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给董柳报了账,董柳说:“这个月扯下这么大的窟窿,你说怎么办?纯毛外套是我们买的?大闸蟹是我们吃的?”我说:“到你妈妈那里去周转一下,以后还给她。”她说:“谁知道有没有以后?”是啊,谁知道?为了把小气泡吹大那么一点点,那是大事,天大的事,得调动千般智慧才行啊!
六十
省中医学会今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年会开好。年会年年开,今年却有些不同。
马厅长把我叫了去说:“今年的年会你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试探着说:“年会年年开,我搞会务也有这么多年了,不知今年有什么新的精神?”他说:“今年是大年。”年会三年评一次奖,评奖的那一年在省中医界就是大年。我必须先摸清马厅长的意图,为了开年会特地把我叫来谈谈,这是头一次。我说:“别的都还好办,只有评奖复杂一点。”他说:“今年可能不止复杂一点。管文教卫的文副省长要到会,级别就不同了。因为级别高了,拉到的赞助比往年高。”我说:“这是好事。”他说:“你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把中医学会的评奖算省级奖。你起草的报告省里很可能会批下来。”我一拍大腿说:“好呀好呀。”我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有希望办成。他说:“传统文化的地位现在是空前的高,中医的地位也提高了,这是一股东风,就看我们怎么去乘这股东风了。中药是绿色药品,前景一片看好。我们今年要申报博士点,这是厅里的大事,所以今年的评奖非常重要。”我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迟了一点,还不太晚。我说:“要保证奖评到点子上,又要保证安定团结。”他点点头。我说:“我们跟中医学院协调好了,大局就定下来了,剩下几条泥鳅也翻不起大浪。”他说:“会上有人吼起来就太不好看了,不能掉以轻心!”我说:“不能掉以轻心!”他说:“要保证年会开好!”我说:“保证开好!”他要我找中医学院杜院长的秘书小方,他已经跟杜院长联系过了。我说:“今年的会议通知还照往年的规矩发下去吧。”我的意思是不要把这些新的信息透出去,到时候好像一切都是临时发生的。马厅长点点头。大人物有些话不好说出来,要我们来说,他们默认就行了。我感到自己还算个明白人,大人物跟前可少不了明白人啊!我告辞时马厅长又叫住我,要我参加评高级职称的外语考试。他说:“你考了呢,就有两种可能性,不考,就只有一种。”我连连点头说:“谢谢马厅长的关心!”马厅长要我准备,那就绝对不会有问题了,我没想到这个好处会来这么快。出了门我想着自己每年搞会务,总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却看不透无形之手在哪里,现在我才明白了。
这件事是对我的考验,我可不能办砸了,办砸了就是我的无能,烂泥巴敷不上壁,那今后就没什么机会了。回到办公室我叫尹玉娥把去年的通知找出来。她说:“要改吗?”我说:“把日期改一下。”她说:“没有新精神?”我说:“没有。”把通知发下去了。
我按马厅长给我的电话号码跟小方联系了,他要我晚上在金天娱乐城见面。我到计财处支了一千块钱,就骑单车去了。我在大门口等着,一辆奥迪停下来,下来一个人,我没注意,心里在琢磨那辆车。那人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池先生,这就是小方了。他问我等多久了,我说:“刚来,你的车就跟在我的车后面,你没看见?”小方把我领到一个包厢说:“今天就由我来安排。”我意识到主动权不能交到他手中,马上说:“怎么安排都由你了,最后的事由我负责。”他还要推让,我说:“马厅长交待了的,你总不能害我犯错误吧。”小姐送了茶来,小方说:“我们杜院长对今年的年会特别重视。”我说:“那他跟马厅长想到一块去了。”喝着茶我主动出击说:“马厅长的意思,今年还要靠杜院长大力协助。”他说:“评奖的事,你们有什么想法?”我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率,说:“要是在往年,你们有什么想法就按你们的想法办了,今年有点特别。你们都有两个博士点了,我们今年要报点。本来报骨骼学估计也没问题,情况有了点变化,临时决定重点报药理学,马厅长亲自挂帅。省级奖当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但也是重要材料吧。厅里的意思,今年要倾斜一下。”他马上说:“你这么说就让我为难了,我回去怎么交待?”我的底线是一个一等奖一定要拿到,三个二等奖最好也能有一个,而他的想法跟我们一样。谈了半天谈不下去,他说:“池科长原则性很强啊,前两年都是跟丁小槐打交道,好像很顺利。”我说:“今年特别情况,请杜院长支持一下。”他说:“杜院长他不要这个奖,只是宁副院长的论文的确不错,他有想法,问题就麻烦了。”谈不出结果,他到门外去打手机,我一拍身上说:“我也得跟马厅长汇报一下,手机忘带了。”他打完电话回来说:“我们是兄弟单位,为了这点事闹得不高兴也没意思。宁副院长那里实在是交待不过去,杜院长的意思是能不能增加一个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也各增加一个,奖金的缺口一万八千块钱,我们两个单位平均负担。”我说:“特事特办,我想我们厅里问题不大。”又讨论评委的名单,要保证意图能够落实。他说:“我们的两个评委都是博导。”我说:“我们的两个都是全国知名学者。”他说:“我们的是博导兼知名学者。”我说:“你又不是博导,你压我一头干什么?”两人都笑了。七个评委这就去了四个,我们之间有了默契,大局就定了。接下来又讨论评奖的细则。我想着这评奖先定获奖名单,再定标准和名额,用政策把名单上的人圈进去,再定评委,最后是评审论文,投票。我说:“今年把程序都倒过来了,结论成了起点。”他说:“什么时候也这样,哪里也这样。”想一想倒也是的,什么事情来了先考虑哪些人该受益,然后量体裁衣去定政策和细则,总之要保证事情落实到关键人物身上去。这样的事情以前会感到自己眼中揉了沙喉中卡着刺,现在却心平气和。我应该心平气和,又必须心平气和,也只能心平气和。想一想这个世界是个讲功利的世界,偏偏要求大人物不讲功利,那可能吗?合理吗?换一个人比如舒少华又会有什么两样?撼山易,撼人心难,谁能撼得动?小方说:“第二个程序,娱乐一下。”就把服务小姐叫进来说:“找两个小姐来陪我们池先生唱几首歌,坐平台。”我说:“我们自己唱就可以,我也不会唱。”他说:“要她们教你。”服务小姐说:“先生下次来吧,一定有的。这几天抓得紧,小姐都放假了,实在对不起。”就鞠了一躬。小方说:“娱乐城娱乐城,没有小姐还娱乐什么?你看这个‘娱’字,”他一根手指头凌空划着,“首先就是个女字旁,没有女孩,那不是叫人张口望着天?你以为古人造字没有科学性?”服务小姐笑了说:“那我去看看有没有。”小方说:“算了算了。”打手机叫司机来接他。我说:“我打的回去算了,徐师傅他忙一天也辛苦了。”他说去上一趟厕所,就去把单买了。我说:“小方你真的叫我挨骂吧。”他说:“总有一个要挨骂的,你就辛苦辛苦吧。”出了门我问他坐平台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真不知道?平台就是唱唱歌算了。”我说:“那还有什么别的?”他说:“你真不知道?炮台小姐。”抿嘴暧昧一笑。我说:“怎么可能,在包厢里!”他说:“那你说还要到哪里?”车来了他要送我回去,我谦让一番,就只好上了车。到了大院我又搭车过去,把单车骑了回来。
陆续有论文寄到中医学会来,我把论文都复印了几份,送到各个评委那里去。有个别评委不能令人十分放心,我就向杜院长马厅长汇报了,由他们去做工作。评委是他们精心敲定的,他们的意图当然能够得到贯彻。我跟小方又在金天宾馆见了几次面,把每一个细节都作了精心的安排。一等奖的人选定了,二等奖就要考虑其他一些重要人物,不然就无法摆平,摆不平就难免要起风波。于是按照同样的游戏规则,把二等奖三等奖也定了个大概。今年的评奖升级了,这个信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各路神仙都在活动。有人从地区县里跑到省城来,提了烟酒到我家,向我打听评委的人选。我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只是个办事的。”他们不信,我就说:“看我住的地方,像个决策的人住的?”他们想想也有道理,才信了,说:“哪怕评个三等奖也好啊。来求人吧,跨进这个门也要点勇气吧。不评个奖就难评职称,老婆孩子都交待不了。你们在上面不知道下面人的难处。”对付他们我有个现成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发表文章拿出来给他们看,说:“我的文章级别也有这么高吧,我如果被评上了,你们应该有希望,我没评上,那可能就是竞争太激烈了。”他们走了,我把烟酒提着送他们下楼,心里想着这些人,说起来大学毕业也这么多年了,真可怜啊。这个世界是强者恒强,大小通吃,一路吃过去,吃了鱼还要吃虾,能吐一点骨头屑出来,就是很有良心了。这些人抱着并不存在的希望跑到省里来,他们是被说的人,哪里又会有奖评到他们头上去?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想到我不来安排,也会有别人来安排,事情并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就释然了。说到底这是一个操作的年代,操作的过程非常繁复,动机却很单纯。操作的目标就是要让别人出局自己入局,最后出局的就是那些弱者。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管它什么猫呢。操作只讲结果,而不能讲原则讲公正,也不能讲人格讲良心。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就只能扮演一个失败者,无人同情,说他好是有气节,说他不好那是傻,是猪,都是一种说法。于是操作大师们一个个应有尽有,春风得意。
六十一
