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甫一见面,陆世昌看似随和客气,实则不?动声色地给了?韩桢一个下马威。
提及自己与韩廷是同年?,便是摆出长辈的架子。又说韩桢是来临安奔丧,便是猜中了?他此行所?为不?过私事。
也是在暗暗点?韩桢你虽是御史,这临安城中的事,怕也轮不?到你管。
韩桢微微一笑,倒也并不?急着反驳,只顺着陆世昌的指引坐下,缓缓呷一口龙井,才道:“此来临安,见城中百姓安居乐业,颇有一派政通人和之相,可见陆相公素日案牍劳作辛勤,方有临安今日之盛景。”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韩桢主动转移了?话题,陆世昌捋着胡子“呵呵”笑了?两声,顺着他谦虚了?几句,“在其位,谋其职,老夫亦不?过是尽己之责罢了?。”
韩桢道:“陆相公有如此政绩,待任满之期,说不?得便有回京之机。”
这句话却正戳中了?陆世昌的心窝,想?当年?,他金榜题名之时,名列二甲前位,本该留在东京翰林院,奈何?年?少气盛,不?慎得罪一权贵,自此便被?放逐在外,纵使如何?勤勤恳恳,亦只得在地方徘徊,较之京中同僚,终究低上几等。眼见着同年?们提拔的提拔,升官的升官,似韩廷那等善于钻营之辈甚至于已升任尚书,坐望宰辅了?,自己却仍旧只是个知府,陆世昌不?能?不?为此懊恼不?平。
他勉强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家国百姓尔,回京不?回京的,并不?打紧。”
韩桢也不?戳穿,道:“若陆相公无?意回京便好。”
陆世昌正等着他的下半句,谁知韩桢说到此处就打住了?,只是细细品茶,再偶赞一句“不?愧是明前龙井,果真好茶”。
陆世昌不?由得有些抓心挠肝了?。
他虽嘴上说着不?回京也不?打紧,可如他这等胸有大志之人,如何?肯甘心只在外任徘徊呢?半晌终于按捺不?住,佯装无?意道:“听文清此言,可是东京出了?什么事?”
“陆相公竟还?不?知?”韩桢故作讶异地道:“便是闻颂将军自朔州归来一事啊。”
“这事儿我倒是知道。”陆世昌的手指在官帽椅的扶手上轻敲了?两下,“那王先大逆不?道,为一己私利,竟出卖闻将军,使三?千将士无?辜受戮,若非闻将军险死还?生,此事怕还?不?为人知。”
韩桢又浅啜一口清茶,“若只是王先一人所?为,那便简单了?。”
陆世昌眉头紧蹙,“听文清此言,此事竟还?没那么简单?”
“王先不?过是一泥腿子出身?,侥天之幸给他混成?了?从五品游骑将军,闻家则世代为将,闻颂当时已是从四品的宣威将军,王先自个儿哪里来的胆量使这样的毒计坑害闻颂呢?”韩桢以盏盖轻拨浮叶,淡淡道。
陆世昌忙问:“那便是王先背后还?有人指使?”
韩桢却是一笑,道:“陆相公无?意回京也好,近来东京正值多事之秋,能?避则避罢。”他将茶盏放下,起身?道:“至于外间那媚川都女子喊冤一事,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奈何?此来临安恰好撞上,我此行虽为私事,可若视而不?见,逢此特?殊时期,再被?有心人探得,以渎职之名将我弹劾到官家案头,说不?得便要受牵连,还?请陆相公见谅。”
韩桢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插手媚川都一事。
陆世昌自然无?所?谓的,反正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事情又不?发生在临安地界,即便捅破天那也是捅的岭南的天,此刻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给韩桢,也没什么。
可眼见韩桢拱手告辞,转身?就要离开,陆世昌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唤住了?他,“韩御史!”
见韩桢转身?,他挤出一个笑,“韩御史难得来临安,不?如由我做东,明晚咱们共进晚膳,品尝一番临安佳肴,如何??”
