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招呼着员工们一同上了船,见船上除了船夫外还坐着另外两?名陌生男子,再坐自家四个人?,还有几个空位,便扭头对船夫道:“老哥,都这么?晚了,要不别?等人?了,我急着回诸暨呢。”
船夫“唔”了一声,拿船桨轻轻一顶,船只便荡开来,径直朝南漂去。
……老彭一向是个吝啬抠门的,他手底下的船夫们也都有样学样,寻常恨不能等船坐满了再塞七八个才?出发,怎么?今儿这么?好说话?
程娇佯装平静,坐下托着腮帮子悄悄往那?船夫头上戴的斗笠下一看络腮胡、三角眼,颊侧一道长疤。
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她笑着试探,“老哥是才?来老彭手底下干活的么?,怎么?往常没见过?”
那?船夫含糊道:“嗯,前几日才?来的。”
程娇道:“老彭那?人?可抠搜得紧,你可得当心他鸡蛋里挑骨头,闲得没事儿到?处寻由头扣你的工钱。”
船夫似是专心划船,闻言也只是应了声,并不在意的样子。
程娇心里那?根弦彻底绷紧了。
船工们过的都是苦日子,赚也都是血汗钱,寻常一分一厘都要锱铢必较,哪有听说老板爱扣钱不仔细打听反倒浑不在意的?
有鬼。
但若只是他一个倒也无妨,程娇这头除了她和小苑,还有六子和老八两?个大小伙子,足以?应对,就怕……
程娇假作捋头发,悄悄打量坐在对面的那?两?个陌生男人?,这两?人?俱都方颌阔面、身形魁梧,长相不似本地人?。她暗暗腹诽,这三个人?不会是一伙儿的罢?
程娇转了转眼珠子,故意扭头看着渡口大叫起来,“哎呀,老哥,我看见渡口?处有几个人?影,不会还有人没赶上船罢?”
船上众人一时都扭头朝渡口?望去,船夫蹙眉张望了一会儿,低头瞥了眼那?二人?,见其中一人?轻轻摇了摇头,才道:“不管他们了,咱们自去了便是。”
果?然,这三个人?是一伙儿的!
程娇暗暗攥紧了拳头,复又松开,佯装无意地对自家员工说:“今儿个大家伙儿也累了,等一会儿到?了家,我请大家吃宵夜罢。”
小苑、六子、老八三人俱是一愣,老八最?快反应过来,“掌柜的请吃什么?宵夜?”
“汤饼、糖糕、炸果?子,”程娇平静笑道:“有什么?吃什么?,如何?”
三人?都缓缓点了点头。
眼见船只渐渐划出了临安地界,四周全无灯火人?烟,几人?都被?暗夜拢入一片漆黑之中。程娇抢先喊:“动手!”
说罢,她一直藏在包袱中的手抓住早就备好的一包香灰,对准了坐着的那?两?个男人?抛洒过去,只听得两?声惨叫,那?两?个男人?已是闭紧了眼睛双手胡乱扑腾。船夫听到?动静愕然回头,迎面对上的却是小苑和六子两?人?,六子与船夫争夺船桨,小苑则悄悄绕后,掏出短棍对准了船夫的后脑勺一记偷袭,那?船夫顿时翻着白眼晕倒在甲板上。
而?这一头,程娇和老八也是一人?几记闷棍,趁着那?两?人?抓瞎之际轻松将人?放倒。
程娇喘息了几下,待略微平复了心跳,取了悬在船头的灯笼往舱中一照,甲板上果?然有大片干涸的血液。
小苑暗暗倒抽一口?冷气,六子则叹息道:“只怕原来的船夫已经遇害了。”
老八道:“幸好掌柜的机警,否则要是他们三个壮汉突然发难,咱们未必能应对得来。”
程娇常年带着伙计们在江浙一带经商,难免会碰到?水匪路霸,彼此间也琢磨出一套暗话来。吃夜宵就是有贼人?,报几种夜宵就是有几个贼人?,因此方才?他们三个一听程娇的话便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程娇皱了皱眉,“总感觉这些年的治安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朝廷内部不会要出什么?乱子了罢……”但这也不是她一个平头百姓能管得到?的,程娇道:“贼人?身上必然带着绳子,将他们几个牢牢捆起来,直接送去诸暨县衙,咱们去找常县令。”
不少匪徒都与当地的官吏狼狈为奸,若随意找处府衙送去说不定是自投罗网,但常鹤卿与她熟识,必然不会出差错,只是……
想到?半年前徐新出阁宴散后,他站在锦鲤池边红着脸问:“所以?……小珍娘子,你愿招我为婿吗?”
