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苑见?程娇满头大汗、一脸倦色, 嘴唇嗫嚅几下,还是忍不住小声说:“其实掌柜的认识江南转运使韩相公那般的大官, 何必硬着?头皮在知府门前受这?样?的委屈……”
程娇看她一眼,小苑当即闭紧了嘴。默了默,程娇道:“再等等罢,赵知府只是想杀杀我们这?边的锐气,并非是想将我们逼走?, 算算时间?, 想来他也差不多摆够架子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会儿, 一个衙役懒洋洋地从?越州府衙侧门里探出头来冲程娇等几人招招手,“喂, 知府相公叫你进去。”
程娇等人正要往里走?,小苑和六子他们几个却被衙役拦下了, “我们赵相公说只见?程掌柜一个人。”
“掌柜的……”小苑担忧地看着?程娇。
程娇面色镇定,道:“将带来的包袱交给我罢。”
她背着?包袱跟着?衙役一路往里走?,越州府衙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不像府衙,倒似是江南豪富人家的后花园,程娇一路看得暗暗咂舌。待进到内厅,更见?摆设精致,器皿典雅,一个穿朱色圆领官服的、腆着?圆润大肚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厅中饮茶,厅中环绕数名美貌丫鬟,两名丫鬟侍立两侧,两名丫鬟焚香抚琴,另有一名丫鬟正在细细点茶。
程娇缓步上?前,盈盈一福,“民妇程珍,见?过赵知府。”
赵知府的目光早已落定在程娇脸上?,听见?程娇清甜嗓音响起,眼皮更是狠狠一跳,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久闻娘子大名,只可惜今日?方才初见?,娘子久等了,快,给程娘子看茶。”
这?赵知府的目光令程娇颇感不适,但也只能强作无事,她道了一声谢,在下首的圈椅上?坐下,那点茶的丫鬟立即奉上?一盏清茶,程娇以?袖掩面,假作喝了一口?茶,又将茶盏放下,微笑道:“草民受诸暨常县令之命,特来越州拜见?赵相公,不知知府相公召见?民妇是有何要事?”
虽是有求于人,若是一味显得太迫急,反倒愈发落入下风,只得任人拿捏,因而程娇只是装傻,将皮球轻轻踢到赵知府那头。
赵知府笑了笑,显然并未将程娇这?等小把戏放在眼里,宽厚的后背往官帽椅的后背上?一仰,幽幽道:“本?官这?里前些时日?拿住一个犯了杀人罪的女犯,此女犯姓徐名新,听闻还是明珠记的掌柜之一,程娘子,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程娇颔首,“徐新此前确实亦是我明珠记的掌柜,但因她嫁去了扬州,其手头一应事务已尽数移交给了我,所以?目前明珠记仅有我一个掌柜。”
“哦?竟是如此?”赵知府道:“可我怎么听手下捕快说,那女犯徐新是在程娘子你的珠园中被拿住的?”
程娇道:“徐新虽辞去明珠记的职务嫁去了扬州,可我与她终究有数年?的情分在,我听闻她在扬州受她那夫君欺辱,便将她接回诸暨休养,谁知前些时日?突然有一伙儿自称是越州府捕快的人闯入,强行将她带走?了。”
程娇仿佛十分无知地看着?赵知府,反问道:“敢问赵知府,徐新她究竟所犯何罪?”
赵知府一噎,有些不悦地重重搁下茶盏,道:“徐新她在扬州谋杀亲夫,扬州府的通缉令都发到本?官这?里来了,本?官自当依律行事。”
“这?是自然。”程娇含笑道:“似赵相公这?般清明正直的父母官,定然会秉公执法。”她刻意加重了“秉公执法”四个字,倒教赵知府一时哑然,随即心头恼恨,这?小娘皮倒生了张巧嘴。
他眼中燃起的些微怒火,在触及程娇如花似玉的脸蛋儿上?时蓦地一灭,笑道:“这?是自然,那女犯徐新是在扬州犯的事儿,依律是要送回扬州受审讯的,只可惜我越州府衙近来人手不足,一时凑不出人随行押送,只好暂时将其关押在牢狱内,所以?特来通知女犯家属,毕竟本?官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近来天?气渐凉,牢狱寒冷,你既是她好友,也该给徐新送几件御冬棉衣才是。”
程娇一怔,有些狐疑地问:“赵相公所言可真?我可以?去狱中探望徐新?”她此行确实给徐新带了棉衣,但如此顺利就能相见?,倒教程娇始料未及。
“本?官从?不妄言。”赵知府手一抬,几个丫鬟推下,随即有衙役上?前恭敬询问相关有何吩咐。赵知府指了指程娇,“带这位娘子去监牢探望那个名叫徐新的女犯人。”
那衙役应了,恭敬请程娇移步。程娇心头虽狐疑忐忑,但为了徐新到底硬着?头皮跟那衙役往外走?去。
这表面秀致的府衙地底下另有乾坤,绕过假山步入暗门,打开重重铁门,一股腐朽的、阴暗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犹如实质一般缠弄在程娇的鼻尖,搅得她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呕出来。引路那衙役示意她往前走?,“徐新就在前头。”
程娇抱着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顺着?一点火光往前走?,关在两边囚笼中的犯人们听见?响动,看见?外头泻进来的一点天?光,像僵尸嗅到生人血肉一般从地上挣扎挺起,嘴里吱唔地诉说着?冤屈,从?栏杆缝隙中竭力伸长双手想要抓住面前这?位过路人,如同囚困于炼狱血池的恶鬼想要抓替身。
程娇吓得暗暗瑟缩,引路那衙役则见?怪不怪地掏出马鞭,朝着?那一只只苍白干瘦的手臂狠狠抽过去,“都给老子老实点!”