四月份我考了日语,六月份交了申报高级职称的材料。六月底年会如期举行,文副省长在开幕式上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中医学会三年一度的论著评奖,从今年开始是省级奖了,批文在前几天已经正式下达了。这是对大家的一个鼓励,一种鞭策。”我在下面听了,想着一切都经过了精心安排。评奖升级,被描绘成了一个临时的事件,又有几个人知道已经操作了几个月了?看到文副省长讲得兴致勃勃,是他也被卖了呢,还是他明白一切却仍然在表演?我看不出来。这世界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玩谁。晚上有好几个人溜到会务组来,小心地把门关好,问我和小方,评委是谁?谁评上了奖?我们都推说不知道。第二天下午宣布获奖名单,一时会场气氛非常紧张,许多人身子都前倾着。我看到这种姿态,觉得这体现了人性的贪婪。杜院长说:“此次评奖,评委都是我省中医学界德高望重的权威人士,他们按照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本着对每一个同志负责的精神,反复讨论,最后才定下来的。”接着孙副厅长宣布获奖名单,刚宣布完就是一片议论声。我旁边有人说:“评什么?干脆按职务分配算了。”我听了急得要出汗,生怕他大声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站起来说:“评委的名单可不可以公布一下?”孙副厅长很难堪地望着马厅长,又望着杜院长。我的心都要跳出喉咙了,这匹害群之马!杜院长说:“为了保证评审不受干扰,做到最大限度的公正,评委的名单事前没有公布。同时为了保证他们正常的工作生活不受干扰,我们觉得不公布名单更合适一些。大家对他们的业务水平和人格,是应该有充分信任的。今年的奖金比往年高,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谁知道能拉到多少赞助?这是昨天才定下来的。”那青年坐下去,噘了嘴把头扭着。
晚上马厅长到会务组来找我,问那个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说:“他叫许小虎,是岳南地区中医院的。他性格冲动,太冲动了。”马厅长说:“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也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嘛!”又叫我找了许小虎提交的论文给他看。我说:“这论文怎么评奖?太自以为是了。”他说:“有自信还是好的,人就应该有自信。”翻一翻论文又说:“杜院长说了,为了保证会议的程序正常进行,以后发通知还是要谨慎一点。”我马上说:“只怪我没把工作做细,看他的论文在北京发表的,就发了通知让他来。以后我一定一定把工作做得更细一些。”马厅长没说什么,就走了。我坐在那里半天心神不定,觉得这是自己惹的祸,马厅长不高兴了。小方说:“池科长你也不要想太多,我们这些人吧,给领导分忧是分内的事,分了忧再分一点不愉快,那也是分内的事。能分到这点东西,就是我们的福气,有多少人想着还分不到?出了问题不是你我的问题,难道还是领导的问题?”我连声说:“对,对对,对对对。小方你到底比我想得深些远些。”
第二天一早开了三辆大客车出去游玩,晚上回来,就散了会。这时天色已晚,我刚想回家,走在楼梯上有人叫“池科长”,我一看是许小虎,吓了一跳。他说:“池科长,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我站在楼梯上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他说:“我看池科长你这个人还是个好人,就想说几句话。”我心软下来,又怕别人看见我跟这个吼一声的人说话,就说:“我回去拿点东西,你到外面等我。”我回家停了几分钟就又下楼,走到大门口,他从传达室出来叫我。我装着没听见,一直出了门,拐弯走到树荫下。他一直叫着跑过来,我连连摇手,他才住了口。我问他传达室是谁值班?心想着如果是丁小槐的弟弟,我就得马上转回去,可不敢留句话给别人讲,传出去了,谁讲得清?大人物心中有个印象,到时候是要起作用的。在关键时刻,那些说不清的东西是最有分量的。他说:“一个年轻人。”我说:“下巴尖尖?”他点点头。我说:“前面两百米有一家大元茶楼,你到那里等我,我还得到办公室打个电话。”我转回到大门口,果然是丁小槐的弟弟。他说,“池科长,刚才有人在等你。”我说:“好像有人喊我一声,我回头一看也没见人,谁呢?”他似笑非笑说:“就是,就是……”我明白他心中有数了,打断他说:“他要是再来,就要他到我家里去找。”走了进去,又从后门出了大院来到茶楼。找一个僻静的位子坐下。许小虎说:“开了这个会,心里憋得慌。”我想,不憋你那还憋谁?嘴上打官腔说:“评上奖的总是少数,一百四五十人也只评了十二个人,应该说没评上是正常的。”他说:“池科长你是个内行,你说评奖合理不合理吧!”我想,天下哪有对人人都合理的事,对有些人合理就没法对你合理。嘴上说:“合理总是相对的。”我把杀手锏拿出来,打开皮包把自己的论文拿给他看,说:“我也发了这些论文呢,也有点档次吧,我评上奖没有?”他翻了翻,半天说:“我不说自己,你看看那份名单,获奖的人是人人都有一顶乌纱,又是按帽子的大小评的等级,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我想,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而且永远会凑巧下去。嘴上说:“也不知评委是哪几个人,是不是真有人在活动?不会吧?”他说:“你难道不觉得中间有暗箱操作?”我想,这个人怎么跟我以前一样认真,有利益分配的地方哪里不是这样操作的,这能认真吗?认真就是傻瓜,傻瓜才会抱有幻想,对公正还那么执着,现在是什么年代?嘴上说:“我只是办事的,你看我住在什么地方就知道我是办事的,我能操作我把自己也操作进去了,我评个二等三等谁有话说?不见得有谁在操作吧?”他说:“池科长我看你是个好人,把你当个朋友,是不是我看走眼了?我要告去。”我想,去年你这么看我就没走眼。嘴上说:“你把我当个朋友,我也把你当个朋友。你告能改变什么,评奖都是教授级的人投的票。你想想你能告谁又告什么吧!你一告只能起一个作用,就是把我放到火上烤了,毕竟你的通知是我发出去的。说不定领导还会以为我跟你是个朋友,有点特殊关系。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下次谁也不敢沾你的边了。你想想那样好吗?”他叹气说:“今年奖金这么高,又是省级奖,那些人的手就伸出来了。有些人什么好事没他的份?从鱼头吃到鱼尾,从不落空,永不落空!这些人自己给自己分配!”我想,自己不给自己分配还总分给别人,那合人性吗?嘴上说:“想不到的事多看几次就想到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中国的老百姓真好啊,都看清了,就没人跳出来放个屁!”我想,他能不好吗?他想不好又能如何?这个世界是讲功利又讲实力的,没有实力,你看清了又如何?也就白看一眼罢了,还能摇动什么改变什么?你看清了,你想讲道理,可道理实际上不是书本上报纸上那样讲的,有另一种讲法,你怎么样?你气得投了河,也就是世界上少一个人罢了。在这时候装个傻瓜那才是聪明人,识时务者。实力是一种存在,你怎么样?它存在着,它以自己的方式讲道理,你拿着石头打天去吧。嘴上说:“所以小虎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他把头甩了甩说:“是的,是的,就这么一条路,你走不走吧,走不走吧!”我想,他碰到我曾经碰到的问题了。嘴上说:“明白就好,早明白比晚明白好。”他说:“我想那些评委也没勇气把自己的名字公布出来,他们表面上还是要脸的。”我想,你也太看高那些评委了,以为他们真是什么权威吧,他不贯彻意图下次就没他的份了。嘴上说:“说评委也还是有点冤枉了他们。”他若有所思点头说:“如今的人心理承受能力也真强,他从鱼头吃到鱼尾也不怕别人说。自己把自己当做标准,量体裁衣定了那么几条,那当然他是最标准的,是第一名。再往下他左边嘴角生颗痣,那标准里也有颗痣了。你知道下面是怎么议论的?”他咧着嘴手指在嘴角点了一下,示意着那颗痣。我想,如今到手就是真的,他怕议论?笑话!怕议论他敢办事?如今都什么年代了,还有几个君子,怕别人说,不敢下手?根本不怕!你太低估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你议论几句只等于放了个屁罢了。嘴上说:“小虎你到了那一天你要做什么,我看你也不在乎谁说几句。”他说:“如今的人脸皮都撕下来了,可总要凭点良心吧。”他做了个撕脸皮的动作,又拍拍胸。我想,脸皮都撕下来却要凭良心,这话怎么讲?嘴上说:“只要我们自己凭良心就可以了。”喝完茶我抢着结了账,他跟我握手说:“池科长你还不算一个最坏的人吧。”我说:“过奖了,过奖了。”出了门我说:“好自为之。”他一拍大腿说:“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六十二
我在圈子里活动了半年,觉得自己还算一个有悟性的人,简直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我这么有悟性,竟被冷落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在圈子里活动,最重要的就是对周围的人特别是大人物的心思了如指掌,要吃透他们。我的悟性就是凭着本能准确把握那些无法言说却又意义重大的事情,这些大事情都发生在小地方比如酒桌上。对似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有时候我为了分析它后面的内容,其中的感情色彩、用词的分寸,要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把各种人物关系都考虑进去。别人都在一点一点地寻求进步,我也这么做着,这一点一点的意义实在大得很,这是积累,积到一定程度就有质变,可不能掉以轻心。有时候我也按照古希腊圣人的教诲,停下来认识认识自己,觉得自己有点卑琐。我整天这么察言观色,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体察大人物的心思,并不动声色地予以迎合,这点悟性也只是有悟性的卑琐有悟性的奴性罢了。这时我免不了在心里骂自己几句,可骂归骂,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不做行吗?能够骂自己几句又使我非常得意,这使我多了一点精神优越,骂自己的悟性可不是每个人都具备的!
