一大堆问题要解决。无欲则刚,我刚了这么多年,落到了如此地步,而且,我的牺牲意义何在?想到这点更使我沮丧以至绝望。我必须紧急启动奋起直追。几乎每一个有了进步机会的人都知道自己的机会是谁给的,自己的根本在哪里,是谁在对自己负责,而且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公事公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个人化的时代改变了权力的存在方式。于是人们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报答谁,他们口里说感谢组织培养,心里却洞若观火地知道应该感谢谁报答谁。由于利益过于巨大,那些有权签发任免书的人就成了神人,他们的神圣感是由手中权力决定的,但他们却误认为是自己的智慧高人一筹。周围的人不断加强着他们对自己的这种误解。在卫生厅大院里,除了到马厅长那里去争取资源,就没有第二种选择。马厅长就是组织,组织就是马厅长,去年贺书记退休以后更是如此。

天蒙蒙亮董柳就起来了,准备搭车去上班。她两头不见天地跑了几年,还要永远跑下去,人生的几分之一就消耗在路上了。谁叫我比丁小槐还不如呢?我睁了眼躺在床上,想着要想出一条妙计,出奇制胜,可想不出来。能说的话已经被说完了,能做的事也被做完了。董柳在洗脸,我爬起来给她炒剩饭。我先端了尿盆去倒,走到水房才发现尿已经冻住了,倒不出来,就端了回来,倒了一点开水进去,一股尿骚味随着热气冲了上来。董柳在梳头,瞥一眼说:“是人过的日子不是呢?”那边的套房都有暖气,我们没有,行政科的人不会想到住筒子楼的人也怕冷。世界上的利益就是这样分配的,你没有办法。我端着尿盆又到水房去,心里想着爱情就是不能结婚,一结婚就太过熟悉,没了神秘感和想象空间,连半夜起来撒尿,听着声音就想着那尿的粗细和状态,还有什么诗意什么情绪。倒了尿回来,董柳望我一眼,我自己觉得气短,不由自主地把脖子缩了一下。男人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把头扎到尿盆里浸死算了。自从一波出事以后,我就不再在家中进行自尊心保卫战了。要展开保卫战,得到外面去冲锋陷阵。外面的问题解决了,家中的问题自然平息。为了赢得自尊,我首先必须放弃自尊,以柔若无骨的姿态进入那个弯曲的空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人就像海洋中的软体动物,寄生在螺壳中,久而久之就长成了海螺的形状。

上午九点钟,我对尹玉娥说:“有点小事。”就离开了。我先到隔壁化工厅去看了看,楼上楼下跑了个遍,把各种宣传栏仔细看了,没有找到什么灵感。又到农业厅教育厅看了,想找一个人聊一聊,又没有熟人。路过公安厅想进去看看,大门口站着两个警卫。我看那些没穿警服的人出出进进,并没人拦住他们问什么,就越过马路往里面走。到门口心有点虚,斜着瞟了警卫一眼,就被拦住了:“你找谁?”我心里直跳,好像自己是来干什么坏事的,说:“我……我找……”另一个走了过来说:“哪个单位的?”我说:“进去看看嘛。”他马上沉下脸说:“问你哪个单位的,听不懂?”我掏出工作证,他看了说:“看看到马路上看看去!”我转身就走,心里在骂自己。“你不做贼怎么也像个贼样?太没有素质了,一眼就被别人看了个透,这怎么能够进步?”过了马路看见警察换了岗,就在心里对自己赌了个咒:“这一次老子又进去,如果再缩手缩脚,就证明老子一点素质都没有,老子这一世人就算了,放弃了,专心专意培养一波,长大了给老子争一口气。”这时没人拿武器逼着我,可比有人逼我压力还大。我又过了马路,心跳着,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转了弯我举起胳膊做了V字的造型,又把两手的食指中指分开,做出两个小V字,庆贺自己的胜利。我希望这种胜利具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嘴中喃喃着:“别小看了老子,老子还是有点素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