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初冬我心情颓败,虚无感攫住了我,我无力挣脱。一个人总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否则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说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点意义,于是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没有兴趣。我很清醒,可是我的灵魂在梦游。
这个周末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饭,就下了楼。下了楼我不知道自己下来干什么,也没有地方可去。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杂。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很高兴,也不知他们有什么事值得那么高兴。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有人在那里等车,我也站住了。汽车来了,大家都往上挤,我站着不动。售票员探出头说:“快点。”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车。中途有人下了车,我坐了一个位子,看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说:“到站了。”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下了车,知道自己到了大叶山脚下,就往山上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干什么,但似乎应该上去。游人很多,我花两块钱买票进了山门,跟在别人后面向上爬,终于来到了云峰寺前。寺门口有一副对联:
壮怀激烈 青史几行名姓
鸿爪一痕 北邙无数荒丘
大门的两旁摆了两排桌子,有十几个摊位在卖香烛。一位妇女叫住我向我推销,我问:“多少钱一炷香?”她说:“三十块钱一套。”我说:“这么贵?”她说:“敬菩萨还价钱?那就看你诚心不诚心。”我往里面走去,她在后面喊:“五块好吗?五块。”庙里供的是如来,两边站着如来的弟子,我叫不上名来。不断有人朝功德箱中塞钱,然后跪下去,打卦,又摇出一支签来,去讲签的和尚那里交了五块钱,领到一张签条。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知道这些圣像不过都是泥胎涂了金粉罢了。我忽然注意到庙堂的地上铺的是磁砖,觉得这太煞风景了,应该是青石板才对,而立柱也不是大圆木而是水泥的。侧房里有二十多个人,穿着黑衣,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在听一个人讲道。我注意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全身着黑,虔诚地在听讲,一边数着手中的一串佛珠。她为什么要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欲念坐在这里?她有孩子有丈夫吧?她看去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有什么事情使她对人生如此绝望?我理解这些人,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将虚构的意义世界当做真实,以此获得灵魂的归宿。人需要一个终极,否则他的心就会一直悬着而得不到安宁,而这个终极恰恰不能是他自己。看着他们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灵也曾有过终极,那就是天下,是千秋。我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是建立在这上面的。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能,还是他们的宗教,至少对我如此。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构筑起自己全部的意义世界,这是人活得有意义的理由,也是值得付出和牺牲的理由。人不能只是自己,只是一个瞬间的生存者,否则他就太可怜可悲也太渺小了。如果活着只是活着罢了,人怎么还叫做人呢,一个知识分子那他是谁呢,又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呢?可是,在今天,我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思路已经轰毁。时代变了,人不能不变,不能沉浸在一种幻象中而不可自拔。在今天,当我本能地去设想自己应该而且能够超出自身去做点什么,马上又理智而残忍地意识到只是一种虚妄。时代变了,世界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社会分工的门类多到不可想象,而自己只占据着小小的一角。从这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去设想天下的意义吗?我不怕牺牲,但我害怕牺牲得毫无意义。如果这种牺牲像沉在大海深处的一条小船,被黑暗的时间永远地淹没,那不太可怕了吗?我不能欺骗自己。而且,市场只承认眼前,而绝不承认时间后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市场是正确的,可这种正确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象。当一切都在消费欲望的平面上展开,人们就再也不能去想象什么天下千秋。何况,那些牺牲的理由,那些神圣的光环,都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凡俗的甚至颓败的真相。我心有不甘,不甘,但别无选择。于是,一切都有了一个新的起点,这是另外一种人生。一切都是过程,一切都是瞬息,大人物也逃脱不了这种悲剧命运。于是,抓住了瞬间就抓住了本质,抓住了永恒。此生面临的全部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我,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实。世界是一盘棋,而那棋盘上的老将,就是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实在令人沮丧,令人绝望。把世界放下来,我就轻松了,可这种轻松比沉重更加沉重。一个知识分子,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承受。因此,他需要把天下千秋放在心上。可今天,他们的意义世界被摧毁了,基于这种意义的身份也失去了。我不能再抱有希望,再抱有希望我这一辈就没有希望了。可要我从心里把世界放下来,斩断对世界的任何念想,那几乎就等于要把我自己杀死。我对自己不能那么残忍,我下不了手。我不能绝望,我绝望了就真的绝望了。我叹息着,从今往后,活下去需要勇气。身后的事不必去想,远处的事也不必去想,想了也没有意义,因为你无能为力。人不能骗自己,又不能不骗自己。骗自己是太残忍了,可不骗自己也太残忍了。当生命的真相不加掩饰地在眼前显现,我真的没力量正视。
我盯着如来的像看了很久,想看透那神秘微笑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明知道那种笑意只是出自工匠之手,可还是摆脱不了一种神秘之感。和尚说:“施主摇支签吧,我们庙的菩萨是很灵的。”看来市场已经渗透到庙里来了。我说:“真的有灵吗?”和尚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要看施主是否有诚意。”有诚意就是要把钱拿出来,与门口卖香的妇女并没有什么两样。由一种奇怪的心理支配着,我也学着别人跪到那蒲团上去,有模有样地磕了三个头,用那两片竹板打了卦,是胜卦。又拿起竹筒摇了几十下,摇出一支签来,走过去递给和尚。他问我说:“求什么?”我说:“都有些什么可求?”他说:“有财喜,平安,前程,婚姻,人有的这里都有。”我想着菩萨也真管得宽啊,就说:“求前程吧。”他拿着签在有着很多小方格的木柜里找了一会儿,递给我一支签条,说:“施主大喜了,上上。”我交给他五块钱,他说:“上上签是十块,难得难得。”我只好把那张五块的票子收回来,给了他一张十块的。我去看签条,上面写道:
勿言一信向天飞 泰山宝贝满船归
若问路途成好事 前面仍有贵人推