韩桢故作遗憾道:“陆相公好意,本不?该拒,奈何?此行来路蹉跎,已耽搁了?不?少时日,家父忙于公务,已多番催促我回京,只怕明日就要回返,恐不?能?与陆相公用膳了?。”
韩廷忙于公务,关他儿子什么事儿……陆世昌微一蹙眉,转念就想?到韩廷近来最关心的又能?是什么呢?还?不?是盼着常老相公致仕之后自己好上位……
常老相公……陆世昌猛然抬头,看着韩桢平静微笑着的脸,忽然就懂了?他的暗示。
只怕王先背后的那只手,就是常衷。
常衷身?为朝中巨擘,门下徒子徒孙无?数,势力盘根错节,他这一倒,东京城中各方势力将重新洗牌,瓜分?常衷遗留的资产而他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投靠某一方,说不?能?就能?重回东京!
韩廷会是个值得投资的人物吗?
陆世昌有些怔忪地看着韩桢,然而这迟疑只是一瞬间,正如他此前所?说,他与韩廷本是同年?,有天然的系带维持,如今韩桢又亲自上门招揽……
陆世昌再度笑起来,“那我便不?强留韩御史了?,请韩御史放心,纵然媚川都一事并非发生在我临安地界,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身?为朝庭命官,自然不?能?对如此鱼肉百姓之事视而不?见。”
韩桢拱手笑道:“我不?日即将返程,搜集媚川都相关证据一事,便拜托陆相公了?。”
陆世昌正气凛然地道:“此事包在我身?上,请韩御史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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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桢推门而出,程娇和徐娘子忙迎上去,甚至徐娘子这个孕妇的动作比程娇还?要快一点?,她?紧紧扒住韩桢的胳膊,急切问:“韩相公,如何?了??陆相公肯出手帮忙吗?”
韩桢轻轻拂开她?的手,对着程娇说:“回去说。”
几人在官差们点?头哈腰的相送下离开临安府衙,程娇扶着徐娘子上了?马车。韩桢言简意赅,道:“陆知府答应帮忙,只是此事临安府解决不?了?,得等我回东京上书。”
徐娘子立即道:“我随你们同去!”
程娇担忧道:“徐娘子,你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怎么受得了?从临安到东京的奔波之苦?”
徐娘子咬紧了?下唇,血丝从苍白的唇瓣渗出,半晌,她?哑声道:“我那男人,是个蠢笨的,官差催促着他们下海摸蚌,旁人都是推三?阻四,能?躲则躲,只有他,跟个巴儿狗似的,官差一赶他就窜进水里。我为此骂过他,我说你想?不?想?活了??他却只是挠着头冲我笑,说……说孩子快要出世了?,他要多攒点?钱,给我们娘儿俩吃几碗肉……”
大滴的眼泪从徐娘子的眼角沁出,她?难忍呜咽,“可他到底是死了?……那一天,我亲眼见着,他拴着绳子跳下海没多久,一条大鱼翻上来,然后海面浮起一大片血……拴着他的那根绳子断了?,我再也见不?着他,听不?到他说话了?……”
她?浑身?哆嗦,痛苦地抱住头嚎啕,“我救不?了?他的命,可我非要给他,给所?有媚川都的人讨回这一个公道不?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遭受这一切!我就是不?服气!”
程娇听得眼眶泛红,她?将大哭不?已的徐娘子揽入怀中。韩桢亦是暗暗叹息,道:“好罢,只要你吃得消,你便随我们一道回东京罢。”
徐娘子勉强缓和了?情绪,向程娇和韩桢诚恳道:“多谢二位了?。”
原打算在临安多待几天,避开东京城里的风波,也顺带和程娇在外头游玩一番,可既碰着媚川都之事,韩桢便也不?再逗留,同临安韩家打了?个招呼,收拾完行李后又匆匆登船启程回返。
他们来时,程娇和韩桢同住一屋,此刻返程多了?个徐娘子,程娇为安抚孕妇,搬去和徐娘子同住,撇下韩桢一人独守空房,巴巴咬了?好几天被?角,才觑着机会逮到程娇,“你真是无?情,净陪着别人,也不?知道来陪陪自己的夫君。”
程娇脸一红,“什么夫君,咱俩还?没成?婚呢,你可别瞎说。”
“我瞎说?”韩桢凑到程娇耳边,“之前在临安府衙的时候,是谁一口一个‘我夫君’、‘我夫君’的?现在扭头就不?承认了??”
程娇又羞又窘,把脸捂住作鸵鸟状,“我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我!”
一旁来甲板上散步的徐娘子见了?二人亲昵的模样,也是忍俊不?禁,羡艳道:“娇娇和韩相公感情当真是好。”