三月底参加博士学位考试,考试之前马厅长安排我跟导师宁副院长见了面。见面之后我对考试就有了把握。六月底录取通知就下来了。七月份我评上了职称,是副研究员了,职称到手,分房分数比当科长又多了五分,比年初当办事员更多了十分,就分到了两室一厅的套间。搬家的前一天晚上董柳激动得一夜没睡着,半夜里也把我推醒来讨论房子,说:“如果我睡着了醒来是什么感觉,恐怕人都会浮起来吧?”我说:“那还可以浮到天上去?眼皮里就没一寸深的水!别人住一百几十个平方,那他长生不老?”她说:“你怎么敢跟马厅长比?”又说:“我真的睡不着,做梦一样就有自己的厨房了,总有一种插了翅膀要飞起来的感觉。”我说:“这算什么算什么!”才半年多我对什么科长已经不屑一顾了,我的心要大得多,想得远得多,但我不愿跟董柳说。还是在去行政科拿钥匙的时候,申科长说:“池科,你那房子其实也用不着怎么装修。”董柳说:“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好不容易分到一套房子,委屈了我自己倒没什么,我就不愿意委屈了房子,委屈了房子我心里就堵着。”申科长说:“小柳子你信不信好事它要来,门板都挡不住。我在厅里二十多年了,也看出一点来了。通的人总是通,不通的人总是不通。”房子没怎么装修就住了进来,董柳很不甘心,不停地感叹说:“这么好的房子,害得我感觉没到位。筒子楼都住了这么多年,这里还不得住个半辈子?”她的想象力还是不够,我也不去说她。
九月初我拿着录取通知去中医学院报了到,一去就傻了,宁副院长带四个博士,只有我是正经学中医的,其他三人,一个是云阳市委副书记,一个是省计生委副主任,再一个就是任志强。当初任志强也来参加考试我感到意外,也觉得可笑,谁知他真录取了。从没学过中医的人可以跳过硕士直接读中医博士,这世界真的是改革开放了,老皇历是翻不得了。这些怪事离开了权和钱就根本不可能发生,我不用去了解就明白,否则他们凭什么?什么事都是人在做,规则只能限定那些没有办法的人。对有办法的人来说,规则还不如一张白纸。别的人做不到,看还是看得到的。虽然看清了也没有办法,但对那些白纸黑字的东西,谁还会当真?除了我,他们都是坐小车来的,看到这个场面,我觉得自己实在也没有必要那么兴奋。倒是中医学院药物系有两个副教授和我们一起考的都没考上,有的人从鱼头吃到鱼尾,是以另外一些人吃不上为代价的。我想他们会到上面去捅一家伙,叫一叫委屈,可居然没一个人吭一声。现在的人修养真好啊。再想一想他们也只能这样,事情就是如此,就摆在你的鼻子下面,看清了又如何?看清了也就白看一眼罢了。他们只能修养好,修养不好又能如何?
申科长说得不错,好事它要来,门板都挡不住。年底厅里又下了文,调我到医政处当副处长。下文的那天尹玉娥一脸的疑惑,不停地用眼睛瞟我。她家老彭已经从副处长的位子上被撤下来,她整天萎靡不振,说话像长了霉似的,没有几句不是阴暗潮湿。对那些刻毒的怪话我装作听不懂,也不报告,打死老虎没有什么意思。也许她本能地感到了自己的厄运和我的幸运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可找不到其中的线索。她显然不相信我只凭董柳会打针就能好运连连,但纵有千般怨气,也只好隐忍不语。我感到自己的心变硬了,对别人的痛苦如此平静。我把事情给她交待了,说:“还有什么事你来医政处找我。”她说:“没什么事了。”想不到面对面坐了五年,分手时如此冷淡。她这个任性的人,也不想想我池大为今天是何许人也,把一肚子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这能有出息吗?
到了医政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小梁开玩笑说:“池处长,今年是你的大年啊。”我说:“我是一棵橘子树吗?”又指了袁震海说:“你把我这个假处长叫成了处长,真处长会有想法的啊。”我想着按惯例应把处里的人召在一起开个见面会,可袁震海一字不提。按我以前的想法,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真不屑于去争,可事情就是这点鸡毛蒜皮凑起来的,这些地方不斤斤计较,被冷落了还装作毫无感觉,那以后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出了局,连手下的人也会看小了我。见面会也只是演个戏,可哪怕是戏也非演不可,圈子里形式比内容更有内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说:“什么时候跟大家见个面吧,处里的同志我也只是面熟,名字都叫不上来。”小袁作沉默状手一拍桌子说:“我正在想怎么安排呢。明天下午厅里考法律常识,考完了大家见见面。”我说:“就那样吧。”能有那么个意思就可以了,我也不想过分计较。下了班我看到厅里的通知,明天下午三点半到五点考法律常识。我想考完了再回到处里来,就下班了,还开个什么见面会?稀稀拉拉泻肚子似的还不如不开的好。我心里凉了半截。
一直到下班我都在想着这件事,心里堵得慌。董柳说:“大为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一系列问题稀哩哗啦都解决了,我没有野心,一辈子这样就可以了。”我说:“女人天生就是女人。”她还要问,我就把事情说了。她说:“那你还是要去找马厅长。”我说:“一粒老鼠屎大的事也找马厅长,他又不是我养的家丁。”她说:“那就算了。”我说:“今天这个事算了,以后算了的事就没个完了。圈子里的小事都牵着大事。说真的我也不想计较这猫屁狗屁的事,可你不计较吧,有了他的戏就没你的戏了。”想来想去非找马厅长不可,对他是件小事,对我可是一件大事,这是给我定一个位啊!就跟董柳带着儿子打的去了。
马厅长一家正在吃饭,董柳一进门就说:“一波说好久没看见渺渺妹妹了,吵着要来看妹妹,我正好想着来看沈姨,就拖着池大为来了。他怕打扰马厅长,还不肯来呢。”沈姨说:“只管来就是,老马有事到书房里去做。”渺渺饭也不肯吃了,拉着一波的手要去玩。保姆把她抱回来,按在饭桌上。马厅长说:“小池今天上任了吧。”我说:“去了。”董柳说:“上任了就应该高兴,组织上信任你,多挑担子,不知他怎么就不太高兴,叫他还不肯来呢。”马厅长说:“小池他还不高兴?不会吧。”我说:“说起来都是小事。”马厅长说:“小事也跟我说说,我看有几斤几两?”我厚着脸皮把事情说了,又说:“我主要是想到以后怎么更好地开展工作,稀稀拉拉开个会,我以后就不好说话了。”马厅长笑了说:“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这就打个电话。”放下饭碗就去了书房,我拦也没拦住。一会儿出来说:“你明天照常去上班吧。”董柳说:“马厅长您别听大为啰嗦,烦不烦?这点小事还要您来管,那您一天到晚还有时间吃饭睡觉?”沈姨说:“那也要看谁的事。”吃过饭马厅长看新闻联播,我们就逗着孩子玩,董柳跟沈姨有讲不完的话。玩了一会儿我们就告辞了,走时渺渺喊:“一波哥哥明天再来,跟我玩。”到门口沈姨说:“小柳子你把池大为打扮得正规一点。”董柳说:“他随便惯了,一年到头就是一件夹克。”马厅长转过头来说:“以后有什么事其实可以打个电话来。”
上了公共汽车我说:“以后对马厅长我们有什么说什么,还演什么双簧?没有他看不清的事!谁的屁眼里夹着怎样的屎撅子他不知道?”董柳说:“出门时他说的那句话,让我都不好意思了。马厅长是我们的恩人,我们也要诚心相对。”又说:“沈姨要我把你扮得漂亮点,你明天去买几件好衣服。”我想着沈姨的话,正规点那就是西装革履,这话有信息含量,可不是随便说的。我说:“好衣服几百上千一套,你又扯得心里疼了。”谁知她说:“明天跟董卉借三千块钱,把你从头到尾武装一下。”看来她也不是不懂要投入才有收获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我刚进办公室,袁震海推门进来说:“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今天下午的见面会吧,下午一上班就开,扎扎实实开半个下午,开完了再去考试,你准备讲个话吧。”我说:“见见面认识认识同志们就可以了,搞那么认真干什么?”他说:“晚上吧,大家到随园宾馆去开两桌,搞几瓶啤酒,吃了喝了大家去潇洒它一家伙。你会打保龄球?”我说:“开不开会其实也无所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大家认识一下也好,潇洒就不必了吧,处里那点钱也不容易。”我趁机把小金库点了一下。他说:“我们处里虽然穷,这点钱还吃不穷吧。”就这么定了。后来我才知道两年前小袁升了处长,全处的人包了一辆车,到郊区的白鹭度假村玩了两天,花了几千块钱。他什么都懂,正因为太懂了,就装作不懂,想敷衍一下算了。你精明吧,我池大为就是傻瓜?事后觉得去马厅长家一趟实在很有必要,进了这个圈子你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关注礼仪,这是给一个人定位啊,不然皇帝怎么要搞个登基仪式,为什么要臣子跪拜?形式就是实质,这实在是很大很大的问题啊!