明知是虚构,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云峰寺几个法师因争着要当住持,闹得不可开交,官司打到了市里,最后大家轮着当,风波才平息了。我问那个和尚是否真有此事,他头也不抬说:“出家人不问世事。”我就算了。出了大庙的后门,我沿一条小溪往山顶走,渐渐地没有人了,后来连小溪也没有了,就到了山顶。山风吹了起来,我的衣服兜满了风。我双手抱膝坐下,晴空下远远看见江水绕山而过,几艘运沙船逆流而上,还有些快艇载着游客来回穿梭。一会儿又有大客轮到港了,鸣着笛,沉闷的声音隐约传来。江对岸的房子灰蒙蒙的一片,几幢新耸立起来的大厦成了城市的亮点。还有很多高楼正在建设,大吊车铁臂的移动依稀可辨。桥上车来车往,我盯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看着它慢慢地移到江那边去了。当那辆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时,我开始设想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们又要到哪里去。生命的真谛就在这些平凡的瞬间,除此之外并无它物。很多年来支撑着我精神大厦的天下意识千秋情怀,不过只是一种心灵情结罢了,它的全部意义就是对一个人的心灵意义,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为什么要信其有而拘束了自己呢?我为自己虽然活着却失去了本源意义而沉重,却又警惕着任何建立新的本源的努力。毕竟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一个渎神者,我看清了真相。意义抽空了,价值崩塌了,可人还要活下去,在真空中在废墟上顽强地活下去。把世界看得太清楚想得太清楚是如此的可悲,就像一个人站在悬崖上,前面无路可走。这是一个速朽的时代,一切即生即灭随荣随枯。原有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我必须在一种新的时空观念上,在瞬间和角落的认识上,在个人现实生存的基础上,重新构筑自己的意义世界。这太可悲了,但这是真实。这时我有着豁然贯通之感。一个人就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把自己给捆住了。有的人就希望别人都耽于沉思,犹豫徘徊,自己则趁机在现实中大展拳脚。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回到真实中来。自我的存在是最大的真实,这个事实无法用逻辑摧毁。如果这样,自己做人的方式就完全不同了,自我就是一切,而为了这个目标,操作方式是开放的,没有拘束的。这很可怕,又很令人神往,令人怦然心动,它展示着一种新的可能性。我不必再坚守什么,我解放了自己,我感到了一种堕落的快意和恐惧。想不到我池大为徘徊了这么多年,竟得出一个尽量占有及时行乐才是真的结论,这样我和猪人狗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我彻底地理解了他们,理解了丁小槐、任志强和匡开平他们。他们不是好人,也说不上是坏人,他们都是适生的人。
我在风中坐了很久,左边的脸颊已经被风吹得麻木。怀着沉重的虚无感,我下了山。虚无感是如此的真实,我不再相信现实后面还有着什么。虚无感又是如此虚妄,我得活下去,还有一波和董柳。
四十三
按照部里的布置,要组织新一次的全省血吸虫抽样调查。我闲着没事,就把我调去了。
一共下去十个人,分成五个小组,我和血防办的江主任在一个组,去华源、丰源两个县。丁小槐具体分管这件事。出发的前一天江主任召集几个人最后一次开了会,快散会的时候,马厅长来了,丁小槐跟在后面。大家都感到意外,又觉得厅里对这件事是足够重视的。马厅长一进门,江主任马上站了起来,其他人也站了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江主任在吸烟,马上把烟摁灭了,说:“感谢马厅长光临指导,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也是我们工作的最大精神动力。”马厅长说:“主要是来看看大家,要辛苦大家了。”丁小槐说:“马厅长为大家讲几句吧。”就带头用力鼓掌,于是几个人跟着鼓掌。马厅长说:“这次调查,是一项严肃的任务,希望大家本着对人民负责,对工作负责,也对厅里负责的态度,把工作搞好,不能有半点马虎。我们需要的是准确的数据,数据是下一步工作的依据。厅里给各县血防办的文件已经下去了。大家知道,这几年我省在这方面的工作是下了大力气的,成绩是很大的,省里部里都一再给予肯定。我们要珍惜成绩,珍惜厅里的荣誉。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江主任,也可以找丁处长,他们是领导小组副组长嘛。直接找我也行,我还挂了个组长嘛,我就讲这几句。”丁小槐和江主任在话音刚落时几乎同时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丁小槐说:“马厅长刚才的指示非常重要,可以说每句话都很有分量。大家去的是湖区,又是搞血防调查,是危险的工作。马厅长作了决定,除了正常的补助,厅里另外拨一笔款,每人每天额外补助二十五块钱。”我出这个差想着是个苦差,原来是个肥差。几个人都喜形于色,马厅长说:“大家不要高兴,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厅里考虑了你们的情况,你们也要考虑厅里的工作。”江主任说:“大家要更多地从工作的角度考虑问题,不能各自为政。”马厅长站起来,丁小槐也像装了弹簧似的跳起来,站在门口侧着身子让马厅长出去,再送到外面,马上又转了回来,喉咙里哼哼几声,神态与一分钟以前完全两样。他徐徐坐下来,缓缓地环视大家一周,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翻着手中的笔记本,喉咙里再哼哼几声说:“大家有什么想法,”顿了一顿,“谈一谈,困难嘛,也谈一谈。”江主任说:“丁处长叫大家谈一谈。”我不做声,我实在不屑于捧他的场。一个刚分来的大学生说:“厅里的意思,是不是有个……”他用手比划了一下,“有个……”又比划一下,“比如说,有个指标?”丁小槐说:“什么指标?”我轻笑了一声,几个人都微微笑了。丁小槐说:“具体的指标是没有的,带指标下去还搞什么调查?结论在调查之后,不在调查之前,实事求是是我们的一贯作风,对不对?”我马上说:“丁处长这个指示很重要,实事求是,这是我们厅里的一贯作风。”那年轻人一脸疑惑,望望江主任,又望望丁小槐,说:“我反正跟在你们后面跑。”丁小槐坐在那里很尴尬,江主任说:“丁处长说的实事求是的精神我们是需要的,但肯定成绩也是需要的,两者相辅相成。”丁小槐说:“是矛盾的对立统一。”我心里想:“生活真的培养了这么一批辩证法大师,比泥鳅还滑,左边讲过来右边讲过去总是他有理。什么时候我学会了辩证法,就会有出息了。首先就要做到不要脸没良心,他妈的。”我说:“怎么都行吧,到时候江主任作具体的指示,我们跟着走,大家高兴就好。”
第二天搭车去华源,坐在汽车上我想着自己昨天随口说出“怎么都行”,“高兴就好”这几个字,这可不是偶然的,简直就是这个时代的行动准则和生存策略。这是一种机智,一种聪明,又是一种圆滑,一种无耻。人人都是如此,谁来认真?这是王八蛋的准则,可我还是无可奈何。我是个小人物,我肩上能压多重?要是自己是个大人物就好了,我要把那些被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谁敢跟我来王八蛋的这一套,我叫他四脚着地爬出个样子给我看看。他妈的。
到了华源县,县卫生局请我和江主任吃中饭,卫局长也来了。饭前,我的一个朋友小吴,去年来华源认识的,在三河乡当卫生院长,到县招待所找到我,希望我说一声,让他也来吃饭,他想有一个接近卫局长的机会,我就跟卫局长说了。上了桌县血防办苏主任致了欢迎词。上来的第一个菜是清炖水鱼,开了一瓶茅台酒。江主任说:“大家随便点好,我们也不是来一天两天。”卫局长说:“省里的客人平时请都请不到,都来到家门口了还不请那么一请?”我说:“吃鱼吧,草鱼也就可以了,酒吧,秦池也就可以了,你们经费紧张,我和江主任也不怎么沾白酒。”苏主任说:“紧张也不在乎这一顿吧,有朋友来,就是发达的象征,没人来那才真的是死火了。”几个人一再劝酒,江主任和我都喝了一小杯。我说:“小吴你想进步,要靠卫局长关照,你给卫局长敬杯酒。”小吴端了酒杯绕到卫局长那边去,说:“卫局长给你敬杯酒,我们下面的人进步还要靠局长关照。”卫局长说:“好说,好说。”碰杯把酒干了。酒至半酣,卫局长说:“再来一瓶。”我连忙说:“我们都没那个酒力,来瓶秦池算了。”苏主任说:“酒怎么能喝杂的?”对服务小姐挥一挥手。吃了一个多小时卫局长到县政府开会去了,苏主任去结了账,摇摇晃晃过来,我跑上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我说:“这一顿去了好几百吧,酒都块五百了。”他说:“吃是吃不穷的,不吃也富不了。”我说:“经常来人这么招待,你们受得了?”他说:“羊毛出在羊身上,总不会出在狗身上吧。客人来了就不容易,可不能怠慢,这是应该的,也是没办法的。