徐姐姐这?些日?子就是被关在这?种地方吗?
程娇心头极是酸楚,甚至将恐惧也压下,径直向前走?去,直到在监牢的尽头才停下。
那里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像女人躯体一样?的东西。原本?浓密蓬松的秀发被薅去大半,露出结着?暗紫色痂的头皮,红褐色的伤口?有鼓鼓囊囊的白色,不知是脓还是蛆。
程娇扶着?围栏缓缓蹲下,唤了声“徐姐姐”。
那躯体丝毫反应也没有。
“姐姐!徐姐姐!徐新!!”程娇用力拍着?围栏哭嚎起来,哭声凄厉似女鬼呜咽。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赵知府如此爽快地让她来探望徐新,因为他知道只要看这?一眼,就足以?将程娇的理智冲垮,她声嘶力竭地哭喊,仿佛被施以?酷刑的是自己,“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娇娇啊,我给你带了棉衣,我来看你了!”
跟来的那衙役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扯起往外拽,“行了,看过就算完了,别教知府等急了。”
程娇不受控制地被往外拖拽而去,她的哭声终于唤起了徐新的一点神志,她干裂的嘴唇微动,发出一点声音,“……娇娇?”
程娇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衙役的桎梏,手脚并用地扑到囚困徐新的围栏前不住点头,“是我!是我!”
徐新艰难道:“旭儿……旭儿……”
程娇泪流满面,“旭儿她没事,就是很担心你。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救你出去的,姐姐,你一定要挺住。”
“好……”徐新最后发出一个字,随即陷入昏迷,没了声息。
程娇心头大恸,可她知道此刻不是肆意放纵悲伤的时候,只得用力咬紧下唇,艰难撑着?围栏从?地上?爬起,万般无奈地转身向外走?去。她走?出地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飞奔着?跪倒在赵知府面前,“求求赵相公,善待徐新。”
这?下轮到赵知府拿腔作调了,他似是讶异地说:“那徐新不好端端待在地牢中吗?”他眯起眼睛瞥向那衙役,“还是你们背着?我虐待囚犯了?”
那衙役忙道:“相公明察,那徐新犯的是杀害亲夫的罪名,按惯例,入狱前就该吃三十记杀威棍,她身子弱,只打到二十棍的时候就昏迷不醒,我们担心出人命,剩下那十棍还没打哩!”
赵知府“哦”了一声,故作遗憾地对程娇说:“程娘子,你看这?并非是本?官有意磋磨,实是惯例如此,本?官亦无可奈何啊。”
程娇蓦地抬头,“徐新虽入狱,可未经扬州府审问,只是有嫌疑,并未定罪,如何能随意杖责?”
赵知府眯了眯眼睛,“程娘子可是在质疑本?官草菅人命?”
在赵知府不善的目光的注视下,程娇不得不咬牙低头,“草民不敢。”
赵知府和衙役嘲弄的眼神如同两座大山般压在程娇头顶,她忽而想起当年?父亲为时任县令所陷害,险些家破人亡那时候的事。衙役们肆意闯入程园打杂掳掠,而她们孤儿寡母,只有抱头哀哭的份。
当年?事,一如此时。
程娇再一次深刻领悟了“民不与官斗”的含义,她自以?为跟辖区县令打好关系就已经足够,可面对来自更高处的飓风,她终究没有还手之力。
程娇无奈叹声,从?包袱中取出那本?珍珠养殖手册,高高奉于头顶,“草民于珍珠养殖一业颇有心得,为生民计,想将其献于赵相公。另外培养珠蚌、修葺珠池不能没有本?金,这?里有三千两银票和些许白银,草民想捐赠给府衙,还请赵相公笑纳。”
赵知府原本?的目标就是如此,见?程娇终于肯低头,他原该满足了。可是此刻,他见?到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心头一阵瘙痒。
他决定稍微改动一下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