有了职称,又有了位子,好事要送到你鼻子底下来,不要都不行。我的工资一年里提了两次,厅里又给家里装了电话,每个月报销一百块钱电话费。想一想这一年的变化,真有一点要飘起来的感觉。老婆调动了,房子有了,职称有了,位子有了,博士读上了,工资提了,别人对我也客气了,我说话也管用了。权就是全,这话不假,不到一年,天上人间啊,再往前走半步,真的可以说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了,这半步的意义实在大得很,不追求不行啊。以前看着别人为了那半步绞尽脑汁,怨气冲天,哭哭啼啼,觉得非常可笑,大男人的,值得吗?轮到自己了才明白这半步的分量和含金量。人嘛,也不能说谁是野心家,进步是人人都梦想的,批判什么人说他是野心家,那实在是很可笑的。我以前一点野心没有,谁又照应过我那么一点半点?世界太现实了,圈子里尤其如此,人不可能在现实主义的世界中做一个理想主义者。鼻子底下那点东西我肯定是要的,虽然我有时又跳出去把它叫做“一堆牛屎”。人生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就是只能站在自己脚下这几寸土地上去想事情,而不能跳出去想,跳出去想自己什么也不是,自己鼻子底下那点东西就什么也不是。对世界来说我渺若微尘,可有可无,我什么也不是,今天就死了地球照样转,可对我自己来说,我就是意义的全部,我的存在是一个最重大的事情。世界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的反差实在太大太大了。人就是这样可悲可怜可叹。鸡每天琢磨什么?鸡从来不琢磨意义问题,它琢磨那几粒米。自己每天都在琢磨什么?像猫一样警觉,把捕捉到的每一个信息,一句话,一个动作,一种眼神,一丝笑意等等仔细地加以分析,并力图通过这种信息钻到对方的潜意识中去。晏老师告诉我的处世之道百试不爽,对任何人,你只要站在他的立场上去设想他的态度就行了,可千万不能去虚设什么公正的立场,那些原则是在打官腔敷衍老百姓时用的。
春节之前袁震海找我商量说:“大家这一年都辛苦了,今年就多发点奖金吧。”我来了近两个月也没搞清处里小金库有多少钱,就趁机说:“不知处里还有多少存货?”他说:“存货嘛,除了厅里发的,我们每个人再发它一两万怎么样,钱留着也是个祸害。”我一听这个数字,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这不是工资的几倍吗?怪不得别人日子过得那么滋润,我以前都想不通。我知道每年省里搞资格考试,复习资料都是处里找人编了发下去的,没想到好处有这么大。我说:“我刚来不久,就少拿点。”他说:“你来了就是处里的人,怎么少拿?本来想元旦前就发了它的,知道你会来,我就压下来了。”我马上说:“袁处长为我想得这么细,我真的不知怎样才好。我还是拿最低的那个档次算了。”他说:“我们按惯例,下午我叫小梁取了钱,把账做好。”我想着这点钱我还不能少拿,钱发下来总有个等级,我不在中间过渡一下,他就太突出了。晚上我拿了一包钱回去,递给董柳。她打开报纸一看是三万块,张着嘴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眼睛都直了。事后我悄悄问处里那些人拿了多少。也有说一万一的,也有说一万二的,没有人知道袁震海是多少。我心里很不安,怕他们有意见,可他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我想他们肯定都有怨气,可全部都活活地憋死在肚子里了。能不憋吗?我当然没告诉他们我拿了多少。
六十三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第二次看见他我问:“找谁?”他轻手轻脚走进来,很谦逊地笑了说:“您就是袁处长吧?”我说:“你是谁?”他打量我说:“我找袁处长。”我说:“有什么事?”他赔笑说:“这么说您是袁处长了?”我说:“有事就说事,没事就下班了。”他退了一步,摸着椅子边坐下来说:“袁处长,我是从云阳市来的,有件事想请您老人家……”我一听马上打断他说:“这些事你明天找袁处长说。”我看他神态有点诡秘,本来想摸一下底,他这一开口我觉得不对,以后会有麻烦的。他一听马上跳起来连连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退着出去了。晚上袁震海打电话到我家说:“云阳市有几个医师想申请办一个皮肤病性病防治研究所,是不是你处理一下?”我说:“处长你看着办就可以了。”他说:“你也熟悉一下业务吧。”放下电话不久,云阳的人就来了,就是下午那个人。他进门就连连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找您池处长也是一样的。”董柳给他倒茶,他说:“我姓苟。”又一笑说:“爹娘没给个好姓。”用右手在左手掌上一笔一画写给我看,又说:“听说池处长跟我同届,都是七七级的?”我说:“有什么事就说那个事吧。”他说:“我在云阳市第一医院皮肤科干了十年了,也可以说在云阳小有名气了,现在是越干越窝囊,医院门口卖水果卖槟榔的都有十万二十万了,我还是一双空手。老婆在家里念,被她念烦了,想想还是出来自己打湿一下鞋子。”我说:“想申请营业执照?”他一拍巴掌说:“池处长对我们这些人真是体贴入微呢。”我说:“你们把材料准备好,明天到处里去谈,最好还是去找袁处长。”苟医生说:“池处长池处长。”就上来拖我的手,马上又放开了,打开窗户,对着外面的黑夜咳嗽三声。不一会儿又上来一个人,提着个大塑料壶,气喘吁吁的。苟医生说:“这是毛医生。”他的口音很重。“毛”听去怎么也像“猫”,我想着今天这是狗也有了猫也有了。我说:“谈工作就谈工作,送东西干什么,你们要送明天送到办公室去。”苟医生说:“这是我们那里特产的茶油,省城里什么没有?只好送点特产是个初步的意思,初步的意思。”坐下又说:“我们的手续绝对都是正规的,研究所七个人,有五个本科毕业,两个大专毕业。”从包里掏出材料给我看,市卫生局的章都盖好了。我翻了一下说:“材料也不能说不齐,只是现在提出申请的有好几家,一个市里还办几个研究所?如果只是个诊所,到市卫生局批就可以了。”他说:“所以就来找池处长帮忙,这是大恩大德的事。”我说:“如今这个行业是暴利行业,想动脑筋的人不少。”他说:“所以就来找池处长您老人家帮忙。”用胳膊碰毛医生一下,毛医生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苟医生对董柳说:“嫂子,我借个地方跟池处长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也不等董柳回答,就朝房里走去,我跟在后面说:“有什么话在客厅说也是一样的。”他关上门说:“什么事情都有个惯例,我们也就按惯例办事。池处长您老人家在这个位子上,应酬那么多,几个工资怎么来得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说:“这是一点小意思,说真的还算不上什么意思,给您的儿子买几颗糖甜甜嘴吧。”我说:“这个我不能收,你要我犯法?”他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们是朋友吧,对吧?谁说送点东西给朋友要犯法,法律也要讲人情吧。你收了什么?什么也没收!如果哪天我老苟说您池处长收了什么,那是血口喷人,是污蔑,是搞陷害,您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我刚上来没几天,你要我下台?还是明天到处里去说。”他说:“这是惯例,其他的市也是这么做下来的,未必我们云阳就不同?”说着抱了拳作揖打拱,“我们几个人,包括这几家老小,都要对池处长您感恩戴德,把您老人家的好处铭刻在心里。”说着突然开了门,跑了出去,我追到客厅,他已经关上门出去了,比兔子还快。