以后省里考虑我们的实际情况,经费也应该松动一点。”我说:“不是说专款专用吗?”他在我肩上拍一下说:“池同志你也不是外国来的,中国的国情你不知道?不然什么叫中国特色?我们局里只有我们办公室有点油水,来了什么人,招待费都记在我们的名下。我心里舍不得,我说不接待?不相干的人接待了多少?你们还是来干这个事的人。”我说:“照这样杀起来,几十万的专款能杀几刀?”他说:“卫局长他没办法,来了人不接待,以后还办事不呢?规格低了,双方都没面子,客人心里还有气呢,看不起他!钱硬是要花,硬是不能不花。中国的事,你知道的,不是谁挡得住的。”又说:“想一想也不是只有哪一个地方这样,就算了,安心了,各方面的关系总不能不要吧。你们在省里帮我们讲讲话,拨款多少增加点,让那些病人也有个机会,你们的话很重要啊。”说着叹一口气。散了席办事员塞给我和江主任一人一个塑料袋,我看见里面是两条红塔山烟。见江主任接了,我就没有推辞。小吴送我们回招待所,路上他说:“今天好不容易有一个给领导留下一点印象的机会,没把握好,我显得心情太迫切了。应该说,不进步也要敬这杯酒。下次再帮我找一个机会,让我把局面挽回来。”我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乡卫生院长,在这方面竟如此精细。回到招待所我把苏主任的话跟江主任说了,他说:“其实哪里都差不多,也不是这里就不同些。”我说:“以后接待就随便点吧,我跟苏主任说。”他说:“我们也不提怎么样,他们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难道我们自己还主动把规格降低?好歹我们也是省里来的人啊。吃什么喝什么其实无所谓,面子不能不要,面子问题!你不要你在他们心中就没有分量了,以后工作怎么开展?我们不能自贬身价,身价不是一句话,要体现在餐桌上,酒的品牌是最重要的。我不怎么喝酒,但今天真拿秦池上来就等于打我一个耳光,比打个耳光还难受,他们眼里你只有那点分量!看来卫局长还是个做局长的材料。别小看酒,这是工作的需要,工作的需要!”江主任好歹也是个主任,他的想法就是不同。我不能说他说的不是实话,可那些血吸虫病患者就倒霉了。有些人的面子比另一些人的生命都要紧些,世界就是这样。
四十四
下午苏主任带两个人来招待所说:“汇报一下工作?”江主任不做声,徐徐地坐下来,缓缓地环视着几个人,悠悠地点着头,慢慢地拿出笔记本,哼哼几声说:“大家谈谈。”又对我说:“小池你记录。”苏主任把基本情况介绍了,然后说:“这两年我们这里涨了大水,湖水漫过了大堤,把钉螺带过来了,这样发病率就提高了,基本上是慢血,一时半会儿不要紧,可长期降不下来,也是问题!要降下来,还是要靠省里的支持。”江主任笑了说:“每次说到工作就少不了讨价还价,血防药物专营,有的省已经开放了,我们给你们顶住了,这就是最大的支持。钱每年也按时到位。在这样的条件下发病率还有所提高,那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开展的?”苏主任不做声,望我一眼。江主任说:“小池等会儿再记。”我就停了笔。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我们没作普查,但我们有感觉,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到位,我带了他们几个长期在乡下跑。”他头转向旁边的两个人,那两个人马上应和说:“苏主任天天在下面,他老婆都有意见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的上升的确有不可抗拒因素,洪水也不是我们几个人能够挡得住的。”江主任说:“过多地强调客观因素,不太合适吧。”苏主任说:“那厅里的意思?”江主任说:“基本照旧?这已经考虑了涨大水的因素了,不然指标还应该降下来,否则那些经费都干什么去了?”苏主任说:“发病率确实提高了,原来的指标,我们按厅里的精神,已经压了好几年了。卫局长的意思,今年还是要实事求是,内部掌握一个数据,争取省里更大的支持。”江主任说:“什么叫内部掌握?那不是公开弄虚作假吗,那还了得!”我说:“你们估计现在的发病率?”苏主任说:“百分之六左右。”我吓了一跳,这不比上次统计高了近一倍吗?江主任马上变了脸色说:“你们作了详细调查没有,说出这么个数据出来,那就是引爆了一颗原子弹,不说省里,部里都要惊动。老苏你说话要负责,不能老想着经费,就信口开河。这么严肃的事,不是开玩笑的。厅里每年追加经费,发病率倒上升了,你想想你们的工作吧。”苏主任搓着双手说:“工作没做好,没做好,主要是去年涨了水,在沿湖一带滞留了一个多月才退,钉螺都过来了。”江主任说:“如果你刚才说的数据是真的,我想厅里马上会引起高度重视,恐怕审计处也会要来人,看看你们的经费是怎么开支的。”我觉得好笑,怎么开支的,两条高级烟还在江主任你提包里吧,居然也可以如此义正词严地说话。什么叫演戏?具有表演的才能,很重要,很重要啊。苏主任慌了说:“我倒是没作普查,可能是夸大了,夸大了。”江主任说:“以前没有吡喹酮发病率还控制在百分之四以下,现在用吡喹酮了,药便宜了,药效提高了,发病率还上升了?”苏主任说:“依厅里的意思,照旧,照旧。其实卫局长的意思也跟厅里一样,只是照旧了,经费还是要跟上才好。”江主任说:“完成了调查再讨论这个问题。”最后确定抽样调查的地点,苏主任建议定在沿湖的长港乡,江主任说:“还是丰泽乡吧。”丰泽乡再过去就是丘陵地带了,我忍不住说:“丰泽乡快到山边边上了。”江主任望我一眼,说:“长港乡发病率肯定高些,也没有代表性,丰泽乡的代表性也不充分。”江主任的意思是定在两乡之间的五华乡。苏主任说:“五华乡离湖有那么一段距离,洪水从来没上来过。”求援似的望着我。我说:“江主任说得有道理,不过……”江主任也不望我,眼皮眨了几下,我不再说话。江主任说:“如果情况变化很大,厅里惊动了,会来人的,说不定部里也会来人。”苏主任就不再说什么,接下来又把工作程序商量了。离开的时候苏主任说:“说实话县里跟卫局长打过招呼了,尽量要把这次的点定在沿湖的几个乡,调查血吸虫嘛。”江主任说:“你们的意思我也懂了。经费问题,全省统一安排,能倾斜我们尽量倾斜。”苏主任说:“厅里的意思我向卫局长汇报,县里还可能会出面向厅里汇报一下。”江主任面无表情冷淡地说:“那是不是我们在这里白白地等几天再开始工作?如果不能按时完成,首先我有不是,其他人吧,也不能说没有一点责任。”苏主任连连点头说:“好说,好说。”就走了。
江主任对着苏主任的背影耸一耸鼻子说:“一个小小的股长,放到厅里去办公桌都不一定有他一张,我客气叫他一声主任,他还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听了很不是滋味,我连个股长都不是呢。看江主任的脸色他并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些人,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极为迟钝,要看面对的是谁。他们的某些感觉器官,只是在某些场合比如大人物在的场合,才会打开。我没有应和他的话,他也没察觉什么,又说:“小池你是厅里的人,要站在厅里的立场上说话。”我说:“这几年洪水多,发病率提高了可能是真的。数字报上去可能会把上面吓一跳,领导的面子上不好看,可不报上去吃亏的是那些老百姓。”他只是个科长,在厅里也不直接管我,我说话也没太多顾忌。他忿忿地说:“我当了省血防办主任,说起来是一粒绿豆官,想做点好事的心情还是有的吧,心还不那么黑吧。可谁叫我在厅里坐了这张椅子。把椅子一抽,砰就摔倒了,让你摔一跤你那理由一定是很充分的,苦是诉不出来的。只是摔一跤你就别想再爬起来了。我四十岁的人了还敢摔那么一跤?四十岁再被小科长处长指东划西,我脸往哪里放,还活个屁!不说别的,老婆那里就没法交待。”我说:“说起来你也没有选择,我也没有选择,苏主任他也没选择,每个人扮演什么角色,早就被预设好了。”他连声说:“那可不是,那可不是!大为你没活到四十岁,活到四十岁你就知道了,回过头看,你二十年前刚进那个大门的时候就被预设好了,你还想按自己的心思去做点什么,可能吗?”又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人到了四十岁,屁股下面没张椅子,把头夹在胯里做人,那滋味你去品味品味吧。”江主任到电信局给厅里打电话去了,我靠在床上想,果然每个人还没有进入角色之前就被一种神秘力量预设好了,不论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他入了围以后都只能是被预设的样子。他只能在既定的舞台上按既定的程式表演。他不能对抗,因为他对抗的并不是哪一个人。不论是谁,都必须按照预设的程序进入既定的轨道,神秘的力量从来就不怕谁聪明谁倔犟,孙悟空还不聪明不倔犟吗?他跳出如来佛的手心没有?于是每个人都依据着适生的原则,服从了这样一种预设,谁也别吹自己是什么特殊人物,除非他真的活够了。