她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她好像愣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问:“常相公,您堂堂进士及第,年及弱冠便是七品县令,前途大好,你……怎么?肯入赘于我?”
“为何不肯?”常鹤卿羞赧含笑,“你若肯嫁我,我便娶你。你若不想嫁,我入赘也可。左右我是心悦你这个人?,不论其他。”
红纸满地,锦鲤游离,海棠树下,少年人?一袭青衫落拓,含笑诉情。
程娇原该心动的。
可她却突兀想起六年前楚州别?苑中,酒酣耳热时,那?人?轻启嘴唇呢喃的一句“我心悦你”。
就是这一句话,迷得她神魂颠倒、不知天地,然而?在尝过人?间甜蜜滋味后,却骤然跌落谷底,她仓惶出逃,一路颠沛流离,至今也未能忘怀那?一夜的极度痛楚。
程娇一颗心霎时冻了个冰凉。
她恭敬地退开两?步,笑着冲常鹤卿摇摇头,道:“常县令,我们不合适。”
她还清晰地记得常鹤卿当时的神情,他那?样高挑颀长的身子,却突然矮了一截似的,萎靡在原地,像一只落水迷路的小狗。
程娇怔忪的目光渐渐聚焦,被?他们绑起来的三个贼人?已然苏醒,正使劲儿透过塞在嘴里的抹布头“呜呜”叫骂着,程娇懒得搭理,只扭头盯着前头,老八摇橹技艺娴熟,诸暨渡口?已然近在咫尺。
上岸后,六子和老八留在原地看管三个贼人?,程娇和小苑则一同回珠园叫人?,待找足了人?手,大家将那?三个贼人?绑在毛竹杆上,如抬猪猡一般摇摇晃晃抬着去了县衙。
待把人?押到?县衙,已是亥时,常鹤卿原本早就睡下了,听得外头闹哄哄的,这才?匆匆披衣起身,带着几个衙役来到?正门前,见是程娇,眼里当即点起晶晶亮的光,“小珍娘子!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程娇让开人?,一指那?三个萎靡不振的贼人?,道:“常相公,我今夜从临安渡船回来,却在船上遇到?这三人?,他们扮作船夫与乘客,行为鬼祟,为我等察觉,便先下手为强将其拿下。我细看那?船上有大片血迹,想来原本的船夫已经为他们所害!”
常鹤卿顿时一凛,亲自提了灯笼凑上来仔细打量这三人?的脸。他身侧一个官差叫起来,“相公!这三人?不正是江南提刑司昨日发来的海捕文书上画的那?三个江洋大盗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常鹤卿也认了出来,“没错,就是他们!”常鹤卿向程娇拱手道:“这三人?在两?浙路杀人?越货、奸淫掳掠,可谓是恶贯满盈,如今流窜至此,竟被?小珍娘子拿住。本官替江南百姓,多谢小珍娘子了!”
程娇闻言正隐隐后怕,见常鹤卿如此诚恳致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为民除害是我等应尽之责,常相公不必客气。”
常鹤卿道:“小珍娘子有此义举,我必上表朝廷,为你请功表彰。”
程娇面上淡定,心里已在猛点头说“好啊好啊”,但口?头必要的推却不能少,她正欲开口?谦逊一番,又听常鹤卿道:“恰好新任江南转运使韩相公要来越州巡视,听说韩相公为官清廉正直,我届时当面替小珍娘子言及此事,表彰必有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