我回到房里,抓起那一包东西说:“这是多少?”董柳掂一掂说:“应该是两万。”我说:“那坐牢够条件了。”她说:“卫生厅要轮到你来坐牢,那你还没资格,批了这么多文下去。你看见谁坐牢了?拿着怕什么,真坐牢了我给你送牢饭。”我说:“我屁股还没坐热呢,几万块钱我也不是没看见过。”我仔细考虑了,第一,苟医生是从袁震海那里来的,我收下了他肯定知道,可以说他把事情推给我,就是要我做这件事,这样他自己也安全了。苟医生说惯例,那不是空穴来风。第二,难保苟医生身上没带录音机,把那些话都录下来了,将来就是把柄,我一辈子都得被他牵着走,黄泥巴夹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么一想我决定了钱不能要。我说:“这钱不能要,这比炸药还危险。”董柳说:“那也随你的便,我们那么苦都苦过来了,现在缓过气来了,还怕没口饭吃?”我围着这包钱转了几圈,看了又看,再用手去摸了摸,手心有一种发烫的感觉,我看了看似乎有点发红,赶紧到厨房用冷水冲了一下,手心还是火辣辣的。这种火辣的感受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意识,想起自己在上任时就下了最大决心,手中的权尽可能用足,但决不做超越界线的事。可想一想吧,两万块钱,往柜子里一塞就是自己的了,特别是,并不要为它去做什么冒风险的事,执照批给谁不是批?钱毕竟是钱啊。现在几万块钱塞过来,还作揖打拱要我收下,可去年为了一波住院,两千块钱还要到处借。人还在这个院子里,还是每天上班,还是这个人,可根本不是一回事了!钱,拿着,事,办了,两厢情愿,难道还有人来咬我不成?这样一想我又犹豫了。在灯下看了一会儿书,熄了灯睡下。刚睡下又想,万一醒来钱不见了怎么办?也保不定正好进来一个小偷,甚至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钱弄走了呢?我在黑暗中撑起身子,把桌子上的钱抓过来,塞在枕头下,就有了踏实的感觉。睡下来感到硬硬的一包硌着头,左塞右塞不硌头了,可总感到朝着钱的那一面头皮发麻,像原子能在辐射,又像将要起爆的定时炸弹。我对董柳说:“这钱拿着到底是找乐呢还是找苦呢?”爬了起来想给晏老师打个电话,又意识到这事电话里不能说,谁知道哪个角落里有第三只耳朵?就到晏老师家去了。
晏老师女儿阿雅开的门,我说:“回来了?”就叫她到另一间房去,把事情对晏老师说了。晏老师说:“你拿着是最简单的,啥事没有。”我说:“还是不想拿,别人拿惯了没事,我拿了心里总疙疙瘩瘩的,总有件事挂在那里,平时说话都没底气了。”他笑了说:“还是没进入境界啊。”我说:“我明天一早送到纪检会去,要他们问纪检会要去。”晏老师说:“告诉我你有多大的想法?”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手往上指一指,我明白了说:“既然走上这条路,那还是要走下去的,不上路没事,上了路就没个完。”他说:“你有想法,但你千万别以为自己挺身而出前途就一片光明了。你把钱往纪检会一送,就将了很多人的军。池大为刚上任就有事件了,那么多人呆了那么久没有一点音信,那是怎么回事?肯定会表扬你,还可能会上省报,但以后你就是人民公敌,你的路就断了。”我说:“我想想也有点问题,就跑到这里来了。这包东西我不要我是人民公敌,我要了我怕它哪天爆炸,那我丢到厕所里去?”他沉吟说:“你悄悄退回给他们,袁震海那里做个含糊的姿态。”我说:“他是什么人,我没要他心里肯定明白。我要了他对我放了心,就是朋友了,有默契了,不要呢,以后做什么都隔着一层,他事事防我挤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说:“要不你这样,你把钱还给他们,就说是入股,以后你不收股息就是了,主动权在你手中。”我说:“这个办法好,可还有两壶茶油?”他说:“谁为两壶茶油摔过跤呢?”我说:“想起来呆在圈子里真没意思,人人都想抓别人的把柄,又都怕自己的把柄被别人抓去了,喝醉了酒时都比超级侦探还清醒,是个朋友都变成敌人了。像我吧,不是个想捞的人,还得装个想捞的人。”他说:“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我说:“谁说坐在那个位子上简单?就凭这一包东西摆在你眼皮下,你能不动心,经得起这个折磨就不简单。”
第二天上班,袁震海意味深长地望我一眼,我微微一笑,默契地点点头。快到中午的时候,董柳打电话来说:“那点东西你不要就算了,千万别往上面送。我刚才跟护士长闲聊,她说三号床的潘毕直早几个月是云阳市的市长,从省里调去想干点事,收了推不掉的红包一律上缴,引起了公愤,工作硬是展不开,选举的时候硬是被当地人选下来了,回到省里就退休了,气病了在这里。”放下电话我摸了皮包里的钱鼓鼓地还在,就放了心。
过两天苟医生打电话到家里来,我说:“你晚上来吧。”他很兴奋地说:“谢谢池处长。”天黑后他来了,我说:“这件事不能着急,有好几份材料在这里,不可能都是唯一的吧。”他急了说:“那,那……”右手闪电般从西装领口处往怀里一插,又抽了出来。我说:“材料你明天还是交给处里小梁,按程序来。我去交给他,那算怎么回事?”他手又迅速往怀里一插,再抽出来说:“那池处长的意思是没希望了?”我说:“我说过这个话吗?”就把那包东西拿出来,“这点东西我没看,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烟吧。我又不抽烟的,你暂时拿回去。”他涨红了脸拼命推过来说:“池处长您叫我回去怎么交待,大家都望着我呢,我把好消息都告诉他们了。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吧。”又从怀里摸出一包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那点东西不成敬意,我和老毛商量了,想打点埋伏,开张的时候用钱的事多,这太不应该了,简直就违反了惯例,池处长您老人家就给我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我说:“叫你收起来你就收起来,不收我就叫纪检会卢书记来收。”他睁了眼望着我,不认识似的张口呆了半天说:“真的?”他把钱收起来说:“我真的没脸回去,大家都把脖子伸直了等着我呢。”把头垂着站了起来,直直地挺着。我说:“把东西收起来再说话。”他坐下来,我说:“你们的材料我看了,还要到市卫生局去补充两个证明,你明天交给小梁。如果材料属实,还是比较扎实的。”他说:“有一点不属实,池处长您砸死我。”说着拿一包钱在头上用力砸了一下,“这点东西?”把叠着的两包东西推过来。我说:“你要我犯错误,我敢犯吗?”他说:“谁说这是错误?花钱办事,天经地义!谁辛苦了谁也该有点车马费吧。要不我以儿子父亲的名字起一个毒誓在这里。”我笑了说:“那不等于让我咒你父亲儿子?”又说:“要不等于我在你那里入一份股,没发财就算了,发了财咱们再说。”他似乎明白了说:“对对,这就是池处长的股本了,我开个收条给您?我们做事认真点,收了人家的钱,总不能点个头就算数吧。”我说:“那不是我的钱,我得另外拿钱。”他想想说:“您老人家就拿一百块钱。”我笑了说:“一百块钱还不够吃顿饭,一年能有多少息?”他竖起一根指头,我说:“一百?”他说:“池处长您别开玩笑。”把指头勾下去再竖起来。我说:“那么是一千了?”他说:“一千在池处长这里怎么拿得出手?”我说:“那么是一万了?”他说:“池处长您觉得……那么一万五好不好?”我说:“再说吧。”就拿了一百块钱给他。他收了说:“池处长您真的帮我们大忙了,这点钱是我们七家人凑起来的,租房子买仪器还没着落呢。大家想着第一是招牌,招牌有了,钱总是有办法的。”我说:“你们也不容易。”他叹一口气。走的时候说:“明年我给您拜个早年吧。”他走了,董柳从房中出来说:“就让他这么走了?”我说:“我们多少也凭点良心吧。”又说:“不知道这两壶茶油一百块钱够不够?”我把茶油提了一壶,送到晏老师家去了。
六十四
厅里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又开始了,我是中级职称评委。马厅长见了我说:“小池,聘书拿到了?”我站住了恭恭敬敬说:“拿到了。”他说:“当个评委没有经济效益,还算是个荣誉吧。”我说:“组织上信任我,我尽力把工作做好。”他说:“评职称不是光看业务,那些政治上表现不好的人,关键时刻立场不稳的人,业务再好,都要考虑考虑。改革开放了,政治还是要讲的吧。”我明白他指的是去年跟舒少华跑的那些人,我说:“那些没有组织观念的人,他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业务水平,又有什么意义?这是方向问题!让他们上去了,那不是对破坏安定团结的人的鼓励?别人我管不了,我手中这一票,我还是会严格把关的。”我又担心别的评委不配合,说:“我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可是十一个评委,我只有一票呢。”他说:“你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讨论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话,形成一种积极的气氛。”我说:“其他评委的人选,不知道组织上考虑了没有?”他不说话,我也不再说。
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压力很大,怕完不成任务对不起组织,又感到要自己出面去扮黑脸,这实在不是我池大为所擅长的。这事一定要做,再做不出也要做,这是绝对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想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就有一种周身的血倒着流的感觉。我的血液在皮肤之下涌动,由于一种不可思议的原因改变了既定的流向,像长江之水从东海之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流向巴颜喀拉山脉。想想我池大为能有今天,这个黑脸能不唱吗?让一千一万个人不高兴那不要紧,他们不高兴又如何?也只好不高兴罢了,可千万不能让领导有一点不高兴啊,他不高兴,我的一切在一瞬间都完了。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在讨论的时候怎么才能既把握住方向,又做得比较含蓄,黑脸不要涂得太黑。我反复推敲也找不出一个完美的方案,做个人真难啊。