不知道厅里和县里是怎么谈的,抽查点还是定在了五华乡。我在招待所等了两天,江主任不时地去打电话,定下来以后就下乡了。我们一行五人,每天主要就是做粪检,又请了几个老乡在划定的范围内找钉螺,测评钉螺的密度。我心里很不好受,这里的村民实在是太穷了。吡喹酮不算贵,可很多病人就是买不起。这种药对肝脏有损害,可几乎没有服药者按规定同时服用护肝的肝泰乐。我对他们说:“省钱不能省药钱,不服肝泰乐,那是拿命赌啊。”一个老头说:“池医师,你是国家的人,你知道我们的苦?我们吧杀虫的药是没办法才买的,还吃得起护肝的药?我慢血都好几年了,好了又发作了,要不是有家在这里,我就流浪去了。”旁边一个中年人说:“从前都是政府给治,这几年要自己掏钱了。血吸虫又不是我们养的,是湖里上来的,这个湖是政府的。”老头说:“政府又没叫你得病,病是你自己得的。”我说:“你们写信到上面反映反映,写到北京。”他们纷纷说:“不会写,写了也没有用。”中年人说:“你是政府,跟你说是一样的。”看着那些患者四肢发软,头昏无力,又吃不下饭,我也只能叹一口气。
调查了一个星期,江主任家里来电话说他女儿病了,他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走,苏主任说:“想不想跟我到长港乡去看看?”我就跟他去了。长港乡被芦苇荡包围着,现在是枯水季节,芦苇也已经收了,地里钉螺随处可见,我走着脚跟都发软。碰见一个大肚子病人,带着他十三四岁的女儿从湖里回来。我说:“你恐怕有血吸虫病,应该去检查一下。”他苦笑说:“还检查什么,都十多年了。她也有,我也没办法,哪里有那么多钱看病?县里几年发一次药,不管用的。”又说:“我们村里像我这样的有十来个,都出去打工了。老百姓就是条牛命,大肚子就不干活,谁给饭吃?嘿!”说着走了。苏主任说:“这样的人不少,省里要考虑实际情况,多拨点钱才好。”我说:“多拨多少也没有多少落到他们身上。”他说:“那倒也是,总有这样那样非用钱不可的事。你回去跟厅里反映一下,你都看到了。”我说:“有人喝茅台我也看到了。”苏主任叹口气,把头垂下去摇一摇。我说:“你们写封信给上面汇报一下。”他说:“你就是上面,跟你汇报了。”我说:“还有北京。”他又叹口气,垂下头摇一摇说:“那我就犯错误了,犯了错误我以后怎么办?现在是数字出官,官出数字,数字就是他们的命。上面的人往下看,看人也看不清,就看数字。你要改他的数字,就是要他的命。你要他的命不一定要得了,他要你的命那是吹口气的事情,不整你把你晾着总可以吧。”我说:“所以人人都懂得明哲保身。”他不愿在这里过夜,连夜搭车回去了。几天后江主任回来了,我把去长港乡的情况对他说了,他说:“那里我去过,傍着大湖,年年涨大水,能好吗?人靠芦苇荡吃饭,也被芦苇荡害了。”我建议在那里设一个观察点,他说:“看厅里的意思。”厅里的意思我知道,他也知道,就是没有意思。在华源县呆了十多天,搞完了调查,结论是发病率为百分之三点六二。但是据我的估计,苏主任说的百分之六是一个比较可靠的数字。我说:“如果是要这个数字,其实我们不下来也可以,辛苦了这么久,又花这么多钱。”江主任说:“部里布置的工作总要完成的。”我说:“这里老百姓太穷了。”他说:“天下这么多事,纷纷多如牛毛,上帝也只能管一条腿,何况我们也不是上帝。我们搞调查就是搞调查。”他这么一说,我安心了一点,说:“有办法的人就是有办法,办法送到他跟前来,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碰得头碰血流还是没办法。”离开的那天卫局长又设宴为我们送行,我吃了一碗饭,推说头疼,就回招待所了。我把那两条烟交给服务员,说自己不抽烟的,浪费了,请她转交苏主任。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么一点点。这是我对世界的所有意义,也是我的角色被预设好了之后,上帝留给我的全部的选择空间。这就是我。我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为力,我感到了恐惧。
四十五
回到厅里我们十个人住进随园宾馆,把材料凑在一块,在丁小槐的主持下,讨论了两天,写出了调查报告的提纲。丁小槐把提纲拿回厅里去了。我们玩了一天,他回来了,把厅里的指示传达了,对提纲作了几点修改。几个人分头去写报告,交流的时候大家隐约闪烁含糊其词地开着玩笑。一个人说:“我们这个报告的精确程度天下少有,都到小数点后面两位了。”另一个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当然也离不开江主任的领导。”江主任装作听不懂其中的意味。我想着这么大的事居然也可以这样来操作,真的不可思议。开始时一个大人物有那么个意思,结论也就真的被扭曲到面目全非的程度。我这才知道大人物的意志有如此之大的力量。想一想天下不知有多少事情并不是人们看到的那个样子,心中就发慌,感到恐惧,我们看到的世界原来是别人愿意让我们看到的样子。
发病率比上一次统计还是有所提高,原因是连续几年涨大水。下一步的目标是在三年内把发病率降到百分之三点二以下,我知道三年以后的调查数据这也就出来了。报告作最后的定稿时,我还想挣扎一下,说:“这几年连续涨大水,发病率可能会提得更高一点,涨了大水。”没有人接我的话,好一会儿有人说:“算了,大为,算了。”我说:“那就算了?”望着江主任,江主任说:“总不能再下去搞一次吧。要不然你跟丁处长马厅长汇报去?他们说去第二次,我抓起行李就走。”大家都笑起来,我也陪着挤出一个笑脸。我看着他们心里想:“你们都是人,还是知识分子,一个个聪明过度,把世界看透了,就是没人愿出来说一句话。”我想把问题提出来,有几个人应和,情况也许会有所改观,可就是没人响应。一声算了,就把那些苦人儿卖了。不说良心和责任,大家都是学医的,说人性吧。一份报告一百多页,又是图表又是统计数据,装订得像一本书,准备报到部里去。总结会是丁小槐主持的,大家都说这次的数据是历次抽样调查中最准确的。一个人说:“这种精确性只有在丁处长的指导下才可能取得。”我捏着一把汗,怕丁小槐听出其中的意味而把脸放下来,他也不傻,他不知道底细?可丁小槐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面有得意之色。这使我更深地体会到了人性的盲点,那些好听的话能够如此有效地瓦解一个人的判断力。以后有什么好听的话尽管放胆说出来,首先自己要有心理承受能力,千万不要怕肉麻,也不必担心被奉承者会承受不了。要办成什么事,就要最大限度地利用人性的弱点。
报告报上去了,我心里想着那些无助的病人,很久都安定不下来。当年父亲和我挣扎在那个偏远的山村,也处于这样一种无助的状态。公正会在时间的路口等待那些无助的人吗?我不能骗自己。我沉默着,我只能沉默,可沉默就是参与,我参与了。好多次我在突然之间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吼一声吧,吼一声吧,我有吼一声的责任。这么吼一声的机会,人生能有几次?就在我似乎下定决心的时候,反过来想一想那些促使自己吼一声的理由,都不那么稳妥。我决定放弃。
一个周末,在省城工作的十来个中学同学到胡一兵家聚会,大家七嘴八舌说起社会上的怪现象,我就把这件事说了。我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异,可他们听了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当是许多故事中的一个故事。我试着说:“这件事我不捅上去肯定没人去捅,难道就这么算了?”胡一兵说:“算了的事有多少,为什么你这件事就不能算了?你以为你是谁吧,各人管自己的事,上帝管大家的事。公道主持不完,人生却只有一辈子。”刘跃进说:“一个名记者都这样说话,人性还有什么希望?”胡一兵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没有良心的负担了,我就是负担不起才改行的。”他这时候正为贷款的事头疼,一心想着怎么把建设银行的信贷员拉下水。我说:“我就是在其位嘛,我要是没去搞调查也就不想吼那么一嗓子了。”大家又感叹生活中有两种逻辑,良知的逻辑和生存的逻辑,按理说这两种逻辑应该一致,尽良知的责任就是拓展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就像那两个美国记者,把水门事件那么一曝光,自己就成了名记者。刘跃进说:“胡一兵你现在是商人了,戴一副孔方兄的眼镜看世界,看什么都是孔方兄,整个一个经济动物。”胡一兵说:“刘跃进你站在讲台上讲什么精神,道理一串一串红辣椒似的,煞是好看,真碰了什么事,砂子都搁在眼睛里。你们那里件件事都是公正的?我没看见你跳出来吼那么一嗓子。”这么一说刘跃进马上气馁了,空洞地说:“那也不见得,那也不见得。”我说:“话别讲散了,伞别撑开了,那你们的意思,我就不跳出来算了?我真的不相信一件事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就是说不明白!”大家都笑了,说:“池大为到底比我们多读几年书,书生气硬是重一些。”胡一兵说:“几千年都没讲清,轮到你就能讲清?讲得清屈原也不跳江,岳飞也不被杀,刘少奇也不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你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你跳出来那不是鸡蛋碰石头,简直就是鸡蛋碰地球。”他这一番话,把我的勇气又打下去了。我说:“你们坐在这里谈玄很轻松,没看到那些病人有多么可怜。世界上就是有两种人,一种是命都不值钱的人,一种是政绩和面子重于泰山的人,第一种人总是为第二种人不断地付出代价。”这么一说,刘跃进就说到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本来是反右的,彭德怀上了万言书,突然转向反左,结果是三年苦日子,人都饿死了。
