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赵知府起身?悠悠行至程娇面?前, 亲手取走她奉上的那本手册,随意翻看了几页便轻轻搁到一旁,至于?那个价值上千两的包袱, 他却看也没看。
他伸出左手, 食指指尖轻佻地?抬起了程娇的下巴,玩味地?笑道:“程娘子, 在?本官看来, 再多的银两都只是俗物,你,才是珍品。”
厅中其他的丫鬟和衙役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退下,此间竟然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过往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浮上心?头?,程娇后背不?由得一时僵硬,她紧抿嘴唇, 抬手轻轻将?赵知府的手拨开,“赵相公请自重, 民?妇……民?妇已经嫁过人了。”
赵知府嗅了嗅碰过程娇那处指尖,挑了挑眉,“程娘子说笑了,你独自支撑明珠记一事众人皆知,这又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丈夫?”
程娇张了张嘴, 心?头?挣扎犹豫之间, 厅外忽然传来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的夫婿是我。”
程娇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转身?望去, 却见韩桢踏着一地?清明天光大步而来。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将?程娇携起, 温声道:“对?不?住,夫人, 我来迟了。”
……这话他从?前似乎也曾讲过。
程娇恍惚地?看着他,想起那次是韩棣意图欺辱自己却反被自己砸伤,韩老太太想将?自己发卖了给孙儿出气时,韩桢也如此刻般神兵天降,同自己说“对?不?住”。
她承认自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这么些年?,她一直记恨着他。直到此时,才终于?又想起他的一点好来,这一点好处,却搅得她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
韩桢无言地?帮她抹去眼泪,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
赵知府惊恐地?看看程娇,又看看韩桢,发觉这二人之间的氛围确实如老夫老妻般亲昵和谐,难道……难道这程娘子的夫婿竟然真的是江南转运使?
他自然是认识韩桢的,也晓得这位上峰的背景和手腕,当即不?再犹豫,立刻低头?认错,“下官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程娘子……啊不?,程夫人竟是韩相公的妻子,请韩相公恕下官无知之罪,下官这就令人去将?那徐新给放了!”
韩桢将?程娇挡在?身?后,漠然注视着战战兢兢的赵知府,“听闻赵相公亦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学过大文律法,怎么人犯竟是说抓就抓、说放就放的?”
赵知府讷讷不?敢言。
韩桢叱问:“如徐新这等嫌犯抓捕归案之后该当如何处置?赵相公,请说说罢。”
“这……这……”赵知府支吾半晌,眼见韩桢目光锐利无有半分松动,只好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回答:“该及时遣回案发地?受审。”
“那为何徐新归案多日,竟然还在?越州府的地?牢内?”
“因为赵知府说,是府衙人手不?足,所?以才拖延至今!”程娇忿忿道。
韩桢冷笑一声,“越州富庶,我一路进来见府衙内奢豪富丽,竟不?曾想偌大个衙门,竟连两个衙役都遣不?出,赵相公这知府当得很是称职啊。”
赵知府急出了满头?大汗,“有人手!有人手!下官这就派人将?那徐新送去扬州!”
程娇却在?后头?轻轻扯了下韩桢的衣袖,焦急地?小声道:“徐姐姐受了很重的伤,此刻若强行扭送扬州,只怕性命不?保。”
赵知府听了一耳朵,忙道:“我这就延请名医,一定将?徐新治好!”
韩桢不?置可否,只淡淡扫了赵知府两眼,一把抓起被放在?桌上的那本珍珠养殖手册,又牵了程娇往外走。
候在?府衙门外的小苑等人一见到程娇忙围上来,却又怵着韩桢不?敢靠近。程娇主?动道:“你们在?附近找个地?方坐下等我,我有事……要同这位韩相公说。”
韩桢的目光一直沉沉压在?程娇身?上,直到两人坐上马车,程娇说:“今天多谢你。”想到自己此前多番拒绝他,又曾说“再也不?想看见你”之类的话,面?上不?由得浮起黯然而自嘲的笑,“我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自视过高,却要赖你多番出手相救,实是羞愧。”
韩桢却深深地?看着她,“这并非是你无能的缘故,只是因为你所?遭遇的无法反抗事,皆是出自于?身?居高位却心?术不?正?者之手,你所?无力反抗的是权力,而这世道,没有给女子争取这种权力的机会。”
“你总是能一眼看到问题的关键,要是这世上如你这般的官员能多一些就好了。”程娇悻悻笑了笑。
韩桢默了默,“我以为……我在你心中的面貌已经一塌糊涂。”
“我对?你不?假辞色,是出于私怨。”程娇低声道:“我晓得于?公,你一直是公正?廉明的。”
两人都静默下来,马车中充斥着难言的、凝滞的气氛。
最终还是程娇先说话,她问:“一直都没问你,韩芷姐姐和乔姐姐近来都如何了?”
韩桢道:“徐劭外放到朔州了,阿芷也随他在?那里,闻颂如今镇守镇威城,乔娘子也带着孩子随军边关。”
“那你呢?”
韩桢一怔,“什么?”
程娇平静地?注视着他,“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自从?重逢后,程娇对?他总是冷言冷语,如今难得坐下来融洽对?话,韩桢忽然有些无措,垂眸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各地?外放,去过岭南,去过滇西,也算做出些政绩,才向官家讨得了外放江南,做这转运使的机会。”
“挺好的,也算走遍大半天下了。”程娇冲他笑了笑,“我年?少时的愿望就是做一名商贾,随马队踏遍这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的美食,赚进大笔的钱财,如今虽盘桓在?江南,但也算实现了一半的愿望罢,且我还年?轻,还有很长很长的以后,如今既被你找着,我也再没什么可躲躲藏藏的,日后天南地?北,何处皆可去。”
韩桢抿了抿嘴,黯然道:“纵使你嫁给我,也可以如此的。”
程娇却似没听见一般,继续说:“其实韩桢,若只是为着当初你隐瞒我一事,我不?是不?可以原谅你。毕竟你要另娶一事虽然对?我打击颇大,可终究过往你对?我的好也是切实存在?过的,而且这么多年?……”她顿了顿,苦笑道:“这么多年?,你始终是我唯一真心?喜欢过的人。”
听她这样?说,韩桢心?里不?知为何竟没有多少喜悦,反倒隐隐惊惶起来,他甚至在?心?里不?自觉地?暗暗乞求程娇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可程娇还是叹气道:“可我还是不?能原谅你,因为……”
韩桢眼中闪烁起泪光,他喉结滚顿,哑声说:“因为我们没了一个孩子,是吗?”
对?上程娇惊讶的眼神,韩桢闭了闭眼,“那天我问你旭儿是否是我们的孩子,你忽然异常激动,我猜测其中或许发生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便着人仔细打听这些年?来你在?诸暨经历过的事情,所?以才得知徐新被捕一事,又知道了……你刚到诸暨时生过一场大病,将?养了近一月才痊愈。”
“你身?体一向康健,扬州和越州离得不?太远,想来不?至于?水土不?服。那又是什么病要休养一个月呢……”韩桢想到了当时自己为了让母亲放自己出门去找程娇,曾经胡言说她怀了自己的骨肉,未曾想一语成谶。
他和她险些真的就要有属于?他们的孩子了。
“当时我想过要留下它,可是那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程娇抚摸了摸自己早就空荡荡的小腹,“彼时我们两个女子,才勉强安定下来,又有个刚满月的旭儿,本就十分艰难,若是我再执意生下它,只怕两个大人两个小孩儿都活不?下去,所?以我没得选,我只能放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