这天晚上莫瑞芹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小莫说:“池处长,这是我表弟赖子云。”我知道这个人,是舒少华带出来的研究生,去年也签了名,是狙击的重点对象。中医研究院不愿做恶人,把他的名字报到厅里来了。我对赖子云点了点头说:“没想到小莫你还有个表弟在研究院,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小莫说:“池处长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求过你,今天要给你添麻烦了。”我说:“小莫你叫池处长就见外了,我们谁跟谁呢。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说:“那我们开门见山,我就是为他评职称的事来的。”我望着赖子云说:“他今年评职称?材料报上来没有?”赖子云说:“本来研究生毕业两年自动转中级,我今年是第三年了,去年也不知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划掉了。”小莫说:“他去年犯了一个错误,在那封信上签了名。他是舒少华的学生,不签也不行,其实他自己对谁也没有什么成见。”赖子云说:“评不上职称,当不了主治医生,你水平再高,没人挂你的号。你的号一块五一个也没人挂,教授号五块钱一个还要清早来排队,人家只看你是哪一级,也不管你水平多高,我总不能站在挂号的地方去说自己是谁吧?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就干坐一整天,你说人坐得住?工作量没有,奖金就没有,我还要吃碗饭吧?”小莫说:“真的想请这几个评委讲点良心呢。池处长我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你帮他一把就是帮我一把。”我说:“我手中只有一票,还有十票我管不了。”小莫说:“我们今天只拜你这一张票,其他人我们一个个拜到,相信大多数人还是讲良心的吧。”我觉得小莫在机关也呆了这么多年,还是不知机关的根底,在中国活了一辈子,还是不了解中国,还真的以为评委是什么说话算话的大人物呢。他们的投票权又是哪里来的?他们不对权力来源负责行吗?你想请他们讲良心,他们哪里有这个自由?我说:“其他评委那里你们也去看看。”我想把压力分散到别人那里去。小莫说:“我这个表弟是一块死硬的石头,我拖他来他还不肯来,我说送点东西,他还抓住我的手。”赖子云说:“送东西花钱我倒不怕,可要我提着东西我就更没勇气进那个门了。”我说:“你表姐跟我是什么关系,还送东西?”又说:“这次报上来的材料都很过硬,报主治医生的都有几篇文章。”我想给自己留点余地。赖子云说:“要是别人成果比我多,我没评上我吭也不吭一声。”小莫说:“你上次不在那封信上签名就好了,不知天高地厚。”赖子云脖子一挺说:“我的导师要我签名,我能不签?再说,提意见是合法的,群众有这个权利。写匿名信反映情况都不犯法,何况不是匿名信?退一万步,就算我错了,你不接受是一回事,我提意见的权利还是有的吧,这是宪法规定的权利。”小莫说:“你看这个蠢人,把书上写的东西往现实中搬,那搬得?你看这个书呆子还扭着脖子在这里辩,生活中的事哪有拿着书对照的呢?幸亏这是池处长,是别人谁敢投你的票?”赖子云脖子仍扭着说:“就算提意见错了也不至于报复吧,报复了一年还要报复几年?”我心中好笑,这真是个书呆子,还想用电视上、报纸上、书本上那些大道理去套现实,照你这么说谁都可以冲上来黄口白牙爱怎么说怎么说了,那这个游戏还玩得下去?轮到谁谁也只能如此,怨马厅长?马厅长一个副省长都叫一封信闹掉了,压你一个职称那是最仁慈的,轮到我池大为恐怕都没这么轻松了。我说:“小赖你最好换一个工作环境。”赖子云低了头说:“换到哪里去?在本省还是没跳出如来佛手心,外省吧我父母老了,也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小莫说:“池处长你看他好可怜,我姨妈姨父都退休了,身体也不行了。他父亲是脑血管萎缩,才六十出头路都走不动了,全靠这个儿子。”我点头说:“是的,是的。”小莫说:“是的是的还是要解决问题才行,我今天就拜你这一票。这块顽石我要他进你这个门还做了好久的工作,你想他还要进那么多门呢,那不是一般人的心理承受得了的,如果最后还不成,你想想人心里的滋味吧。”她说着眼睛都红了,赖子云头耷拉着一声不吭。我心想,他签名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马厅长心里的滋味?不为别人想想却要别人想想自己,那合适吗?脸上却作出动了情的神态:“小莫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莫说:“我还是不放心,大为我跟你实话实说,你原来也是个有平民思想的人,这两年变得太多了,上去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想,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唱来唱去当然还是自己那首歌。谁到了那个份上都会得到一份相应的利益,这是游戏规则。有了这点东西也就上了轨道,入了局,就得按规则办事,否则就要出局。要我出局就是要我下地狱,你说我会干吗?你想要我跟当年一样想,那怎么可能?身份不同了,在结构中的利益关系不同了,想法自然也不同了。到了这个份上谁也得变,这种立场坚如磐石,决不是一种良心和公正的逻辑能够摧毁的。嘴上说:“是吗是吗?我自己没觉得。”她说:“我想怎么人一上去就不同了,好像有鬼操纵似的。我希望你只转九十度的弯,左边看看右边也看看,你一转就一百八十度到对面去了。”我说:“是吗是吗,我自己没觉得,我真的变了那么多?”我当然明白自己变了,不变行吗?我不过是走在预定的轨道上罢了。“我得反省反省。”我认真地点着头。小莫说:“说了这么一大篓子话也没见你吐句实在话出来,我也不知道把你这一票拜到了没有。实在拜不到就算了。那些头上没有帽子的评委总容易说话些吧。”我被逼到墙角了,只好说:“我已经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人我管不了,自己这里还是能够掌握的。”小莫说:“那我就算着有一票了,我还带他拜下去。”
小莫走时,我在门口看了看,怕有人看见。看了没人我示意她快走。关上门董柳从房里出来说:“你真答应她了?”我说:“凭良心呢,是得答应她,想想他们有多难吧。”董柳说:“那个小赖讲的话,句句都在理上,句句都带感情,我看他都可怜。”我说:“在不在理上要看谁来讲这个理,换一个人就完全是另一种讲法了,让有些人来讲,枪毙了他那是便宜了他。”她说:“那你怎么办,我看你也不好办。”我说:“到时候谁投了谁的票,哪怕是无记名投票,组织上也一清二楚,这点能力都没有他叫做组织?反正要得罪一头,总不能得罪大头吧。如果有人能给你一切,又有人一切都不能给你,你说要你凭着良心就站在后面这个人的立场上,那可能吗?要我池大为做这些杀人”我扬起右手掌往下一劈,“不见血的事,我好受?这身上的血都是倒着流的,想一想血倒着流的滋味吧,我不执行任务,自己赔进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没意义吧。再说要一个人为了别人把自己赔了也不合人情吧。”董柳说:“以前只知道当外科医生的人要心硬,后来又知道做生意的人要心硬,现在才知道最要心硬的是你们这些人。”我说:“小赖这些人吧,头上不碰出几个血包来,他不知道什么叫领导。事情来了,这就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把事情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只能把小莫得罪了。这么多年来她对我很好,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谁不是对自己的来历一清二楚?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吗?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主持公正,凭良心办事,这不合逻辑。饮水思源,我该怎么处事,该对谁负责?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决定之后又觉得这事根本就不用想,想也好,不想也好,做都只能那样做。谁违反游戏规则,谁就出局。出了局怎么办?我想都不敢去想。