这时有人叫肚子饿了,催胡一兵去做饭,胡一兵说:“我这就打电话叫唯一酒楼把饭菜送来,我早就订好了。”我说:“你一边为贷款发愁,一边订酒席。”他说:“钱用惯了就收不住手,怎么也收不住,哪天不用百把块钱就丢了魂一样。”刘跃进说:“市场就是这样把人活活地给同化了。”一个女同学说:“胡一兵你再找一个,至少有人做饭给我们吃吧,别结一次婚就吓怕了,女人不是老虎。”胡一兵说:“还是一个人自由,一个人好。”女同学说:“男人真的好残忍啊。”
吃着饭我说:“我的问题还是悬着呢,大家说怎么办?”胡一兵说:“就这样办。”说着做一个睁只眼闭只眼的怪模样。刘跃进说:“你这个家伙太歹毒了。”胡一兵说:“我是蛇窝里爬出来的吗?”我说:“对不人道的事情我真的不能沉默,沉默就是参与,太对不起那些病人了。”刘跃进说:“我们这些人都临阵逃脱,还能指望谁坚守在那里呢?”胡一兵说:“大为你如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等我第一笔生意做成了,我出两三万钱买一批药送去,顺便在电视台找一个哥们儿去给我报道一下,我也不亏。”我说:“两三万能救几个人?”他说:“你要把自己看成上帝,那我就没办法了。”又有人说:“胡一兵你在电视台熟人朋友多,搞两个记者去报道一下,也做一件好事。”胡一兵马上说:“你们真的把记者看成了上帝。这些没根没底的事也去捅,捅出祸来了脱得了身?再说谁也没有确切的数据,就凭大为一张嘴说?小人物把命拼上,也动不了世界一根毫毛!照理说装聋作哑就不配做一个知识分子,可是你不装聋作哑就让你不配做一个人。”听了这话我骇然心动,又觉得这也是放弃的一条理由。人作出牺牲,需要充分的理由,如果什么也改变不了,牺牲就没有意义了。我说:“这件事我心里实在放不下来,可也只有放下来,我的脚下没有路。”刘跃进说:“路就在你的脚下,你没有勇气走。你明知路在哪里,又装着没看见。”我说:“我敢走吗?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又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说:“人吃动物,人其实比动物更可怜,更可怜!”说着夹起一片肉往上面一抛,张口咬住了。有人说:“大为你心里实在过不去,我出个主意,你就装作是长港乡在省城读书的大学生,写封匿名信到卫生部去,再写一封到报社,你不露痕迹,鬼知道是你写的?”大家都觉得这个方式不错。胡一兵说:“除非你真的不露一点痕迹,否则领导不是傻瓜。你要在圈子里讨生活,又要有怀疑和批评的想法,这不合逻辑,这是你们的可悲之处。”那天从胡一兵家里出来,我心里坠着铅似的。下楼时胡一兵说:“大为,算了,想着自己不是上帝就别让自己操这份心了。别人不知道你,我是知道你的。你就是想反抗碌碌无为的生活,给自己一个证明,池大为这个人还是能做点什么的,我知道你。我吧,我不再怀着幼稚的使命感面对世界,放弃了改变世界的幻想。我要给自己一个证明也得先保住了自己,我比你就多了这么一点。”我说:“你比我不是多一点,而是少一点。”我理解他,失去了信念,就失去了承担和牺牲的理由。
四十六
胡一兵说得不错,我是想抓住这个机会给自己一个证明,对世界我并不是那样无能为力。在无法抵抗的时候抵抗,在不可拒绝的时候拒绝,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我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一说我马上就明白了自己。我需要承担,没有承担的沉重比承担的沉重更加沉重。承担既是世界需要自己,更是自己需要世界,如果我竟以一种世俗的理由挣断了这根链条,我的世界就沦落了,就陷入了意义的真空。人最大的痛苦就是陷入了这种真空而不可自拔。因此承担哪怕是痛苦的承担,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现在我有了机会,我不能放过,我不能剥夺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对世事我还没有绝望,因为我不愿意绝望。我内心吼一声的冲动是如此强烈而难以克制,这也是一个原因吧。无论为那些村民们也好,为我自己也好,我都应该把这一声吼出来。
决定了我就设想实施的方式,想来想去还是同学说的方式最好。晚上我对董柳说去写论文,躲到办公室去写那封信。写了三个晚上,反复斟酌,写完了这封长信。我不敢把信放在抽屉里,小心折好放在内衣口袋中。走到楼下,一看表已经是一点多钟。冷风吹在我烧热的脸上,我心中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一个人应该如此,一个知识分子更应该如此。我抬头望着天空,几颗冷星悬在那里,一闪一闪。我似乎越过了十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从前。
第二天我把信仔细看了一遍,又觉得有了问题。上面提到的一些数据,一些术语,还有调查的情况,都不是一个大学生所能详细了解的。我又设想着写信者是医科大学的学生,把调查的情况也说得抽象一点。可这样一改就没有那么强的说服力和震撼力了,我又往回改了一点。写完后我跑到离厅里很远的一家打印社打印了,复印了几份,看着打字小姐把信从电脑中删去,又交待她如果有人来问不要说出去。回到家中发现信封上的字还没有打,而自己不能留下笔迹,又跑回去把地址也打好了,贴到信封上。贴的时候我想着自己整个操作过程都没戴手套,万一有人认了真来核对我的指纹呢?回到家中我戴上棉手套,用干抹布把信和信封都反复抹了几遍,想着指纹也不会有了。信一共三封,陈部长一封,国家血防办一封,卫生部地方病研究所一封。真要发出去的时候我又有点紧张,犹豫着就把信在抽屉的一本书中夹了几天。我反复思考着每一个细节,又把复印的信拿出来再看一遍,想着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最后觉得是万无一失了。
我准备第二天把信发出去,贴邮票用的手套都准备好了。这天下午下班的时候,我去监察室找小莫,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碰见了马厅长。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侧了身子等他过去,叫了一声:“马厅长。”他叫一声“小池”,又笑一笑,就过去了。他那么一笑我觉得颇有深意,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干什么,把我看透了?我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还是放心不下,总感到那一笑有一种神秘感。可这只是一瞬间的印象,我反复回想那种笑的意味,越想越模糊又越神秘。我给自己打气说:“吓自己干什么?”可越是安慰自己,心里就越紧张,一时似乎失去了勇气。我反复对自己说:“要相信科学。”无论如何,马厅长都不可能知道我想干什么。这我才安心了一点,准备按计划行事。可就在这天晚上,我从晏老师家下棋回来,一进门就感到董柳的神态不对,我赔笑说:“今天还不算晚吧?”她不做声。我去拍她的肩,她一下把我的手甩开了,火气不小!我说:“又怎么了?”她说:“问你自己!”我说:“我犯了哪一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一波生下来不久吧,我在董柳面前就变得非常被动了,总是逃不脱被抱怨和指责的命运。我反抗了几次,没有用,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被动。我感到悲哀,一个男人!可慢慢地我接受了这种局面,我的确也对不起妻子儿子。我赔笑说:“我到底犯了哪一条?”她生硬地说:“你做的好事!”我吃了一惊,想到了那封信。我说:“我做了什么坏事?”她说:“你从来没做过坏事,全部是好事!你还让不让我和一波活?”我赔笑说:“这么重的话,怎么说出来的?”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纸说:“这总不是别人塞到我们家里来的吧!”我上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随手就塞在毯子底下,不料被她看见了。我说:“是我写的。”她说:“你还到上面去告状,缺氧了吧你!只要转下来一查就知道是你,你以为别人像你这么蠢!”我说:“我一没写名字,二没暗示自己的身份,连指纹印都用抹布抹掉了,谁会知道?”她不屑地嘿嘿几声,我心里直发冷。她说:“谁会知道?我就知道!卫生厅除了池大为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你以为领导不会看人,他不会看人他能当领导?”我说:“万无一失。”就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对她讲了。她说:“大为我跟你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我马上说:“别的事都算了,这件事就算我求你了。人总要讲点良心,那些病人有多苦,我是跟你说过的。我们这些人,平时自己忍忍也就算了,在关键时刻,还是要认一认真的。”她马上说:“如今的事能认真吗,傻瓜才认真!要说讲良心首先要对自己家里人讲!对自己家里的人不讲良心的人,我就看不出他有什么良心。”我用力挥一挥手说:“这件事你就当不知道。”她望着我,我望着她,两个人好像第一次认识似的。好一会儿她叫了一声:“大为!”双手扶着床沿,慢慢地跪了下去,膝盖在水泥地上移动着,把脸转向了我。我心中猛烈地跳着,像有一只手用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冲上去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挣扎着又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床沿,指甲用力地掐进木头里面去,说:“你今天不答应了我,我就这样到天亮。”我说:“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你把这封信撕了。”我去搀她,她扶着床沿不肯松手,说:“还有!这封是复印的。”我打开抽屉把那几封信拿出来,塞到她手上,那一瞬间我看见床沿的油漆被掐掉了几小块,留下几个鲜明的指甲印。她站起来,坐在床上,拿起一封信,也不拆开,慢慢地撕了,撕得粉碎,然后又拿起第二封。最后一小堆碎纸堆在床上,看去像一个小坟堆似的。这时父亲的坟堆也在我心中浮现出来,我眼泪一涌,在泪水朦眬之中两个坟堆一虚一实,叠印在一起,都不甚分明。
董柳把夏天点蚊香的瓷盘找出来,把那些碎纸抓进去,蹲在那里,点燃了。火光跳跃着,映在董柳的脸上,忽明忽暗地闪。我用力盯着闪动的火光从中间迅速地向四周蔓延,中间的黑洞越来越大,一点白烟漫上来,弥散开去。一会儿火花熄了,只剩下一点泛白的灰烬,房间里也弥散着一股烟气。这不是我熟悉的烟气,近在眼前,又很遥远。当年父亲在那些寂静的夜晚把自卷的纸烟一支又一支抽下去,小泥屋中也有一股烟气。那种烟气我感到熟悉而亲切,却一去不复返了。等董柳做完了这一切,我从鼻子里发出几点笑声,就走了出去。
我走到大院门口,想走到街上去。出了门,忽然感到外面的世界非常空洞,又转了回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我想着现在只有它能理解我了。我晃了晃身子,影子也动了动。我暗自叹了一声:“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又望着影子摇摇头,“无人省!”看看表已经十一点多钟,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晏老师家走去。
晏老师披了衣服起来,神色有点紧张,问我有什么事,这么晚又来了。我说:“跟董柳吵架。”他用询问的眼光打量着我说:“吵架了?”显然不相信是因为这点事半夜来找他。我把事情详细讲了,他说:“大为,你太天真了。”我说:“晏老师您也是这样想?”他说:“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大家都是知道的,也不是你发现了新大陆。”我说:“知道了总得有个人来吼一声吧。闹出来有了压力,也多拨点款去帮帮那些病人,说严重点是救救他们。”他说:“这是现任领导的一大政绩,你去戳他这根神经?”又说:“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你这封信的命运。”他敲了敲桌子,“部里收到这封信,是一个家在血吸虫区的大学生写来的,情况很严重。信落在一个很负责的人手中,他怎么办?他放下一切就往长港乡跑?只能转到省里,厅里,也就是他们手里。他们会分析这封信的背景,一个大学生有什么必要隐匿自己的名字?这显然是有忌讳的人写的。谁有忌讳?肯定是身边的人,知情的人。分析到这里,你的形象基本就出来了。再把下去搞调查的人逐个分析,平时的为人性格,说的话,再有江家杰一汇报,知道你还去过长港乡,跑得了你?”我说:“那也可能是华源县卫生局的人写的。”他说:“那你就嫁祸于人了。再说邮戳在省城,华源县的人写的?”又说:“你署上个假名字吧,一查就出来了,当地有没有这个人在读医学院?没有,又回到你头上来了。那些人在这些事情上多么舍得下功夫,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最好的设想是你竟然把这件事扳了过来,部里来人重新调查,这其实根本不可能。万一可能吧,我说的是万分之一,领导抹了一脸灰,可他会倒吗?他不倒你想想他的心情吧。你想想你的处境会怎么样?董柳凭直感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事,她想得不错。大人物的意志坚如磐石,你千万不能设想凭自己几句痛切之言就能使他有所触动。世界上没有比良心更靠不住的东西了。”我说:“沉默是金这句话,真感到是一句好话了,掂在手中有分量啊。您这么一分析也是对的,可我想一想自己总还有点责任,总应该有人向那些村民负责。我参与了这件事,我就不能沉默,我就应该向他们负责。”他马上说:“你向他们负责,谁向你负责?那些村民能向你负责?我们再来看你被揪出来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会直接点你的名,但大会小会上会不断有人说,有个别人,企图破坏厅里的荣誉,领导会说,下面的人也会跟着说。别人知道你池大为是好人,也不敢沾你的边。对他们来说,好人坏人的判断是无所谓的,利害关系的判断才是真的。你会发现周围的空气忽然变冷了,冷空气包围着你。暂时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但是你完了,你哭都不知哭什么才好。你说自己受了委屈,可没有人整你,也没人说是你在捣鬼。你知道自己玩完了,还说不出心里的苦。”我一跺脚说:“完了就完了,以后我跟树做朋友,跟紫藤架做朋友!”他连声笑了说:“人这一辈子,能赌气?把自己一辈子赌掉了,还没触动世界的一根毫毛,你能赌气?”他说到当年大学的一个女同学,跟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恋爱,毕业时分到两地,男同学忽然不理她了。她赌气要找一个更好的,气气那个男同学。这口气一赌几年,更好的没碰上,自己年龄却大了。越赌下去,越发没了资本,到现在快退休了还是单身一人。晏老师说:“生活就不怕你跟他赌气呢,反正输的是你。我那个同学及时转弯,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古人的血泪之言!你以为俊杰是那么好当的?”我摇头叹气说:“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没有办法!”他说:“有办法。”我精神猛地一振,身子一挺说:“那你说,你说!”他说:“办法就是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到那天话就由你来说了。”我身子又软了下去,苦笑着说:“那怎么可能?”他说:“那怎么又不可能?位子总是给人坐的。”我心里动了一动:“想做点好事,也非得把印把子抓着才行啊。”晏老师说:“世界上的事实在很简单,谁对你负责,你就对谁负责。你想谁能够对你负责,给你更高的工资,位子,房子,自尊,一切?当官没有别的门道,对给他那张椅子的那个人负责就行了。只要对他一个人负责,老百姓一万个都没有用。”又说:“隔壁化工厅林厅长你知道吧,现在是林书记了。前年省委组织部推荐他连任厅长,省人大代表不配合,没有通过。不通过?好,林厅长变林书记,主持工作,厅长暂时空缺,一缺就是几年,怎么样?还提了一级,兼着省经委副主任,你想说事情怎么能这样呢,它就是这样。你怎么办?你说我们林书记会对谁负责吧?大为你回去好好想想。”
出了门我心乱如麻。晏老师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我好像到这时候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现实人生那粗糙的边缘。毫无诗意,令人沮丧,冷到心底。我在寒风中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一下,也不知是心冷呢还是身上冷。走到宿舍楼下我收住了脚,看着表已经十二点多钟。我转身向办公楼走去,是的,我得好好想想。