事情的结局倒是我没料到的。厅里对评委不太放心,干脆在经过人事处的时候就把那些人的材料抽出来了,根本没有进入讨论。这使我如释重负,又想到人事处贾处长立了这么大的功,将来一定要压我一头的,幸亏他业务上还拿不出过硬的东西出来。本来以为材料被抽出来的那十几个人会跳出来哇哇叫,却居然无声无息。我心里感谢他们,又看不起他们,他们这些被称作“知识分子”的人,也只能配有这样的命。他们如果一起叫起来,马厅长也不一定能受得了,可他们居然一个也不叫。我原以为马厅长走了一步险棋,后来又觉得其实并不险,他实在太了解那些人了。
六十五
许小曼从北京打电话来,催促我报国家科研课题。本来去年我就要报的,她说名额太挤,要我缓一年。我说:“那我还是那个题目。”她说选题不错,并把课题论证的要点告诉我。我看看自己的前期成果,已经有十多篇论文,大致的框架已经有了。再系统化一下,博士论文有了,课题也完成了。我领了表准备填,坐在桌边半天下不了笔,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考虑了,觉得论证还是很周密的。提了笔写,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挡着自己似的。勉强开了一个头,笔下总是显得滞涩。我烦了,叫董柳泡杯茶来喝,她给我端来一杯君山毛尖。我把滚烫的杯子握在双手之中,喝了一口,微涩的清香从喉咙一直下去,一股暖流渗到全身,似乎到了神经末梢,四肢都松弛了。再喝一口,那种微涩的感觉唤醒了我心中的某种意识,一个念头一闪,我猛地跳起来拍一下桌子,茶水溢了出来。我怎么能把马厅长忘了呢?怎么报马厅长的恩,这是自己长期想着却又找不到机会的事,这不就是一个机会?知恩不报非君子也。没有当上博士导师,这是马厅长的一块心病,完成了一个国家课题,那申报的分量当然就完全不同了。解决了马厅长的问题,还怕我的问题不能解决?我抓起填了个开头的表格揉成一团,撕碎了丢到厕所中,放水冲了下去,有一种罪证被销毁的感觉。我心里有点遗憾,自己搞了这么多年,名字却放在后面,有点舍不得,但稍一犹豫,马上就下了决心。
决心下了,话怎么讲还颇费踌躇。越是大人物,自尊心越是敏感,一句话没说好,哪怕是只有一点点暗示在里面,那就大错特错到月亮上去了。想起上次我去买西瓜,经常做生意的那个水果摊的西瓜没看上,看上了邻摊的贴着标签的新农一号。买了之后觉得很对不起熟悉的老板娘,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对老板娘说:“下次你应该进新农一号,这瓜品质好,容易走动。”刚说完老板从板车后面跳了起来说:“你讲句好话吧,我的瓜不行?我的瓜什么时候比别人差了?我今天都卖了几百斤了,你会看瓜?”我没料到老板睡在那里,吓了一跳,尴尬地笑笑走开了。平时老板对我亲热得不得了,怎么一下就变了脸?你的好心不一定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一个瓜老板你都碰不得呢,别说是大人物。别以为是好东西就可以直通通地送上去,要送还得讲技巧,让他接受得舒适。我想了又想,这话该怎么对马厅长说才好。说真的我对妻子儿子都没用过这么细的心思呢。小人物为大人物考虑,比为自己考虑还细密,也许大人物为自己考虑还没这么细致呢。
我和董柳又带着一波去了马厅长家。进了门我不再说一波要找渺渺玩,开门见山说:“马厅长,我现在遇到难题了,您替我参谋参谋。”他说:“是工作上的难题还是个人的难题,个人的难题要小柳子给你解决。”我说:“又是工作上的,又是个人的。”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进,“我们省里中医界三四年申报国家课题都剃了光头,中医学院那么多教授也没拿下来。我想我是谁?我从来不敢想。一个同学在部里科技司当处长,前几天打电话来要我报一个选题,她可能也能帮一点小忙呢。我看自己的前期成果才几篇论文,书也没一本,到全国去竞争,怎么够分量?试试吧,希望太渺茫了,不试一试又不甘心,万一碰运气碰上了呢?”他说:“你那个同学说话力量够不够大?”我说:“她说她能够影响几个老先生,也不知她吹了牛在里面没有?”他说:“要报你报什么选题?”我犹豫着说:“就是没想好,报什么都觉得自己还不够分量。”他说:“能拿到一个课题,我们厅里科研就上档次了,也让中医学院那些老头子看一看,让他们也咽一口气下去。”绕来绕去,这个话总绕不到点子上,我不能开口,我开口就明显了一点。要马厅长开口,那更不可能。我又把话题扯到选题,董柳按事先安排好的,在和沈姨说话时不经意地转过头来说:“你要马厅长帮你选个课题,你自己怎么选得出?”又掉头跟沈姨说话去了。我看马厅长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马厅长您跟我的研究方向差不多,您有经验。”我们又讨论了起来,每当他的设想跟我的既定方向靠近的时候,我就连声说:“好,好。”选题越来越清晰了,我说:“马厅长您这个选题真的很有希望,您也报一个,我报不报都无所谓,反正报不上。只要是我们卫生厅系统搞到手就好,也气一气中医学院那些老头子。我跟小方说话的时候,他老拿那几个人来压我,我服不下这口气。”马厅长说:“我本来是想自己报一个的,我们厅里连续几年剃光头,我也着急,也不服气啊。可是厅里总是一大堆事在那里等着我,就是不能让我闲一点。”董柳不失时机地转过头来说:“马厅长您亲自出马,希望就来了。”我说:“那我就不报了,把力量分散了总不好,毛主席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是战略问题。”董柳说:“大为你就在马厅长这里拜个师,请他带一带你。”马厅长说:“拧成一股绳报起来希望大些,做起来也快些。”我连连拍着大腿说:“要是马厅长肯带我,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都没想到马厅长居然这样看得起我,我是受宠若惊了。只是,一个课题能不能两个人合报?”我当然知道是可以的,只是想暗示自己根本没想过合报的问题。马厅长说:“应该是可以的。”我吁一口气说:“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又详细地讨论了选题的论证,由我先起草论证报告,再进一步讨论修改。我说:“课题拿到手,有几万块钱呢。”他说:“几万块钱哪里没有?毛毛虫。难得的是国家课题这块招牌。只要把事情做出来,找个好出版社是没问题的。”我说:“就算课题没批下来,我们也把它搞出来,看省科技出版社愿不愿出。”他说:“我要么不写,写了一定是中国科技出版社,至少是人民卫生出版社,在地方上出影响太小了。”又说:“真拿到了课题,你明年就可以破格报正高,也给我们报博士点添一块砝码。如果我们的博士点拿到了,你也就是导师了。这对你今后是很重要的,现在干部要讲知识化,业务上不过硬,坐在那个位子上也没底气,给他坐他也坐不稳,不然怎么那么多厅级干部又去赶博士学位?”我说:“我去年先走一步了,马厅长为我想得远。”沈姨说:“老马把你的事当自己的事呢。”我说:“我心里都明白,人非草木怎么会无知无觉?”董柳说:“他天天在家里念马厅长的好处,到这里反而不说了,他就是这个脾气。”
回到家董柳忽然想起来说:“今天马厅长没察觉什么吧?”我说:“以他的精明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说:“那不糟了!”我笑了说:“糟什么,大家知道是戏!演这么一场也是必要的,心照不宣。这些话你直通通讲,讲得下去?只要你是为他好,你怎么演他总不会有意见吧,人说到底是看结果的。”
把材料报了上去,我就着手工作。马厅长说:“只争朝夕,课题真批下来了,我们这里已经做完了。”他跟袁震海打了招呼,我可以不去上班,也可以到研究所动用一切仪器设备。厅里批了三万块钱,马厅长的两个研究生也由我安排。他自己也很投入,晚上放下一切工作跟我扎在实验室,周末更是整天投入。厅里的人见我居然跟马厅长搞这么大一个课题,对我的态度好得不得了,真的是脚下的地都长了三尺似的。等课题批了下来,连马厅长都毫不掩饰一脸的喜气,敦促我加快工作,一定要在报博士点之前把课题完成,把书印出来。我写出来一部分就拿到厅文印室打印一部分,校对的工作就交给研究生去做了。马厅长说:“中国科技出版社已经联系好了,国家课题当然没问题,只是厅里要贴点钱。”我说:“有什么问题我随时向您请教,会不会干扰了您的工作?”他说:“这就是工作,厅里要发展,发展是硬道理,也是最大的工作。我们现在不能只在省里跟别人比,要到全国去比,我从来就是把工作的基点放到全国去比。”