坐在办公桌前我想不清什么,孤独布满了每一个弯曲而琐细的空间。看着办公桌我想,自己在这张桌子边也坐了四年多了,人也老了四岁,可这张办公桌还是一点没变,连那几点墨渍都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再这么坐几年,一辈子就彻底完了。心力交瘁的等待者仍在等待,等待着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未来。也许,从不可思议的某一天开始,将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那一天会突然从虚无之中凌空而降,世界变得纯净明朗,天蓝,水绿,草青,凤凰翔舞,梅花鹿徜徉。我疯了,我一定是发了疯了,发了疯了。正想着董柳在楼下叫我,我没做声。不一会儿有声音到楼道里来了,董柳叫我几声,我说:“让我安静一下。”这时一波在叫:“爸爸,爸爸!”我说:“一波这么晚了你先跟妈妈回去。”这时儿子在门外就唱了起来:“刮风我也不怕,下雪我也不怕,我要我要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找到了我的爸爸,就带他回家。”我捂住发酸的鼻子,把眼睛闭紧,忍着,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把自己设想成一个忍者,可我忍了什么?忍了许多委屈,许多羞辱,忍得心痛,还要永无止境地忍下去。开了门我抱起一波说:“我的儿子!”
走到了楼下,一点一点的凉飘在我的手上,脸上,脖子上。下雪了。
四十七
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有了最后的勇气,把心中的想法付诸行动。
董卉的女儿满月,请我们去王府酒家吃中饭。董柳跟别人换了班,一波也就没去幼儿园。中午任志强开了车来接我们,一看开了三四十桌。任志强的朋友也来了不少,都在门口的簿子上签了名,放下红包,专门有小姐负责。有人来捧场这就是实力,要是我还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呢。吃完饭董柳去了医院,岳母带一波回家,我就上班去了。快下班的时候,楼下有人在喊:“池大为!池大为!”在办公的地方这么提着名字大呼小叫,我心里很恼火,不理他。楼下的人喊:“你家里出事了!”我心中一惊,头发唰的一下就立了起来。我探头看见邻居双手拼命招着,“你儿子,你儿子,被开水烫着了!”我一听浑身都软了,手颤抖着跑出去。在楼梯上我摔了一个跟头,侧着身子滚了下去,头砸在水泥地上砰的一响。我双手撑着地爬起来,跑回家一看,一波坐在门口的地上哭,指着自己的脚叫着:“爸爸!爸爸!”岳母站在那里,已经呆傻了,眼睛瓷愣愣地望着我。我在一波的脚后跟处轻轻一摸,一块皮就掉了下来。一波疼得直叫:“爸爸!爸爸!”我抱起一波就跑,到大门口想叫一辆出租车,等了半天还没见到一辆空的,我让一波在传达室坐了,吩咐老叶给我看着。老叶说:“小池你的脸上有血。”我这才感到眼角处刺刺地疼,抹一把果然有血。我往小车班跑,那里只剩一辆车,一个年轻的师傅在洗车,我不认识。我扑过去扯了他的衣袖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的,我儿子烫伤了,送一送医院吧!”他一只手把我抓着衣袖的手轻轻拿开,继续洗车说:“中医学会?”我点了自己的鼻子说:“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中医学会!”他望我一眼慢慢说:“不认识。”又说:“这个车吧,马上要送孙厅长去飞机场,要不你去请示一下孙厅长,孙厅长你总认识吧?”我说:“求求你了!救命啊,是个人啊,不是别的,是个人啊,我儿子啊!”说着边抱了拳作揖打躬,又双膝都弯下去,一只膝着了地,又站起来,再弯下去,反复几次。他说:“真的没办法,孙厅长马上就要下来了。”正说着大徐开着那辆皇冠回来了,马厅长从车中下来。我扑过去把事情讲了,双膝不停地弯下去,再直起来,反复几次。马厅长马上说:“大徐你去跑一趟,快去快回。”我拼命鞠躬说:“谢谢马厅长,马厅长,你好,你好,马厅长,你好。”把一波送到省人民医院,大徐说:“我只好先走了,要下班了。”我抱着一波到皮肤科,一波还在哭,声音都哑了。我插了队让医生先看,一边跟等着的人鞠躬说:“谢谢,你好,你们好,大家好,好,好。”医生看了说:“要住院。”我说:“要住院,是的,要住院,住院。”医生说:“你先把他的裤子剪开,不能脱。”递了一把剪刀给我。我把一波放外面的椅子上,用剪刀从上面剪下去。一波已经没有力气哭了,疼得直叫:“爸爸!爸爸!”我手颤抖着,心疼得厉害,想着自己碎尸万段也不算什么。我进去对医生说:“我的手抖得厉害,我剪不了,医生求求你帮帮忙吧。”说着抱了拳作揖打躬,又双膝又不断地弯下去,几乎着地,再站起来。医生说:“你干脆先办住院手续。”我拿了住院单跑到交费的地方,插到前面,把正准备交费的女人撞开了。女人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说:“世界上有这样不懂道理的人。”我转了身双膝不断地弯下去说:“我儿子烫伤了,好的,好的,谢谢,谢谢,烫伤了,谢谢。”收费的人说:“两千。”我似乎没听懂,直了眼望着他。他说:“两千。”我这才明白过来,说:“我是卫生厅的,一时没带那么多钱,等会儿补交,补交。”他不理我说:“下一个。”我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进去,他把我的手推了出来。我说:“我是卫生厅的,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没听说过。下一个。”我把窗口占住了说:“中医学会!池大为!”他说:“叫什么,公共场所,你叫什么叫?”我想着我要是有枪就好了,我绝对下得了手,对着那张脸就轰过去就是了。
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说:“先交钱是规定,我也不能违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么说?”我说:“先救救人吧,我的儿子,是个人啊,是个人啊!”他说:“以前总是先救人,救了他就跑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回来?这才定了这个规矩,任何人不能违反。”我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不认识,没办法。”我说:“医生你是医生,你是医生,你要讲人道主义啊,人道主义!我儿子进来已经这么久,这么久了。”他双手一摊说:“告诉你我没办法,你应该听得懂中国话的。”我上窜下跳找了几间房没看见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声呼喊:“郭主任,皮肤科郭振华主任!”郭主任来了,沉着脸说:“谁在这里喊什么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个躬,抱了拳作揖打躬,又双膝弯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把事情讲了。他说:“厅里的领导你认识谁?”我说:“马厅长,孙副厅长。”他带我去打电话,都不在。他说:“看你还认识谁?”我说:“打我自己的电话号码行吗?中医学会。”他桌子上那张表上没有中医学会,说:“你来看看这上面你还认识谁。”我看了说:“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认识。”他说:“袁处长,丁处长,都行。”就打了药政处的电话。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还在办公室,把事情讲了,又把话筒给郭主任。郭主任接了话筒说:“丁处长,好久没碰碰了,什么时候碰几杯?”我在旁边身子一抖一抖地催他,他说:“丁处长开了口我还说什么,马上就给池同志办。”放下电话带我到收费处,在住院单上签了字,办好了手续。
一波躺在病床上,医生来了说:“烫得不轻啊。”我说:“用最高级的药,可不能留下后遗症啊,我只这一个儿子。”护士把一波的裤子剪开,轻轻剥下来,一波疼得直叫:“妈妈!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着下牙说:“轻点,轻点。”护士住了手说:“那你自己来。”我用力甩着双手说:“我手软了,我手软了。”我抱了拳作揖打躬,双膝又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一波的裤子剥下来了,几小块皮带了下来,沾在裤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红的肉。我身子一软,眼前一黑,靠着墙溜了下去,脸碰在小矮柜上。我扶着柜子站住,眼睛看不到什么,心里像有一把刀,把心脏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睁开眼看见医生厌恶地望我一眼,对门边一努嘴。我像机器人一样向门外走去,护士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就听见里面闩上了,一波还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疯跑一阵,在病室尽头的窗前站下了。我看着外面,一根手指头指指点点,好像那看不见的远处,有着我仇恨的什么东西。又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心里恨着,想打,可不知恨谁,也不知打谁。我揣摩着能不能就这么一拳,把眼前这块玻璃给砸了,拳头血淋淋地捏着,真舒服啊!突然,不假思索地,我照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就是几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说:“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几拳,接着双手撑着墙,弓着身子,把头在墙上撞了几下。脑袋里嗡嗡地响着,我喃喃地说:“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给董柳打个电话,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转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拿起话筒。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声不吭,揭开被子看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头,傻了似的发呆。她的神态让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一会儿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水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一波呢,有多动症,到处乱摸。”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董卉说:“不幸中的万幸,冬天还隔了几层裤子,要是夏天,一条腿都烫熟了。”她几句话说得我心跳,觉得今天倒是捡了个便宜似的。董柳说:“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要出事,楼道里黑咕隆咚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她一说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原来不对是在这里!我打自己打得太轻了,实在是太轻了。我猛地蹲下去,双手拼命拔自己的头发,一定要连头皮都拔下来,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一声不吭,任志强和董卉跑过来,一人拖住我一只手。我说:“让我扯,让我扯,扯下来了我就解恨了!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啊!”他们把我的手掰开了,我右手抓着一撮头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董卉说:“姐夫,你脸上有血,半边脸肿起来了。”董柳一声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脸在哭,我望着那一撮头发,忽然大笑起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护士来给一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噘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一波醒了,叫疼,连声叫:“妈妈!妈妈!”我看着好一会儿了还没回血,倒吸了一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一个护士来。”这一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我们都出去了。一会儿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一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一会儿,要我扶住一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头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儿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早上醒来,我发现隔壁病房一个小女孩的床前床后都被花篮包围了。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我了解到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长的女儿动阑尾手术。我想,一波比谁低了?没有人送花篮,连看望的人也没来一个。花篮很漂亮,可世界实在太无耻了,无耻到无耻的地步了。局长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况,要我拿两只花篮过来,我马上用一种不屑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医生查房之后我走了出去,想给儿子买两只花篮。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东西都蒙着一层暗绿,我心里念叨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反复这么念着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种发现,一种生活的底牌被彻底揭开的感觉,像有一束强光,把那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刚刚过去,可我感到已经非常遥远。“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事到临头了作揖打拱有什么用?双膝弯了又弯又有什么用?哭都找不到掉泪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为还敢说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吗?我不愿意这样理解世界,我拒绝了很多年,可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地带,我无法再作出另一种理解。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了激动,这是丁小槐们早就在实施着的原则,我其实也早就认识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别深刻,我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马上去做点什么才好。激动中我嘴里居然也有了一点唾沫,干枯到麻木的舌头也有了一点湿润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惩罚,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没吐出东西来。再用力往手心里吐,举起手仔细看了,一点唾沫星也没有。我在心中酝酿着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一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勾那么一下,算是毙掉了一个人。没走多远我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我想,最应该被毙掉的还是自己。我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轰的一响。我晃了晃头,我还活着。
忽然下起了雨,一会儿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一会儿街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头在嘴边一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一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一直走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