我拼命工作了几个月,每写好一段就交给马厅长审阅修改。等完成的那一天,我已经心力交瘁,把手中的笔向窗外掷去,就像小时候掷纸飞机,很潇洒地把手一甩。电脑排好的稿子很快就出来了,拿在手中厚厚的一叠赏心悦目,翻了几页怎么看怎么好,我都不相信上面的每个字都出自自己的笔下。马厅长派退休办的小蔡专程把稿子和光盘送到北京去了。小蔡回来说,编辑部高主任说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出来。我说:“半年就赶不上了。”马厅长说:“他给我们出题目呢。”就叫财务室寄了两万块钱作为加班费,那边答应两个月之内赶出来。
厅里早就策划好了,由中医研究院出面,把全国知名的专家请来,开个上档次的学术讨论会。专家中有几个是学位点的评委,求的人太多,请的人也太多,请他来不是把飞机票寄过去就完事了,还要调动各方面的关系才请得动,还有些是包了飞机票和全部费用还可以带夫人也请不动的。马厅长说:“实在请不动,以后上门慢慢做工作吧。”厅里前年为申报博士点设置了一笔六十万的特别基金,马厅长亲自带队到全国跑了二十多天,评委一个一个都拜访了,钱用了一大半,事情还是没成。今年又追加了四十万,志在必得。光是这次会议,就做了二十一万的预算,主要从基金中开销。董柳说:“你们用起钱来,我听一听都能摔个跟头。我们打一针一块钱两块钱,打一辈子也不够你们开三天会啊。”我说:“谁跟谁比?你们干一辈子,就是为了开这三天会,人跟人好比的吗?”学术会议交流学术事小,疏通关系事大。像这种上档次的会议,没有大人物的利益在里面,根本开不起来。董柳说:“我真的为那些护士打抱不平,她们是怎么赚钱的?血汗钱,针挑土!别人是怎么用钱的?浪推沙!赚钱的方式跟用钱的方式差别太大太大了。”想一想钱的确也花得令人心疼,可金字塔上面的人与下面的人又怎么好比?几十几百个也比不了一个啊。我说:“要承认你们勤勤恳恳还是为革命做了贡献的,奉献精神还是值得肯定和提倡的,在平凡的岗位上还是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的,这成绩组织上还是心中有数的。”董柳冷笑说:“几顶大草帽往我们这些人头上一扣,勤恳啊,奉献啊!人家得到的可是实际的东西。”我说:“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你有意见又有能力你就到那个份上去,你有意见又有脾气你对天叫几声屈,你有意见没能力又没脾气你就那么呆着,最好是有智力障碍什么也看不清你就连意见也没有了。”董柳说:“这些人总要讲道理吧。”我说:“要我说吧,道理是人来讲的,怎么个讲法是由大人物决定的,大人物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讲的,这个游戏规则也是由大人物设计的。道理要由你们这些人来讲,那很多事情就办不成了。所以不能让你们有机会说什么,心里想一想是可以的,但不能说,谁说就是谁的错,你错了你就等着瞧吧。所以你们也不要抱怨太冷漠了,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也不是谁心里就愿意那样。”董柳说:“有些人头上那顶帽子是金的。”我说:“金子才多少钱一克?那些钱都买了金子做帽子,谁的头顶得起?你还是农民伯伯的想法,想着皇帝挖土,恐怕是用一把金锄头吧。”董柳的话也唤醒了我的平民意识,一个人掌握了资源,他总该想想手中的东西怎么来的,一针一针打出来的啊!世界是很荒谬的,也许还要一年年荒谬下去。可难道荒谬能够因为它存在就成为合理的了吗?
为了让北京出的书能赶上这次会议,马厅长临时决定把会议推迟十天,这一推又让许多人忙了几天。离会期只有一个星期了,书还在北京郊区一家印刷厂里,马厅长很着急。我说:“赶不上就算了,以后寄给他们也是一样的,再说他们也不一定会看。”他说:“在会上拿出来效果毕竟好些,课题做出来就是给他们看的,别人看不看,倒是小事。”他派小蔡带了一万块钱加班费去印刷厂专等,无论如何要在会前带三十本书回来。开会的前一天小蔡打电话回来说书已经拿到手了,我说:“坐飞机回来,越快越好。”他问我从印刷厂到机场打的要一百多块钱,能不能报销?我说:“越快越好,听不懂中国话?”
会议在随园宾馆包了一层楼,两辆小车专门到机场火车站接人。因为不收那几个评委的食宿费,干脆把其他代表的食宿费全免了,免得有人哇哇叫。几个有身份的老人走到哪里都被包围着,年轻的代表带了照相机,左一张合影,右一张合影,以后就有拉关系的由头了。我如果不是主管会务,根本就插不进去,也实在没有勇气做出那样一副嘴脸。我感谢马厅长的安排,他考虑问题真是丝丝入扣,不然我哪有机会上去说几句话,留下点印象?第三天到沙州去游玩,有个老头子童心大发,脱了鞋跳到水里去,马上有一个广西来的代表去给他探路,弯了腰双手淘着水说:“这里这里,这里是平的,这里这里,这里也是平的。”回到宾馆一摸口袋,发现钱包掉到水里,机票和身份证都丢了,在餐桌上双手浑身上下乱摸乱抓,大家肚子都笑疼了。
会议开了三天,第四天组织代表去鉴山游玩,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马厅长也陪着去了。路上有个老头子说:“老马,我看你们这个点明年还是有希望的。”马厅长说:“要靠您的支持啊。”不再说下去,把事情挑明了反而不好。三天后从鉴山回来,就散了会。几个评委又留了两天,到中医学院和研究院去讲课。每讲完一次我都照例送上一个信封。有一两个人摸一摸信封说:“能有这么多?”我说:“知识经济时代,就要体现知识的价值。知识的价值,难道是能用钱来衡量的?”最后也没有谁说太多了就不收,大家心照不宣。
送走了客人我松了一口气,一结账还剩几千块钱。大致是会务开支一半,讲课费一半。马厅长的设想就是要那些关键人物欠下我们的人情,欠得越多越好,要让他们感到烫手,感到歉疚,这样他们就被套住了,以后自然会有回报。经过精心操作,马厅长的设想得到了充分的实现。会开得很成功,很好。我越发看清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要什么有什么,他每一根毫毛都得到无微不至的关爱,另一种人要什么没什么,他的手啊脚啊都没处搁。世界其实是设计者为自己设计的,不服气你拿着石头打天去吧。
六十六
厅里安排我到温汤疗养院去疗养半个月,办公室黄主任给我开了介绍信说:“你这几个月也真辛苦了。”我捶着腰说:“骨头都肿起来了。”我很感激马厅长的细心,安排我去疗养对他来说虽然只是一句话,可要把这句话讲到你身上来,这容易吗?
去的前一天大徐打电话来,说明天一早开车来接我。第二天他开车一直出了城,我发现了吃惊道:“汽车站搬家了?”他说:“送到温汤。”我说:“三四百里就这么送过去?”他说:“池处长你说那还怎么过去?”我觉得这实在太奢侈了,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我说:“把我送到汽车站算了。”他说:“人人都是送,池处长你不送那以后别人怎么办?再说不把你送到我怎么向黄主任交差?”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别人需要交差的人物了,心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似的。我说:“厅里还没富到这个地步吧,开车几百里去送一个人,算成本那就不好算了。”他笑一笑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池处长算成本。”我也笑了说:“你就不必担那么多心了吧。”他说:“算成本那是搭车的几十倍,那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送一送的,图个舒适吧。”在厅里的大会上管财务的冯副厅长经常嚷着财政紧张,要大家用办公用品手脚缩着点。看来这紧张不紧张要看对谁而言,有些人永远紧张,有些人永远不紧张。我转念一想,这是一种档次,一种待遇,一种精神享受,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享受的。要说搭车也苦不到哪里去,心里的感觉可大不一样,大不一样!要说享受,这才是真的享受啊。人只能住三间房吃两碗饭睡一张床,可精神享受的成本,真不是住房吃饭可以比拟的。到了温汤,大徐把一切都安排好,他对这里非常熟悉。他对接待的护士说:“小孟,池处长就由你承包了。”那个叫孟晓敏的护士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她铺着床说:“把他摔着了丢掉了我赔一个给你。”大徐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赔一个?”大徐走时说:“池处长你回来时一定打电话来,我来接你。”我说算了,他反复交待说:“我开车来不为难,一飙就到了,我不来我倒是为难了。”我口里就应了。他走了我忽然想到,他一路上一口一个池处长,我也没什么感觉,以前“池兄池兄”叫得很好,忽然就改了口。想着以后还是要他叫我池兄,把处长一叫就生分了。再一想还是不行,对他无所谓吧,别人听了怎么办?身份尊严又在哪里?游戏规则不能因为是朋友就放弃。他早就为我想好了,可这样却隔一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